石詠靠著一枚虎符, 將弘曆與石喻,和各人的隨從全部帶回京中。
五鳳說得沒錯, 有五鳳手下那幾名從人相助, 這枚虎符用起來非常簡便, 不用石詠更多過問什麼。他們在開封府南面兜了一大圈之後, 取道山西進入南直隸,隨即疾馳回京。
有虎符在手,他們每到一處驛站, 都有人給換上驛馬, 補充食水。然而石詠卻絲毫不敢在任何一處驛站過久停留,絕大部分時間都耗費在路上。好在弘曆與石喻都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人, 這兩人都是從小習(xí)練弓馬的, 雖然一路疾奔趕路辛苦,這兩人咬咬牙, 也終於都忍住了。
他們一路帶回來的那幾名活口, 只是在每日停留歇宿的時候給他們稍許灌點兒食水, 放鬆綁縛讓活活血脈。饒是如此,路上還有一人鑽了空子自尋了短見,只剩了兩名活口。五鳳的手下們滿懷恨意, 索性將這些人的胳膊手腕都擰脫臼了, 讓他們壓根兒動彈不得。可饒是如此,石詠還是擔(dān)心他們能尋出什麼方法尋死,無奈只能讓人日夜看著。
好在他有虎符在手,人手管夠。因此石詠一行人休息的時候, 另外有人專門看守僅剩的兩名活口。
就這樣,他們很快經(jīng)過南直隸。石詠本想去見見賈璉的,無奈弘曆依舊在“失蹤”中,只能作罷。一行人快馬加鞭地回到京裡。
待到京中,河南的密信早已報到十三阿哥手裡,這一位怡親王在京中等得焦慮至極,終於等到了石詠他們徑直護送著弘曆衝進了十三阿哥在海淀的王園。他們一下馬,立即有人上來接過那兩名俘虜,送去秘密審訊,看看用什麼辦法能將這兩人的口撬開。
弘曆石喻他們都是疾奔了數(shù)百里回到京中的,此刻疲累欲死,都只強撐著。十三阿哥連忙安排人將弘曆送回圓明園,又將石喻留在客房休息,單獨留了石詠問話。
待將在河南一地的經(jīng)歷盡數(shù)說完之後,石詠從懷中掏出那枚虎符,鄭重交到十三阿哥手中,道:“這是五鳳臨終,交給我的虎符,如今完璧歸趙,請姑父收下!”
十三阿哥神情肅穆,眼中流露著些許哀慟,他望著手中的虎符,低聲道:“五鳳,五鳳啊……”
這幾日幾乎沒日沒夜地趕路,每時每刻心頭的那根弦都緊緊地繃著,到了這個時候,才慢慢一點點地鬆開。只是石詠依舊不覺得疲累,似乎整個人早就木了,然而心頭卻在麻木中有一點刺痛傳來,一陣一陣的,越來越清晰——
五鳳啊……
他認得五鳳不算久,也不見得有多少交情,只是此時此刻,他實在難以相信,命運是竟會這樣殘酷。話說這就是造化弄人了吧!十年約滿之際,滿心打算著南下見一趟鄭先生之際,卻折損在這最後一次任務(wù)之上。
除此之外,石詠更有一份愧疚,五鳳固然是身負職責(zé),但是他遇襲身亡,也是爲(wèi)了救下他與弘曆。
“老師,這件事之後,我欠你一個人情,也欠五鳳一個人情,”弘曆曾經(jīng)對他如是說,“若是日後有弘曆可以幫到的地方,務(wù)請開口。”
可是五鳳已死,石詠已經(jīng)根本沒有勇氣提筆寫信,向板橋提起此事,他不知該怎麼將五鳳的遺言告訴板橋先生,他甚至不曉得五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對板橋說的,究竟是什麼——
“茂行,這一趟的確累了你了。我會向皇上、十七弟,與張廷玉那裡打聲招呼,索性放你半個月的假,你好好歇一歇吧!”十三阿哥看見石詠的疲態(tài),忍不住勸他。
石詠則茫然無神地擡起頭,半晌才明白了十三阿哥的好意,點點頭道:“多謝姑父,那這次帶回來的兩名活口……”
十三阿哥點點頭,道:“多虧你長了個心眼兒,這麼遠的路,也都綁了回來。若是留在河南……不是我信不過田文鏡,畢竟君子可欺之以方,就算田文鏡可信,他手下那麼多人,容易被鑽了空子。這件事交給我好了,往後你不須過問此事,對外也絕不許提!”
石詠喏喏地應(yīng)了,十三阿哥見他依舊有些麻木,連忙打發(fā)他回去。石家得到消息,當(dāng)即遣了車駕來接,將石詠和石喻兩個都接回去。石詠歸家之後一連昏睡了兩日,身體才慢慢恢復(fù),精神卻始終未能好起來——
這一次,因爲(wèi)五鳳之死,石詠一下子感到累了。他在這個時空裡,終於覺得太疲勞太壓抑……太沉重了。
於是他當(dāng)真請了假,上頭便也很爽快地給了假,讓他慢慢地休養(yǎng)著。朝中的消息,則通過各種不同的渠道,往他這裡送過來。
一會兒是河南罷考案,朝野震動,雖然有四阿哥弘曆在,力挽狂瀾,沒有讓此事牽連太多,但是元兇首惡依舊應(yīng)當(dāng)懲處。帶頭鬧事的王遜範(fàn)瑚,被判了斬立決,得河南總督田文鏡與四阿哥弘曆求情之後,改判了斬監(jiān)侯,能不能逃出生天,要看他們有沒有命遇上大赦了。
除了帶頭鬧事的考生之外,其他參與勸說罷考,但在最後關(guān)頭又縮了回去的考生們則被一一查了出來,革除功名,終身不得再考。除了考生以外,封丘縣縣令被革除職務(wù),河南省涉事的不少官員得了降級留用的處罰,而河南總督田文鏡亦因此事而罰俸半年。
此事之中唯一全身而退的,是四阿哥弘曆。他在河南的表現(xiàn),得到了羣臣的交口稱讚。
而在家養(yǎng)病的石詠,卻始終渾渾噩噩的,這些消息一概聽過了便罷。
弘曆那邊,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回京不僅得到了稱讚與表彰,而且擇吉與嫡福晉富察氏完婚。十六阿哥強拉了石詠前去道賀,在前來道賀的人羣裡,弘曆唯獨拉了石詠出來,施了一禮,以示尊重。十六阿哥還曾提起,弘曆甚至也向新婦富察氏提過,說是石詠是自幼啓蒙的老師,地位非同小可,日後見了石家的女眷,也一定要尊敬云云。
石詠對此表示很感激,只是他心裡有個坎兒還邁不過去:他總覺得這是五鳳以命換來的,他沒辦法就這樣心安理得地接受這種感激。
只有一個消息,令石詠從家中病榻上驚坐而起——五鳳的靈柩被田文鏡派人沿水路送到了通州。也正是因爲(wèi)走水路的關(guān)係,從河南取道山東,再由河北進京,路上耗費了許多功夫。
石詠一收到信,便急匆匆趕去通州碼頭。如英實在不放心丈夫,只管教李壽好生跟著。十三阿哥那裡,也派了好些人幫著去處理五鳳的後事,初步的打算是暫時在城外的寺院裡停靈,待到滿七七之後,再擇佳穴下葬。
豈料石詠在通州碼頭遇見了一個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人——
“茂行,茂行!”
這麼多年過去,鄭燮眼力依舊,能在那麼多人之中認出石詠。石詠在立在當(dāng)?shù)兀瑤缀跏郾牨牽粗嵺茲M面都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越過客船的跳板,來到岸邊,快步衝石詠走來。
“克柔兄,你……你怎麼上京來了?”石詠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參加了鄉(xiāng)試,自覺應(yīng)當(dāng)是沒中,因此又要再等個三年,在江寧窮極無聊,便來京城,想念你們這些好朋友了。”鄭燮拈著頦下一縷短鬚,微笑著道。“反正我也還未到四十歲,還有個幾年,還能再考上兩回,茂行,你的話我可都還記著!”
石詠聽見他這麼說,卻幾乎想要哭出聲:鄭燮說的是“你們”,顯然其中也包括了五鳳。可是爲(wèi)什麼偏偏會那麼巧?因爲(wèi)就在此刻,鄭燮所乘的北上客船旁邊,正是停放了五鳳靈柩的船隻。數(shù)名船工正沿著平行搭著的兩條踏板,正將五鳳的靈柩從船上擡下來。前面還有數(shù)名五鳳的昔日下屬,其中一人懷中正捧著五鳳的靈位。
看著看著,石詠的視線模糊,聲音似乎在喉頭被凝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
鄭燮登時瞧出不對,踏上兩步,朗聲問:“茂行,這是……怎麼了?”
石詠默不作聲,鄭燮便循著他的眼光看去,一眼便見到那漆成深黑色的靈柩,並穿著黑色喪服的昔日五鳳同僚們。一行人,一隻靈柩,從他們面前徑直經(jīng)過。此刻鄭燮轉(zhuǎn)過身去,立在石詠面前,石詠能看見鄭燮背在身後的一雙手無法抑制地抖個不停。
真是對不住!——石詠心想,這莫不是上天太殘忍,竟讓鄭燮今日剛剛抵京的同時,便知道五鳳的噩耗?
鄭燮乍聞噩耗,心中確然不好受,背在身後的雙手顫抖了半天,眼見著五鳳的靈柩被人擡上案之後,漸行漸遠。
石詠強忍著心中的悲悼,想要將鄭燮勸慰一番,忽見鄭燮仰頭向天,大哭三聲,隨即又大笑三聲。
“五鳳,五鳳啊……五鳳!”
此時已近深秋,鄭燮那豪邁的哭聲與笑聲將通州碼頭旁樹上的寒鴉都驚了起來,繞樹三匝,那呱呱聲才漸漸地下去了。
鄭燮早已滿臉是淚,卻旁若無人地大聲放歌,石詠聽他唱道是:“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長已矣,託體同山阿1……”
鄭燮高聲唱罷,腳下那步子已經(jīng)邁了出去。石詠卻未曾想過,與五鳳感情如此深厚的鄭燮,面對五鳳的生死,竟然能如此豁達,如此通透。悲慟之後,鄭燮已經(jīng)重新邁出步伐。自然,當(dāng)鄭燮邁出步子的同時,五鳳依舊久久地烙印在他心裡,永遠不會忘卻。
——死去長已矣,託體同山阿!
石詠覷著鄭燮的背影,終於覺得心裡有個結(jié)慢慢地鬆了,他知道自己也該到了將步子邁出去的時候,於是他揹著手挺直了腰板,仰頭向天。此時此刻,他早已說不清心中到底是悲還是喜,於是只學(xué)著鄭燮,仰天大笑了三聲,笑中有淚,同時也就此邁開了步子。
鄭燮進京以後,以書畫會友,贏得狂名無數(shù),併爲(wèi)允禮、允禧等天潢貴胄所賞識,板橋之名漸揚天下。
然而就在鄭燮四十歲那年,他卻又重回江寧參加鄉(xiāng)試,並且一舉中舉。待到他中進士之時,已是乾隆元年,鄭燮得中貢士,並親赴太和殿前丹墀下參加殿試,終於被點了二甲進士第八十八名,賜進士出身。
曾有相傳板橋在殿試之際曾與新君對答,新君曾經(jīng)提及一個人名,曰“五鳳”。但是當(dāng)事人後來都矢口否認了。只是在太和殿前提起龍鳳自然都是吉兆,因此旁人認爲(wèi)鄭燮十九是沾了“祥瑞”的光,所以才金榜題名。後來禮部有所澄清,鄭燮之卷,乃是閱卷官取中,並非皇帝親自取中。因此鄭燮高中,與皇帝本人的垂青,恐怕並無直接關(guān)係。
後來新君也曾隱約提起,到底欠下了人情沒還成。不過,此乃後話。
五鳳下葬之後不久,京中又是接踵而至的兩件白事。
先是雍正皇帝膝下幼子福惠夭折,皇帝本人輟朝,大內(nèi)素服三日,不祭神,但是早夭的小阿哥以親王之禮下葬。
福惠之喪用親王之禮,多少惹來朝議紛紛,畢竟如今皇帝膝下數(shù)子,都是無爵阿哥,誰都沒有王爵。因此幼子乍然得了親王禮遇,朝中多少有些人看不過去的。可是福惠是皇貴妃年氏膝下碩果僅存的唯一孩子,如今不到八歲,也撒手去了。皇貴妃年氏留下的血脈,就此全部斷絕。這當(dāng)口兒,誰又願意爲(wèi)難一個早逝的孩子,和一個傷心的父親呢?
待到十一月,怡親王世子弘暾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十三阿哥夫婦哪裡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十三阿哥先是犯了腿疾,十三福晉跟著病了,一連數(shù)日水米不進,弘晈弘曉他們都還小,怡親王府內(nèi)院沒有掌事的人。兆佳氏府上作爲(wèi)姻親責(zé)無旁貸,盡數(shù)去怡親王府上幫忙。石詠與如英也將子女盡數(shù)託付給石大娘和二嬸弟妹她們,夫妻兩個幾乎日夜都在怡親王府幫著張羅。
如英沒有操持過王府規(guī)制的白事,開口難免容易露怯。但是石詠以前在內(nèi)務(wù)府是連先皇大殯都經(jīng)歷過的。於是如英等閒不開口,只將不明白之處一項項都記下來,轉(zhuǎn)頭便教人將口信送給外院,請丈夫幫著拿個主意。待石詠指點過,如英再依葫蘆畫瓢,交代怡親王府的人一一去做。她又是十三福晉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侄女,臉一板頗有姑母的氣度。因此她說的話,怡親王府上下無人敢違,所以弘暾的喪儀雖然繁複,到底是順利撐下來了。
然而外院這裡,出乎石詠意料的是,十三阿哥雖然犯了腿疾,可是在弘暾過世三日之後,就已強撐著病體起來理事,在外書房內(nèi)處理政務(wù),草擬奏摺,幾乎通宵達旦。
在十三阿哥這裡,也只有用這樣高強度的勞作來麻痹自己,試圖忘記愛子病逝帶來的巨大痛苦。石詠如何能看得下去?他趕緊趁著十三阿哥接見戶部官員的間隙,去了一趟王府外書房,好言相勸,請十三阿哥顧念自己的身體。
“茂行,你的好意,我已心領(lǐng),”十三阿哥從小炕桌前支起身,望著石詠,見他一臉憂急,關(guān)心絕不似作僞,心裡感動,嘴角便扯動一下,想要送個微笑給石詠,沒想到早已蓄在眼角的淚水一個耐不住便掉落下來。
“是我對不住弘暾那孩子,”十三阿哥在一向親近的侄女婿石詠面前,就也不再隱藏情緒,而是吐露心曲,“當(dāng)初福晉懷這個孩子的時候,就是剛從養(yǎng)蜂夾道出來,搬到金魚衚衕的時候。所以弘暾胎裡便有不足,打小身子骨便不結(jié)實……”
十三阿哥言語中飽含對這個嫡長子深深的愧疚。弘暾出世之前,正是十三阿哥最落魄的一段時間,十三福晉更曾隨他吃了不少苦頭與驚嚇。因此弘暾胎裡便體弱,無法像其他孩子們一樣學(xué)習(xí)弓馬武藝。十三阿哥夫妻兩個只能將他當(dāng)珍寶一樣放在手心呵護,小心翼翼地養(yǎng)大成人。可眼看弘暾才德俱佳,即將迎娶名門淑女,豈知在這個當(dāng)兒弘暾撇下父母,自個兒去了。
“都怪我,怪我……”十三阿哥說到動情處,伸手捂住面孔,淚水從他指縫之間涔涔地涌出來。石詠就立在十三阿哥對面,眼見著這一位,這些年過去,已經(jīng)無可避免地現(xiàn)出老態(tài),白髮早已叢生,甚至手上已經(jīng)有些斑點——似乎在過去的五六年間,十三阿哥是以日代月地過,將原本最年富力強的那一段時光,都奉獻給了他的皇父,他的兄長,留給他自己的,則是需要默默吞嚥的苦楚。
“這些年,或許我的確曾做了什麼有傷陰鷙,可是爲(wèi)什麼老天爺不樂意懲罰我,而要懲罰在弘暾身上……”
十三阿哥說到傷心處,已經(jīng)泣不成聲。石詠在一旁聽得卻心驚膽戰(zhàn):十三阿哥這裡說得明明白白,他曾經(jīng)統(tǒng)領(lǐng)康熙與雍正手下那些見不得光的力量,可能確曾做過一些“有傷陰鷙”的事,康熙末年到雍正初期紛爭不斷,不少時候都是十三阿哥力挽狂瀾,但是涉事之人卻未必人人都是十惡不赦,總有無辜的被牽連其中。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身不由己,十三阿哥也是一樣……
此刻石詠實在不知怎樣才能安慰十三阿哥,將心比心,他對庭沛庭潤他們也是一樣,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給孩子們。然而他始終明白,往後這些孩子們,都會有自己的人生。弘暾與父母一起生活的這十幾年,帶給了父母無限慰藉,也享受了父母給他的無盡關(guān)愛,單就他這一生而言,弘暾始終是個單純而幸福的孩子。
石詠小心翼翼地將他這點兒意思講與十三阿哥知道,十三阿哥一時傾吐了心底深處藏著的愧疚與悲慟,到底是轉(zhuǎn)好了些,隨手抓了一方帕子拭了淚,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轉(zhuǎn)頭看向石詠,說:“茂行,我好多了。你且讓我再忙上一陣,等忙過這一陣……”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有人慌慌張張地來報:“王爺,富察小姐……富察小姐又來了!”
王府下人口中的“富察小姐”,正是弘暾的未婚妻小富察氏。弘暾婚前過世,對她的打擊,不比對怡親王府衆(zhòng)人要小。前次怡親王府往外報喪的時候,小富察氏已經(jīng)在父母的陪伴之下,親自到怡親王府來過一次,跪求怡親王夫婦,要爲(wèi)弘暾守喪,當(dāng)時十三阿哥不許,富察氏族人亦不願。
眼下正是弘暾的頭七,小富察氏卻又來了。
十三阿哥聽見這個,神情登時僵了僵,曾有薄怒,片刻後面色轉(zhuǎn)爲(wèi)悽然,輕輕搖了搖頭,道:“她又來作甚?命人備轎,將她送回馬齊府上去。”
王府中人猶豫了一下,繼續(xù)開口:“富察小姐在王府中門外跪著,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斷髮明志,要爲(wèi)世子守節(jié)持服……”
十三阿哥與石詠聽著都是一驚。未婚夫故世,富察小姐的悲傷可以理解,可是這樣決絕地堅持要賠上一生,這也太……
“不許——”
十三阿哥思慮良久,終於冒出這兩個字。弘暾過世已經(jīng)讓他痛苦不已,可是他更加不能因爲(wèi)長子的早逝而毀了旁人的終身。富察小姐只是指婚王府,並未成婚,憑富察家世,富察小姐另擇佳偶並不是什麼難事。
“王爺,那富察小姐那裡……”王府之人小心翼翼地請示。
十三阿哥此刻滿面悽然,但是卻下了決心,道:“她要樂意跪就讓她跪著,總之本王的命令,不許2——”
眼下痛苦,總好過一生痛苦——十三阿哥是這麼個主意,所以果斷下令。
“命外面候著的官員進來,本王還有政務(wù)要辦!”十三阿哥一轉(zhuǎn)臉,已經(jīng)又成了鐵面無私、國事爲(wèi)先的怡親王。兒女之事、喪子之痛已經(jīng)盡數(shù)埋藏心底。
那位富察小姐也是鐵了心,就此在親王府門外長跪不起,一直到天黑,王府外掌起素白燈籠。十三阿哥始終沒有鬆口,自始至終拒絕了富察小姐的請求。最終是十三福晉扶病出面,請富察小姐起身返家,言明若是富察小姐當(dāng)真有心,便爲(wèi)弘暾持服一年,以全兩人未婚夫婦之義。此後聽?wèi){富察小姐婚嫁,怡親王府絕無二話。
廉親王府中,也已經(jīng)到了掌燈時分。廉親王允禩擡手剪了面前燈燭所結(jié)的燭花,燭火搖曳,將對面三阿哥弘時那一張俊臉照亮。
允禩溫和地衝弘時笑笑:“在河南行刺弘曆的人還有兩個活口,眼下落在你十三叔手中。因爲(wèi)弘暾的喪事,老十三怕是將此事耽擱了。但是憑老十三的脾性,這件事他一定會查到水落石出……許是他早就查出了,只是按捺隱忍不發(fā)而已。”
弘時半低著頭出神,他臉上的陰影隨著燭火搖曳而微微晃動。
允禩面上笑容不減,淡淡續(xù)道:“所以,與此事沾邊的人,一個都逃不掉。”
作者有話要說: 1引自陶潛的《輓歌》。
2小富察氏的故事出自《清史稿·列女傳》:“弘暾,怡親王允祥第三子。上命指配富察氏,……未婚卒。富察氏聞,大慟,截髮詣王邸,請持服,王不許;跪門外,哭,至夕,王終不許,乃還其家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