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只有一位公子,他叫江雲(yún)歌,不叫江柏寒。江府從未出過一個叫做江柏寒的人。姑娘,你是否找錯了地方,你口中的江府不是這雲(yún)都的江府?我看你還是到別處尋尋吧。”
我向著那位身穿大紅色袖袍的婦人詢問江柏寒的時候,那婦人就是這樣告訴的我,我信她的話,一來是見她每日下午都拿了厚厚的一疊女子畫像進(jìn)入江府;二來是桃花樹下,那個假冒上官玲瓏的人,口口聲聲喚柏寒:雲(yún)歌,而是一些“口口聲聲”是真真實實的;三來除了她這般講,還有那位出入江府給人治病療傷的老先生也說過,江府沒有江柏寒這號人。
距離自桃花樹底秘境回到雲(yún)都,已經(jīng)兩月有餘。北風(fēng)呼呼地咆哮著,吹乾了枝頭,似乎把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也吹沒了,只有在看見綠靈兒那隻空蕩蕩的袖子時,我纔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我在雲(yún)都確確實實曾遇到過一個名叫江柏寒的俊朗男子。他喜歡玩弄手裡的笛,站立在徐徐清風(fēng)裡,微微地頷首衝著我笑,一副風(fēng)流倜儻的模樣。
我們常常互相倚靠在一起,他吹笛,我奏琴。第一次與他和上笛音,我記得很清楚,我拿出了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紫木鳴簫,蕭笛相和,如同面前流著一股泠泠山泉。而今,江柏寒,那個我在雲(yún)都遇見的瀟灑男子,確實生死未卜,沒有半點音信。
那個身著大紅袖袍緞的婦人看上去和劉大嬸差不多年紀(jì),臉頰塗得圓紅,頭戴一朵粉紅淡色牡丹,一臉的喜氣洋洋。聽劉大嬸說,那是雲(yún)都裡最好的媒娘,大家都叫她張姨娘,雖說是雲(yún)都最好的媒娘,但是隻專爲(wèi)那些家世顯赫的達(dá)官貴人門牽拉紅線。
我曾在入夜後,潛進(jìn)江府,因爲(wèi)之前與柏寒去江府,見過的那些僕人現(xiàn)在通通都說不曾見過我,跟商量好了似的。
那日,我氣沖沖地回到院裡,正瞧見綠靈兒和那兩個娃兒在潑水玩鬧,劉大嬸坐在一旁織著冬衣。她見到我後,笑呵呵的站起身來,“喲,姑娘回來了,可是渴了?”朝那石桌上提起一壺茶水,倒了一杯出來,還正冒著熱氣。她遞給我,小心地低聲說:“留心燙了嘴。姑娘這是怎麼了?我瞧姑娘日日出去,回來都是面色平和,今日怎麼……”
“沒什麼,只是那江府裡的那羣僕人氣人,竟然都說從未見過我。”我接過那盞茶水,慢慢地喝了一口。
“原來是爲(wèi)了這個。姑娘可是想進(jìn)江府,我有辦法。”我放下茶杯,示意她講下去。她說:“那江府現(xiàn)在正忙著給雲(yún)歌公子選媳婦兒,如是姑娘肯,我倒有法子讓姑娘的畫像被送進(jìn)江家,只是,當(dāng)真委屈了姑娘了。”
當(dāng)天晚上,點了紅蠟,藉著燭光,我坐在一把黑色木椅之上。老蠍子拿著畫筆,嚷著:“小主,笑笑啊。你這笑都不會,那江家老夫人一看畫像,保管給撕了,快,你倒是笑一個啊。”在雲(yún)都裡,他真是越發(fā)的放肆大膽了。
“不會,你費個什麼話,趕緊畫完拿給我看。”我冷冷地說。
這時候,也不知道綠靈兒從哪兒冒出來,丟給我一盒胭脂,一把蒲扇,說:“小主,我看凡間女子都用得到這些,你趕快用用看,那江柏寒,哦,不是,是江雲(yún)歌,他一定會看上你的。”我抓起那盒胭脂便朝著她丟。她一閃身,那盒胭脂便被後面面無表情的玳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匚赵谑盅e。他那張冷漠的臉竟然還傳出了一句話,著實叫我愣住了。他說:“快塗吧,小主。畫完就休息了。”
不過,老蠍子得繪畫功底還真是沒話說,第二日傍晚,劉大嬸就帶著那張姨娘來了。張姨娘跟我說,那江老夫人看著我的畫像覺得還真不錯,讓我明日隨同她一起去江府,面對面的再好好看看。
江府裡,仍舊飄著一股檀香,不過比先前的要淡雅幾分。
我穿的是一件淡藍(lán)色長裙,上面點了幾朵白色蓮花,而髮髻上只插了斷掉的半支荷花簪子,那還是從那件黑袍子上取下的。
我的身旁還有兩位女子。一個長得白皙清秀,穿著紫色貂襖,更顯得她白淨(jìng)了些,頭髮盤了一個蝴蝶狀的髻,插著兩朵碧玉簪花,一支銀釵。另一位穿得十分喜慶,身段極好,眼裡透出些許的嫵媚,頭髮上插了兩隻鳳凰金釵,項上是一條水晶珠鏈,手上也佩戴了一副玉鐲,看來家中很是富貴。
張姨娘一臉的歡喜,樂呵呵地站在一旁。想來,這事若是成了,必是會得到不少酬銀。
那老夫人坐在正堂上,兩邊分別是大夫人,二夫人和四夫人,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看樣子必定是江家的女兒江雲(yún)清了。
“其他的我也就不多說了,相信張姨娘都已經(jīng)跟你們說過了,你們都很不錯,要是可能的話,都想把你們?nèi)⑦M(jìn)門,只是我的孫兒脾氣寧得很,還是等會兒陪同我到雲(yún)歌房間,讓他自己選。”老夫人看起來應(yīng)該有八十多歲的樣子,不過,她說出的話卻很有氣力,甚至不比我們的差,除了音色顯得蒼老以外,假如隔了一塊屏風(fēng),我還以爲(wèi)是大夫人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呢。
她擡了擡手,身邊的一個穿著鵝黃色棉襖的丫頭拿上老夫人的黑色龍頭柺杖慢慢地將它扶起,而同一時間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跟在老夫人身後,出了廳門,當(dāng)然我們是走在最後面的。
走過一堆假山怪石,又穿過一條長廊,才隱約看見,那片開滿紅梅的林子後面的紅牆綠瓦。
我隱隱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江雲(yún)歌會是柏寒嗎?
我原本是可以用法進(jìn)來一探究竟,只因爲(wèi)假如是柏寒的家,是萬萬不能隨意打擾到他的家人的,可是,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我一定會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
江雲(yún)歌的房間裡,有一股極重的藥味。牀上躺著一個人,動也不動,只聽得他咳了兩聲,一個小丫鬟連忙用娟帕去擦拭他的嘴脣,然後,我們都看見,那條娟帕上鮮紅的血。蔣盈用絲巾捂了捂鼻尖,臉上略顯出一絲嫌惡。我見大夫人和二夫人相視著,那兩對眼睛好像是在說話一般,之後,二夫人搖了搖頭,看來蔣盈該是被篩出去了。
牀榻前面,放了一盆水,被血浸染成紅色。一雙鞋子凌亂地被放置在一邊,鞋沿上卻沾有黃色的泥土。我回想起,剛纔來時,路過的那片梅林,就是這樣的泥土。房間裡頭共有兩個丫鬟,剛纔替江雲(yún)歌擦拭脣邊血跡的叫黃芮,另外一個叫橙芮的,纔剛剛進(jìn)門,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也顧不得給老夫人、夫人們問好,就拿著藥給牀上的江雲(yún)歌服下了。我不禁往那裡看,以爲(wèi)能夠看到江雲(yún)歌的容貌,但橙芮只是扶住他靠起來,並未能看清楚,只看得那一頭的髮絲裡,夾雜了幾縷白絲。
假若說那人真是江雲(yún)歌,那他就一定不是江柏寒,江雲(yún)歌與江柏寒便是兩個完全不相關(guān)的人。只是那鞋上的泥土讓我疑惑不已。
“雲(yún)歌啊,你快睜眼看看,這裡的三個姑娘,屬意哪個啊?”說話的是剛剛搖頭的二夫人。她一臉的笑容,卻讓我覺得,她不是表面的那樣。而除了老夫人從進(jìn)屋看到江雲(yún)歌口吐鮮血時面露愁容,那幾個夫人要不就是一臉平淡,要不就是微顯歡喜,雖然表現(xiàn)不是特別明顯,可我知曉我絕對沒有看錯。
牀上那人擡擡手,還是沒有轉(zhuǎn)過頭來。我在心裡嘆了口氣,真不知道,到底會再過多久,我會忍不了,一個箭步衝上去,就翻過他的身,扭過他的頭,好讓我能一看究竟。接著,一旁的黃芮發(fā)話了,語氣好不溫柔,“公子讓你們各講一句話。”
我們都自然看了眼老夫人,見她微微點了點頭。譚若雪就說話了,音色極好聽,帶了一種暖和的氣息,“雲(yún)歌公子,奴家是譚若雪。”
“若雪姑娘謙虛了,本就是千金之軀的嘛。”四夫人拉著江雲(yún)清的手走向譚若雪,對牀上的江雲(yún)歌說:“雲(yún)歌啊,這若雪姑娘長得可是閉月羞花的,待你身上好些了,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是啊是啊,哥哥,若雪姐姐對人可好了,我很喜歡她呢。”江雲(yún)清在一邊上幫著說道。聽見這一番話,傻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四夫人和譚若雪關(guān)係不一般呢,但是居然這麼明目張膽的在衆(zhòng)位夫人面前挑出來,又是爲(wèi)何?
我向前走了一步,說:“這算怎麼回事?”屋裡的人都看著我,然後二夫人發(fā)話了:“這位姑娘可懂的禮貌羞恥啊,以這樣的口氣說話,江家萬萬是接受不了的。”
“這是在趕我呢,不過,我還真就不樂意待了。只是二夫人既然提到了禮義廉恥四字,那麼敢問一下,貴家公子擡擡手,半句話不說,就讓一個丫鬟粗聲粗氣的與我們講話,說是‘公子讓我們各說一句話’,難不成這就是二夫人口中的禮儀羞恥了麼?”話音一落,我便轉(zhuǎn)頭向門外走去。行至門口處,卻聽到後面的蔣盈喊我,“姑娘等等我,等等我,我與姑娘一起走。”她的聲音透著幾分的嫵媚,真的有點懾人心魂。
我和蔣盈穿過那片梅林後,正要去到長廊,後面倒有人追上來了。“姑娘慢走,姑娘慢走啊。”
來人正是橙芮,她氣喘吁吁地叫住我們,說:“姑娘慢走,少爺相中你了,請你隨我回去呢。”
我正要回應(yīng)她,覺得答應(yīng)回去也不丟人,正好可以看看那江雲(yún)歌的真面容。那橙芮卻拉上一旁呆住的蔣盈,將我晾在那兒理都不理,兀自地往回去了。
梅林裡飄過幾片紅色花瓣,冷風(fēng)一吹,便不停的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那兩條身影隱沒在梅林裡,那紅牆之中有開始人生鼎沸了。
第一次感覺心裡被別人抽了一鞭子,我拉拉裙子,憤怒的說:“這算怎麼回事?”提起腳跟,便一個勁兒地往梅林走去。
北風(fēng)一吹,紅梅又紛紛揚揚的如雨下一般掉落。
我氣色匆匆的行至門欄處,裡頭傳來一陣話語,那橙芮說得甚是響亮。“蔣姑娘,我家公子看上你,怎麼還一臉的陰鬱?難不成是不高興麼?我家公子是有病,但這事張姨娘早已跟你們說明白了,現(xiàn)在你是要反悔麼,你當(dāng)我江家是什麼人啦?”
“我原以爲(wèi)雲(yún)歌公子只是小病的,不曾想……”蔣盈啜泣著說。
“不曾想什麼?是不曾想到哥哥竟然是一隻腳踏進(jìn)了鬼門關(guān)的人,而你之所以讓張姨娘送來你的畫像,看中的是江家的顯赫家世,對不對?”江雲(yún)清憤恨地講,別看她才十二三歲,說出的話句句逼得蔣盈無言以對。我定了定神,確定臉上不再有怒氣了,才走了進(jìn)去,而正巧看見蔣盈向後退步子,她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然後開始哭泣起來。我連忙進(jìn)去扶住了她,說:“別哭,妹妹,這江家不敢把你怎麼樣的。”
“雲(yún)清,不可無禮”那老夫人拄著柺杖看向我們,“嫁娶講求的是兩情相悅,蔣盈姑娘既然不願意,老大啊,送她出府吧!”
大夫人在一旁答了個“是”便走過來,扶起蔣盈慢慢地離了房間,我自然也跟在後面出去,但我看到四夫人和譚若雪臉上那遮不住的笑容。
而在發(fā)生這一切之間,江雲(yún)歌,那個看上了蔣盈的江家公子,未說過一句話。我忽然想,這江家大公子,要不然就是啞了,要不然就是快不行了,連話也講不出口。
當(dāng)天晚上,只有一輪冷清的月亮掛在天上。
我只當(dāng)柏寒已經(jīng)死了,那面鏡子雖然碎裂了,可也許他傷得太重,失血過多,是同那青色面具紅菱同歸於盡了。
院落裡的樹枝上,棲息了一隻寒鴉,它也無法入眠,睜著眼睛望著屋頂上的我。這時候或者應(yīng)該喝上一壺清酒,想著,伸手便變了一壺,那還是從竹瀧軒帶過來的,平日裡只有玳羌愛喝上一兩杯。
我喚出了幻音琴,輕輕地?fù)崞饋恚僖魥A雜著酒氣,很快就醉上心頭,迷糊起來。然後,我看到了玳羌,他一襲白衣,抱上我躍下房頂,還聽到了一曲笛音,曼妙不已的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