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以來, 頭一次得以沉沉睡去。
自覺奇異非常。
當然,若不是被身邊的低低的哭聲吵到,我可能還會繼續享受難得的沉睡的感覺……
“臨臨……”一旁不斷扯著我手腕帶著濃濃哭腔喚我的, 當然是溫柔。
睜眼, 有些不適應白光, 好一會兒纔看清了周圍, 熟悉的茅草屋, 溫玥的家。
爲何……我會在這裡?
記得我和溫柔在樹林裡被狼羣追逐……然後……
扭頭望向溫柔,他看上去好好的,似乎沒有什麼傷。這時他正死死抓著我的手, 趴在我牀頭,眼睛腫的像兩顆核桃, 鼻涕眼淚沾了滿面。見到我醒來後, 他哭得更加厲害了, 嘴裡不停叫著我:“臨臨……”
苦笑,怎麼會哭得這樣難看?
緩緩起身, 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拉擦臉,卻突然發現手臂上被狼咬的傷口……不見了?!
驚訝之餘,我看見溫玥冷著臉,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看見我醒來, 沒有過多表情, 而是轉向溫柔, 喊道:“每天趴在這裡還不夠嗎!給我過來吃藥!”
溫柔望望他, 然後把頭埋在我肩頭, 不想離開。
這孩子,討厭吃藥。
明顯的, 溫玥周圍的冰冷氣息彷彿越來越強,他死盯著溫柔,雙手握拳,恨不得上前踢溫柔兩腳……我不經意間注意到,他的手臂上纏了厚厚的一層繃帶。
張開嘴脣,我輕聲說道:“溫柔……去吃藥,聽話……”
埋在我肩上的溫柔擡頭望了望我,眨巴眨巴哭得紅紅的眼,噘嘴半天,才緩緩點頭,望著我,不捨得被溫玥拽了出去。
溫玥出門前,猛地回頭瞥我一眼,似乎有話要說,可他只抿了下嘴,然後大力揪著溫柔去吃藥。
其實,溫玥對溫柔很好,儘管他一直對溫柔很兇。
我注意到,清晰地,溫玥不僅是手,就連腿腳也似乎纏上了厚厚的繃帶……渾身的傷,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相對起這個,最讓我想不通的就是,究竟我們爲何會在溫玥家裡的?
我記得他明明把我趕走了……
想不通,想不通。
帶著滿腹疑惑,我走下牀,驚訝無比地發現自己不僅手臂上的傷痕沒有了,而且那隻被原本啃噬得筋骨外露的腳,現在也是完好無損……除此之外,就連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咬傷也似乎在一夜之中統統消失了。
除了意識讓我記得我和溫柔被狼襲擊之外,身上竟然一點痕跡都沒有!
行走幾步,身上毫無痛覺。
難道……那一切只是我在做夢麼?我並沒有被溫玥趕出去,也沒有碰到那羣狼,更沒有遭到那羣狼無情的撕咬……
可,如果是夢,那些場面爲何如此真實?
更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會做夢。
因爲我根本不用睡覺。
皮膚被尖牙穿刺的痛覺到現在依然記憶猶新,猛地敲敲腦袋,又迴歸現實,感覺一切都是這麼不可思議。
還未走出門外,就看到被灌完藥朝我奔來的溫柔。
“臨臨!”他似乎很高興,見到我就撲過來。
任他粘著,我走了出門,坐在我一貫坐在的門檻上,看著前方仍然坐在一旁做自己事的溫玥。
這時他仔細地挑揀著藥材,根本沒空往這邊望。
或許……那真的是夢?
忽然又望見他手臂及腿上的繃帶,尤其是他手臂上的傷口,幾乎是與我夢裡被狼咬傷的位置一摸一樣,這令我大爲不解。
“臨臨,臨臨……”溫柔窩在我懷裡叫我。
“恩?”我摸摸溫柔的頭,輕柔地應道。
“臨臨,抱。”溫柔不安份地擡起頭,望著我,然後往我懷裡縮了縮。
你什麼時候學會撒嬌了……
抱著他,不由的會心笑了笑。
從前一直很想靠近卻永遠隔著幾步之遙的人,就在自己懷中,雖然他現在變得傻傻的,每天只會蹲在門口看螞蟻、挖蚯蚓……有時候看見幾只亂飛的蝴蝶,便會追著它們在茅屋外的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跑來跑去,跑累了,便會到埋著我的墳墓旁的樹下坐下,呆呆地望著樹葉搖曳,然後會望向坐在門檻上的我,朝我跑來。
若是看不見我,便會跑到門檻處,哇哇大哭,直到我出現才安靜下來。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記得我。
但我卻因爲你記得我而無比慶幸,因爲我能像這樣抱著笑得甜甜的你,而你也不會推開我,滿懷恨意的離去。
每當我這麼想,我都會自私的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好……就這樣傻傻的……不要記得你的一切,不要記得我的一切,不要記得……你恨我。
可我不能這麼自私。
你有你的夢想,有你想做的事,也有你想守護的人……所以,溫柔,你一定要很快很快好起來。
懷中的人微微蹭了蹭我下巴,本能的尋著一個舒服的姿勢便睡了過去。
溫柔雖然傻了,可是他總是會在我不見的時候找到我,非要靠著我纔會笑出來,儘管他笑得傻傻的。
溫柔,溫柔……
我心裡不斷叫著你的名字,手臂也不由收緊了些。
這時,我發現溫玥在看著我。
直愣許久,望見我也在看他,他扭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
深夜,我習慣性地又坐在門前,卻不想溫玥也在那裡,他擡著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
發現了我,溫玥回頭。
我微微點頭,不知要說什麼,瞥見他手臂上的傷,我有些猶豫的開口:“溫玥……你手上的傷……”
溫玥再次擡頭,他伸直著那條扎著繃帶的腿,微微咬牙,緩緩坐下,用稍微柔和的聲音說:“不礙事。”
想到從早上醒過來就費力不解的事情,我搓了搓手心,問道:“那個……溫玥……你是不是,曾經把我……趕走過?”
無論如何,我都不敢相信那是個夢。
因爲無法保護溫柔的無力感,是這麼真實。
沉默良久,見溫玥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開始覺著是不是自己說的話太奇怪了,於是解釋道:“要是惹你生氣我道歉……你知道,我當鬼之後就沒睡過覺,今天醒來後腦海里突然閃過很多畫面……比如說,我被你趕走後,在林子裡碰到了狼羣,然後被咬得遍體鱗傷……”指了指溫玥的手臂,“被咬的地方跟你的傷口位置一模一樣……”
還是沉默。
當我無奈想起身回房的時候,溫玥終於發話了,他問道:“你可知道自己躺了幾天?”
“躺了幾天?”我不解。
溫玥望過來,說道:“五天,小柔趴在你牀前守了你五天……”
五天?
越聽越糊塗。
他搖搖頭,繼續說道:“沒錯,你沒記錯,我是把你趕走了,可我沒想到小柔醒來後找不到你,會趁我不注意跑出去,等我尋著聲音找到你們的時候,你抱著小柔,被狼啃得體無完膚……”
“可是,”我望著根本沒有受傷痕跡的身體,“我根本沒有受傷啊……”
難道鬼的自愈能力特別強?
還是我體質特殊?
聽到我的話,溫玥出人意料地輕笑兩聲,略帶著沙啞的音調說:“你……應該聽說過你身上那塊石頭有什麼作用吧?”
點點頭。
癒合傷口,起死回生,我都知道。
“那你也知道……使用這塊石頭應該會付出什麼代價吧?”溫玥繼續問。
“知道。”我低頭,掏出懷中的天石,它正發出淡淡的光芒,無奈地笑了笑,輕聲說:“用了這塊石頭,我就必須承受他人身上的傷痛,甚至是死亡……”
以命換命,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聽到我說的話,溫玥再次擡頭,許久纔回道:“沒錯,這塊石頭,可以以傷換傷,以命換命……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他頓了一下,“假如傷者是這塊石頭的使用者,第一個碰觸到他身上這塊石頭的人,將會被使用者不自覺的使用石頭換取復原的力量……”
睜大雙眼,不可置信的望著他。
這麼說,他身上的傷……全部都是我的?是我在不經意間動用了天石的力量交換而來的?
“你的意思是,你的傷……”我震驚得說不下去了。
不理會我的震驚,溫玥沙啞的聲音微微帶了些悲傷,他望著夜色蒼穹,自顧地說:“曾經有過機會去救一個人,可我卻傻瓜似的什麼都不知道,還狠心地撇下他離開……後來,等我明白一切,卻再也找不到他了,只能慢慢等著,希望某天那個人會出現……”他笑了笑,聲音滄桑而悲涼,“你不必想太多,換取你的傷,是我自願的,我總會想或許這樣能彌補什麼……”
曾經的人。
就是他一直要等待的人吧。
突然,我驚覺。
當日黑猴子帶我進山洞的時候,在天石旁邊,有一具早已枯毀的骸骨……而在那具骸骨身邊我曾經撿到一塊上面繡著“玥”字的方巾……
玥……
難道是……
那具骸骨,莫非就是溫玥一直要等著的人?
我望著仰天的溫玥,不敢說出口。
是選擇善良的緘默不言,還是選擇告訴他……我拿不準。
正當我思索要不要跟他講的時候,他卻再次望著我,慢慢地說:“尚臨,其實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已經失去身體且變成鬼的你,能夠突然現身?”
我的心“咯噔”一下,隱隱覺得他接下來的話會讓我十分難受,可我還是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他卻反問道:“尚臨,難道你不知道自己碰到天石的時候,誰在你身邊麼?”
誰在我身邊……
腦海一下子懵了。
感覺自己不止雙手,就連心都在顫抖。
記得很清楚,第一個靠近我的人……
清。
當時他靠著我,就躺在我的懷裡,吐了一大口鮮血。
然後,我就現身了。
“那……”連聲音都不禁發顫,腦袋一片空白,我問道:“那個人……會怎麼樣?”
越擔心害怕的事情,自己就不願去思考真相,因爲害怕自己親自參透的真相太難以接受……所以,非得要別人告訴自己,是或者不是,好或者不好,對或者不對。
我等著溫玥給我安心的回答,可恰恰相反,溫玥的回答讓我如五雷轟頂。
他搖頭說道:“你以爲一個鬼要現行很容易麼?你得大量吸取那人至少一半的陽氣,才能做到現行……而且,你若與那人越親近越久,你會變得越來越像人,而他的身體也會越來越虛弱……”
也就是說,我若想再次成爲人,就必須吸光清的陽氣……麼?
我猛地搖頭,喊道:“怎麼會這樣?!”
難以接受,但我終於明白,爲什麼過去精力旺盛的清傷好得這麼慢,還有他不時的昏厥倒地究竟是什麼原因。
原來我在不知不覺中,一直在消耗著清的生命……
而我,卻一點都未察覺到!
“尚臨,”溫玥說道,“你原先並不知道,所以這不能怪你,可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接近那人,就算爲了他也好……”
抑制不住難受的心情,我略帶恍惚地起身,對溫玥說:“我想一個人靜靜……”
……
獨行夜色中,發現今天的夜空特別明朗,高高升起的月講山頂的血曬成晶瑩剔透的藍白色,美麗得很。
真的很美麗……只是,太短暫了。
越美好的事物越短暫,煙火璀璨,繁花似錦,高照豔陽,不過轉瞬。留不住的始終留不住,很早以前我不是就明白麼?
幸福的時候,總會害怕上天生生將它奪走。
可是,誰又能拒絕那些真誠的笑容及那雙溫暖的手?
得到了,卻要放棄。
真的很殘忍。
由不得自己選擇,更由不得自己拒絕,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反而會因爲自己給他造成的傷害而後悔,讓自己傷得更深……
所以,無論再不捨,寧願離開。
我會的……
我會離開清……
再也不見他,再也……不見他。
心彷彿被人紮了一下,真真叫疼。
想哭,卻沒有眼淚。
可我再也不期盼眼淚了……吸取清生命而換來的眼淚,我不要。
無力的蹲坐下來,空曠的草地上只有我一個人,空寂得很。
“臨臨!”
似乎聽見有人再叫我,擡頭一看,果然有個黑影朝我跑來。
可能沒看清路,那個本該在睡覺現在卻不知爲何清醒的黑影在就快到我身邊的時候,被草根絆倒,整個人直直向前倒,笨拙的摔了一跤,爬起來之後,朝我這邊就是肆無忌憚的大哭。
聽到他的哭聲,我心軟了許多,也暫時緩解了一些低落的情緒,於是我立即走到那個哭得天昏地暗的人身邊,輕輕替他擦擦臉上的灰塵及眼淚,哄到:“溫柔乖,不哭不哭……”
他滿臉傻笑,著看著我爲他擦掉灰。
若是你知道,我又一次傷害你喜歡的人,你會討厭我吧?
也許你不會再這樣對我笑了。
“溫柔,”我邊擦著他臉上的灰,邊苦澀地笑著,說:“我好像又害了他……怎麼辦?我現在好恨自己……居然拿他的生命來變成人……你也恨我麼?你會恨我嗎?要是恨我,我就離開……再也不會出現。”
放下天石,我就可以幻化成鬼。就算不能輪迴,我也會躲到遙遠的沒有人會到達的地方,至少,不會再出現在你們視線中。
你爲我哭過,我已經知足,不再奢求什麼了。
“臨臨……”他猛撲到我懷裡,雙手扣著我的腰,好像生怕我會走一樣。
“我所做的……究竟那樣是對,那樣是錯?”這句話,我倒像是在詢問自己。
“臨臨,不哭。”溫柔望著我。
“傻瓜,我哭了嗎?”我輕輕摸著他的頭。
我哭了嗎?
當然沒有。
我沒有眼淚,又怎麼會哭呢?
你真會開玩笑。
是啊,沒有眼淚,怎麼會哭呢……
可爲何我的心情比哭還難受?
溫柔擡起頭,漆黑的眸在黑夜中顯得特別明亮,俊挺的鼻子上還有一些未擦乾淨的灰塵,他學著我的樣子,一遍遍摸著我的頭,傻傻地說:“臨臨乖……臨臨乖……不哭不哭……”
鼻子還真有些酸。
順勢靠在他胸前,輕聲說道:“謝謝你安慰我……”
他抱著我,拍拍我的背,依舊傻傻地對我說:“臨臨……不哭,不哭……”
謝謝你,溫柔。
……
“你還是要走麼?”溫玥聲音有些低沉。
我點頭,說:“是的,我還是要下山……”
雖然下定決心不再見清,可是我還是怕他會擔心我,而且,與萊兒的約定也是要遵守的……
“臨臨!”溫柔好像知道我要走,一直抓著我不放,鼻子憋得紅紅的,淚水一直在眼眶裡打轉轉。
望著溫柔,我問:“我帶你一起下山,可好?”
聽我這麼說,他樂呵呵地緊抱著我,馬上用力地點頭。
溫玥見狀,輕聲問道:“你爲什麼要帶他一起……”
“若是害怕自己不會回來,”看著滿臉興奮的溫柔,“我就帶他一起走,這樣便不會分開了……不是麼?”
聽我這麼說,溫玥愣了一下,苦笑幾聲,說道:“是啊,若是害怕分開,那便一起走吧……”溫玥望著溫柔,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一掃平常對我淡漠的語氣,略帶懇求地說,“好好對小柔,你對他……很重要。”
我點頭應允。
溫柔對我,更重要。
“還有,”溫玥接著道,“‘牽夢難解’的解藥你也不必擔心,反正趁你們離開這會兒我也能安心的鑽研鑽研……”
難得見溫玥態度如此溫和。
“溫玥,其實……”我開口。
“什麼?”他望著我,問。
“沒、沒什麼……”我搖搖頭,乾笑了一下。
想起那具骸骨的事,我很想告訴他,可我終究還是將話語生生嚥了下去。我不知道是否告訴他。
長久的等待或許充滿希冀,可是萬一那具枯骸真是他要等的人,那讓他們再次相聚總比無盡的等待要好……
可相聚後,那個人若不是他等的人,溫玥會更加失落,這就像給一個失望的人一盞明燈,在他即將要得到光明的時候,等卻滅了。
而萬一那人若是溫玥要等的人,溫玥會變成什麼樣?
長久的等待,到頭來發現自己花盡年華等待的人早已離世,只剩一場空夢……我不敢想象溫玥會有多麼失落。甚至是,抓狂。
離開的時候,我望著站在茅屋前的溫玥,有種說不出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