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那管家婆賠笑道:“錢大娘,我要進去回話,不然太爺和兩位老爺問起來,算怎麼回事?”
“太爺不問這些閒事,你得空見二老爺回說細節(jié)便是。”
“既然這麼著,小人告退。”
楊達臉上有點兒訕訕的,但他是外宅的二管事,專門負責(zé)辦外差,跟老爺和哥兒們出門,身份比正經(jīng)的大管家差著好幾層,就內(nèi)宅這個管帶人進出的管家婆子,他也開罪不起。
當下賠著笑,叉手爲禮,轉(zhuǎn)身離開。
臨行之際,他突然在惟功耳邊輕聲道:“小心點,不要頂嘴,總不能拿哥兒你打死。”
惟功沒有出聲,只輕輕點了點頭。
“太爺叫進去了。”
進了二門,是有廊檐和三層石階的正房,幾個小丫鬟站在門簾前,見管家婆和惟功過來,便有一個長的十分俏麗的過來,先上下打量了惟功一回,才朗聲傳進。
聲響一起,丫鬟們便打起門簾,錢大娘在前,惟功在後亦步亦趨,進了堂房。
暮春時節(jié)有點暑熱了,進了這院子就好了許多,環(huán)水流繞,修竹從生,而屋子裡是大塊的金磚鋪成的地面,進屋後更是涼氣森然,屋子不大,但裝飾佈置的十分豪華,一盞屏風(fēng)在正中,前端放著一把紫檀木打的太師椅,兩側(cè)全是多寶擱,放置的皆是各色古董,兩邊還有四把黃花梨的圈椅,牆上掛著宋明等朝的名人字畫,邊上的屋子似乎是睡覺的地方,有拔步大牀,整體都是花梨木所制,臉盆架,衣架,大立櫃,都是用名貴木材,把手等物,打造的也十分機巧,都是用金銀材質(zhì),這等陳設(shè),漫說惟功今世沒有見過,便是連同上輩子的經(jīng)驗,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奢華的佈置。
惟功進來後,很快屋中響起一陣咳嗽聲,接著一個戴著唐巾,穿著紫袍,手中柱著一根龍頭拐的枯瘦老人,慢慢踱了出來。
在他身後,是兩個頭戴純陽巾,身上穿著紫袍的中年男子,都是三十餘歲,但都風(fēng)度翩翩,如果年輕十來歲,都是佳公子模樣。
世家出身的貴戚,果然不同於凡俗。
三人出來之後,都是盯著惟功觀看,半響過後,老者才轉(zhuǎn)身,對著年長一些的中年男子道:“元功,你看你做的好事。此子眉眼與你俱像,你還抵賴得?可惡,十分可惡!”
年輕一些的中年男子輕笑一聲,也跟著道:“大哥這下無甚話可說了罷!”
這三人,老者是當世的英國公張溶,兩個男子是他的嫡長子張元功和嫡次子張元德,老國公嘉靖十五年襲爵,距今已經(jīng)近五十年,長期當宗族之長和國公,脾氣又臭又硬,看到惟功昂然而立,便是喝道:“孽障,還不跪下!”
惟功心中已經(jīng)明白,這老者是他這一世的親爺爺,原本跪下也不妨,尊長在上,按禮節(jié)跪下也是應(yīng)該,只是這老人如此口吻,他心中感覺反感,當下便道:“未知老丈身份,小子不敢亂跪!”
一句
話頂?shù)膹埲艽笈种旋堫^仗揚起來,便要來打惟功。
若是他手中這仗落實,小小孩童如何能受得,張元功連忙跪在惟功前面,俯首請罪道:“父親大人,此子失教,一切均是孩兒的錯,要打便打孩兒吧。”
他是嫡長子,未來國公的繼承人,沒有大錯,張溶也拿他無法,總不能真的打下去……見大哥跪下,張元德似笑非笑,嘲諷道:“大哥何必做此態(tài),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未婚而生子,與素梅那賤婢做下那等事,我張府名聲何在?就算是對忻城伯府這樣的世交,咱們又有何臉面。還好賤婢已經(jīng)……哎喲!”
張元德說的正熱鬧,不提防惟功過來,在他腿側(cè)狠狠一咬!
按說惟功上山下山多次,身上有些勁力,還學(xué)了一些簡單的山民拳法,北人尚武,特別是山海關(guān)到薊鎮(zhèn)一線,弓箭拳法,惟功已經(jīng)學(xué)了一些,但他兩世爲人,心中最敬最愛的就是孃親,被眼前這人大加侮辱,情急之下,唯有用口。
“父親,你看這孽畜!”
剛剛還是孽障,轉(zhuǎn)眼就升級成孽畜,張惟功在自己這二叔腿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此時唯有繼續(xù)怒目而已。
這般熱鬧,屋中站著錢大娘等人看到如此勁猛八卦,心中無不感覺不虛此行,此時也只能忙不迭上前,將惟功拉下,牢牢按住。
“二弟慎言,此子亦是你的侄兒。”
張元功在父親面前向來不討好,他這個二弟,工於心計,會逢迎拍馬,老父年老糊塗,越來越偏幫這個弟弟,原本他是事事退讓,怎奈這個好弟弟當面罵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說不得只好挺身上了。
適才見面,惟功已經(jīng)發(fā)覺此人面相有些懦弱怕事,怪不得當年由著母親帶著自己離開國公府而毫無辦法,不過在這樣的關(guān)頭能出面護著自己,惟功心裡小有感動,若是他放著自己被痛毆而不理,就只能遺憾當年孃親的眼光太爛了一些。
至此他已經(jīng)隱隱明白了一些,無非是大家族內(nèi)鬥的那一套。
長子和次子之間肯定是長子有繼承權(quán),不過長子無子的話,那麼國公那八樑冠落在誰的頭頂?
當年張元功要娶什麼忻城伯家的趙夫人,婚前與孃親,當時還是叫素梅的丫鬟勾搭成奸……嗯,雖然不好聽但也是事實,這等事原本也沒有太大的麻煩,但不合自己孃親有了身孕,這事情就急轉(zhuǎn)而下了。
和後人的想象不同,當時的大世家和書香門弟對子弟管教是嚴格的,甚至皇室也是如此,現(xiàn)在的萬曆皇帝每天得睡在母親李太后的寢宮裡,由母親親自看管,防止他早早學(xué)壞,皇帝尚且如此,更何況普通人?未婚納妾,未婚生子,這都是叫人十分鄙視的行爲,普通的書香門弟尚且如此,更何況規(guī)矩更加森嚴的國公世家?
有這麼一檔子事,張元功這些年一定活的很憋屈,此番小惟功被人找到,當然不是張元德替兄弟打算,存亡絕續(xù),而是搶在兄長的人手之前找到惟功,拿來大做文章。
果然,張溶向來深惡長子,又有這樣現(xiàn)成的把柄
,當下便怒向長子道:“汝少年荒唐,和賤人私生產(chǎn)子,此子老夫斷不能認!”
說話間一箇中年美婦直闖進來,嚎啕大哭道:“父親大人做主,妾身絕不要一個來歷不明的野種當兒子。”
這自然是元功的大婦,正室夫人,也是忻城伯府上的小姐,脾氣被驕縱壞了,張溶對此婦人也是十分頭疼,忙道:“你且放心,老夫自會做主。”
張溶沉吟片刻,終道:“此子放出去的話,我英國公府顏面全失,但認下來也絕無可能。這樣吧,在府中元字輩疏宗中尋一人,叫此子去過繼過活吧!”
這樣處斷,看似還有些情面,但其實是斷了張元功的念想,一旦過繼,哪怕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惟功是他的親子,但宗法之下,也是再無可能叫惟功認他爲父!
“父親……”
張元功想爭,在父親多年積威之下,唯有叩首哀請。
“罷了。”張溶心軟了一些,吩咐道:“過繼給誰,由你做主罷。”
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張元功思量一下,再看一下滿面猙獰的夫人……若是他再多嘴,恐怕這女人又要大鬧起來,當下心灰意冷,叩首答應(yīng)下來。
在場中人,最高興的當然是張元德,惟功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心病,他最怕父親過世之後,大哥將這個私生子找回來,上報朝廷,國公之位自己就沒份了。
現(xiàn)在算是大事底定,張元德心中一塊大石落下地來。
塵埃落定,大戲散場,圍觀的錢大娘等人渾身舒爽,感覺比在戲園連看了十天大戲還要精采,正要散去之時,惟功卻是上前一步,對著眉宇間隱不住喜色的叔父冷然道:“今日之事,來日必將百倍奉還!”
惟功最敬孃親,張元德與父親之間爭位的那些齷齪事他懶得理會,但張元德一口一個賤婢,卻是深深觸犯到了他的心靈深處!
此仇,不共戴天!
“你還能如何?不自量力!”
張元德冷笑以應(yīng),這個少年十分可厭,特別是野性難馴,眼神中的神采叫人十分的不舒服,如果不是父親和大哥在場,怕是早就上前大耳刮子抽上去了。
“罷了,你和一個野小子爭執(zhí)什麼。”
張溶年過六十,早年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出來這麼一點功夫已經(jīng)十分疲憊,當下?lián)]了揮手,叫衆(zhòng)人散去。
張元德最善做作,搶前一步,扶著父親先行離開,趙夫人也從地上爬起來,恨恨的瞪了一眼惟功,妒婦風(fēng)采,盡顯無餘。
“你這孩子,何苦和你二叔這麼說話?”衆(zhòng)人散去之後,張元功才又仔細看了一會惟功,語帶酸楚的道:“乍看象吾,細看之下,眉宇依稀有汝母的影子。”
“他不是我二叔。”惟功知道自己今日表現(xiàn)有些不智,他的心性已經(jīng)在隱隱發(fā)生著變化,只是自己都不大清楚,但少年之時行不得快意事,連一兩句快意話也不敢說就太無能了一些。
當下斷然道:“今日之事,將來必有報之,至於你,我只有一事相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