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總有停止的時候,正如快樂終難持久。
痛苦和快樂都是很奇妙的情感,我們既不知它們何時會來,更不知它們何時會突然的失去,我們只能無可奈何的說,一切都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
無顏已經哭累了,哭得已經忘了自己爲什麼會哭,哭得已沒有了想哭的衝動——我們人豈非本就是這樣,任何一種情感,未經發泄前,禁不住想要發泄,可是一經發泄,又覺得那實在是很無所謂的,如此反反覆覆便成就了人的悲歡。
無顏哭累了,漸漸就忘了哭。她忽然感到自己很疲倦,倦極想睡,於是她很快就睡著了,就睡在小傷的懷抱裡。
他們都已有兩天沒睡覺了,都疲倦得很,但無顏雖睡著了,小傷卻還沒有睡。
他小心的將無顏抱到了屋角他們事先整理好的雕芪木牀上,用風警爲她蓋好,又癡癡的對著她發了會兒怔,才慢慢的轉身走出了屋子。
屋外雨雖早已住,風卻未停。
他並沒有去打擾沉睡的母親,也沒有去驚擾怕羞的老小子,現在他實在需在靜一靜了。
人們都 說人生,如夢可是所有的夢,又哪 真實的人生那麼令人刻骨銘心,驚心動魄?
他一步步的往外走,他的思緒也一點點回到了從前。
在過往的一切裡,令人最不能忘懷的當然還是經的那沒人和曾經的好些事。
不管曾經的人是可愛還是可恨,是可敬,還是可厭,他們的生命都 是那麼的鮮活生動,無論他們是爲善還是爲惡,都是那麼的癡心不改執執著著。
就連他自己都 不能完全清楚他們是可愛,還是可恨,可敬還是可厭,他們究竟是在行善還是爲惡?
他不明白楚楚,不明白秋水痕,不明白風月鈴,不明白飛雪……他最不能理解的當然還是鐵心摯。也許也並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他實在以釋懷而已。
鐵心摯曾是他最痛恨的人,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非但已不再恨他,反而對他從心底產生了一種敬意。
這種轉變,就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害怕,但無論如何,他知道自己是永遠也對鐵心摯恨不起來的了。
因爲他忽然發覺自己的所作所爲已經越來越像是鐵心摯曾經的作風了,而且他也找不出任何一點理由來否定自己。
因爲他非常清楚現在的自己纔是真正的自我。就憑這這一點,他就無法再否定鐵心摯了。
自從他看過了鐵心摯和歐陽悠悠的這本自述書以後,他更堅定了自己的這種信念。他面對鐵心摯,就像面對自己的知已,原來他們的心意本是相通的。
鐵心摯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他又想到了他從這本書上已瞭解到的。
他本是個和母親相依爲命的孩子,可是不知爲什麼,在他六歲那年,疼愛他的母親忽然一去不返,他在家裡哭著等著至到完全絕望。
他的家本在與世隔絕的一片深山村裡,母親這一去他本是無法獨活的所幸的是他偏偏遇著了採藥的諸葛藏龍,於是他非但未死還跟隨藏龍老人學會了武功刀法。
他雖然和藏龍老人相處多年,但他的心性並沒有隨著這怪異老人而改變,他堅持的還是自我。因爲他母親自小良好的教育,早已在他心底根深蒂固——這隻怕也正是兩年前藏龍老人小傷殺了他的原因之一。
由於他和藏龍老人爲人處世的不同,最終他離開了藏龍老人孤獨的走上了江湖不歸路。
在江湖中他特立獨行,堅持自我的作風,註定是要遇到許多挫折和打擊的。事實也正如此,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非但不能夠容於他,連黑道上的阿貓阿狗也對他恨之入骨處處設計陷害於他——這當然也包括當時的小傷。
他的人生路似乎時時都處在危機與逃亡的關口,他本已幾乎絕望,直到某天歐陽悠悠的出現。
他初次遇到悠悠的時候,也正是他被小傷追殺的那次。
他在窮途末路時,誤闖入悠悠的絕世容貌和風姿所傾倒,鐵心摯是斷不致那麼容易就能逃脫的。但也正因那次偶遇,他迷戀上了悠悠,而悠悠卻和鐵心摯相愛了。
誰知玉十公子早已對悠悠傾慕萬分——悠悠本就是七歲那年被玉十公子從母狼窩裡揀回來的狼孩,他自侍儀表堂堂文武雙全風華絕代,又自小供給悠悠衣食住行的一應所需,像寶貝一樣呵護她像神一樣供著她,竟還是未能贏她的芳心,反倒敗在了一個天下奇醜悠悠僅僅見過一面的男人手裡,這對他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是以他一但撞見他們的私情,心中立刻升起了嫉妒與不服之意,於是萌生了報復的念頭。
但他知道自己若明裡將鐵心摯殺了,非但不能令悠悠對他回心轉意,反倒會另悠悠恨他,因爲他對鐵心摯表面非但毫無敵意,而且還以禮相待敬若上賓暗中卻設計加以陷害。
鐵心摯雖然幾次遇險,卻並沒有覺察出玉十的險惡用心,而且經過了這幾次險陰,反倒使得他和悠悠的戀情更深。這自然令玉十妒意更盛,自知再也無法挽回悠悠對他的愛情了,於是又設毒計要將他們兩人都殺死。
鐵心摯此雖略有覺察,帶著悠悠一同亡命天涯,卻還是沒有逃出被困山洞,被迫殉情的命遠……
想到這裡,小傷不公長長嘆了口氣,討道:“自古英雄多悲痛,多別離多不幸,卻唯獨少了快樂,難道這些都是英雄不能避免的悲哀麼?”難怪有人說:“自古英雄多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這隻怕是千古不移的道理吧?”
行行變行行,思索復思索。
他的思緒忽然想將這兩年來所經歷的人和所經歷的事用一條線連起來——這些人中最主要的當然還是鐵心摯、悠悠,楚楚,秋水痕、玉十、卜詭老朽、無顏和他自已;這些事中最難忘懷的當然還是他和無顏的悲歡離合。
但他連不起來,因爲他實在無法將玉十和卜老朽看作一個人,所以他胡塗了。
從鐵心摯和悠悠的自由,到無顏對他的傾訴,以及他自已所瞭解的,他只知道。
他曾經一度爲悠悠著迷,而悠悠卻已早他對鐵心摯傾了心,無顏因爲曾被鐵心摯相救,而一直害著單相思。
正因如此,當無顏和他在被改變容貌後初次見面時,無顏見著的雖是小傷的眼神,卻是鐵心摯的容貌,小傷見著的雖是悠悠的容貌,卻是無顏的神韻。
他們事實上都在剛見面那一瞬冥冥濛蒙中被自己曾經思怎的兩個人吸引著,在內心難以言喻的矛盾中又怎能拒絕那次熱烈的擁抱?
他擁抱後,畢竟又拙見意識到對方擁抱的雖是自己的身體,卻是因爲另一人而擁抱自己的,頓時心生醋意,自然又矛盾的鬆開了手,無顏更帶著因爲自己一時失態對小傷的歉意以及當時以爲已失去小傷的悲痛,悲不能禁,便痛哭而去。
而他們那次見面,卻是卜詭老朽利用冷匕脈,秋水痕刻意安排的,目的就是爲了折磨他們變態的達到他對鐵心摯和悠悠的報復。
卜詭老朽雖利用秋水痕達到自己變態報復的目的,秋水痕其實也正利用了卜詭老朽來報復小傷,是以他纔會安插楚楚在小傷身邊,隨時留意小傷的一舉一動。
不過,秋水痕若單隻爲了除掉小傷,而安插楚楚在小傷身邊,記楚楚暗中下手已可以,卻爲何又要投身到卜詭老朽手下做卑鄙無恥的了,卻還是奇怪於他既已知道悠悠已死,卻爲何還要將無顏當作悠悠?他雖對悠悠由愛而恨,對無顏卻自始自終都只有愛,這又是爲何?
難道鐵心摯的話並不可信?否則他對鐵心摯和悠悠所做的怎會與卜詭老朽對他們所做的那麼驚人的相似?他們既然是兩 個全然不同的人,這又怎麼可能?
他想不明白,所以已不準備再想,幸好他認爲不論自己想不想得明白,玉十都已經死了,一切都已不重要,卜詭老朽遲早總有現身的一天,凡事都有機可尋,他相信到時他總會弄明白的。
所以他也急著要將玉十的真面目告訴無顏,他怕自己的判斷有誤,畢竟他並沒有真的對鐵心摯有過深刻了解。
雖如此,他卻不知凡事雖都有機可尋但並非每人都能將每件事弄的,即便是許多我們自以爲弄明白的事,我們也未必真的已弄明白了。那麼他到所謂的到時之時能明白麼?誰也不知道這當然也只能到時再說。
他果然沒有再想甚至也沒有去理會神毛一障可能會給他造成的傷害,他心中似乎已有打算。
此時,他已走到荊刺叢前,停下腳步,去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
外面當然沒有動靜,他又駐足靜立了許久,至到又將黃昏,他纔回身往屋裡走去。
似乎一切都 在他意料之中,他相信秋水痕的屬下不定期已搜索過這裡,此時一定已到別處搜索去了,他決定今夜一定要睡個好覺,等明日一早就起程前往嘯天山莊。
他當然不知道楚楚就快要來了,他還不知道自己又將面臨一次怎樣的痕苦選擇。
曾幾何時,他內心裡也曾想起過楚楚,若非他親見,打死他他也不相信楚楚竟是爲了設計他而被 安插在身邊的,但饒是如此,他對楚楚卻絕無恨意,他恨不起來。
一個令他幾乎喪命的女人,他卻恨不起來,這不能不說是件怪事。
這雖是件怪事,他卻不敢往深了去想,事實上,他根本就拒絕自己去想。胡思亂想,本就什麼都會想到,認爲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但偏偏有些情況他根本就拒絕自己接受,他又怎敢去想?
他本已在錯誤的時間,錯言歸於好的地點,付出了一段錯誤的感情,難道還要他去想他這段感情的付出並非錯誤?
他當然不會去想。
可是許多事他縱然不去想,心中卻還是早已明白的……每個人都不心中有數的時候。他心底裡畢竟還是害怕,害怕自己又會在一個意外的時間,意外的地點,意外的見到了她,害怕那時會發生意外的事。
他曾真心付出過感情,感情既已付出,就必將永遠存在,尤其當真心善意的付出,而遭到虛假惡毒的回報時,那就不僅存在,而且刻骨銘心了,他怎能將楚楚忘懷?
他不能!
他不能,但楚楚真的就要來了,就要來對他撒彌天大謊了,他若不想念楚楚的謊言,對他而言,也不過像是在傷口上撒了把鹽,痛過就算了——這卻是誰都不願看到的,因爲秋風揚會因此而死——一個無辜的孩子。
他若相信了,卻也是誰都不願看到的。
因爲他若信了,那他就一定會犧牲一切包括生命去保全秋風揚,當然還要保存全楚楚,無顏和風月鈴。
善意的謊言原來也可能造成痛苦的悲劇,在他們這幾人間,似乎早已註定有悲劇會發生。
但世上畢竟沒有註定的悲劇,凡事都有例外的,這一次他們會不會是例外呢?
很少有人會去奢望例外的事,無論那是好的例外,還是壞的例外都一樣,因爲那實在太渺茫了,太不可能了。
此時的楚楚更不會去奢望。
她非但不會去奢戶,甚至也根本就沒有去想,不是小傷死,就是她的孩子亡,事實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好想的?
如果她連這一點都 不能確定,她還能確定什麼?這正如一個正常健康的人,如果連筷子都握不住,在他的生命裡,他還能握住什麼呢?
楚楚能握住筷子,所以她當然確定自己所面臨的問題,所以她沒有作任何意外的假設,她似乎什麼事都沒有去想。
她平靜的坐在馬車裡,就像一尊雕像。她的內心是否如她表面這麼平靜呢?
難道她真能毫不猶豫的就將小傷送上絕路?她真有這麼狠心,正如一年前一樣狠?
如果她一年前真的那麼狠心,這一年多時間以來,她爲何又那麼傷心?
那麼她一年前是否真的狠心呢?現在爲什麼又這麼平靜呢?
女人心,誰能清?
幸好有一點,我們根本不必去揣測——作爲母親,本就可能會爲了自己的孩子而不異犧牲一切。楚楚這麼疼愛自己的孩子,她縱然於心不忍犧牲小傷,又怎會不將小傷犧牲?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可是她從裡來的把握覺得自己欺騙住小傷,能保證自己的孩子不會死?她現在居然這麼平靜,她縱然狠心卻爲什麼一點也不擔心?
難道我們看錯了她,她這樣並不足平靜而是麻木?因爲擔心,因爲傷心,因爲於心不忍,因爲無可奈何而麻木?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到現在才黃昏,這段行程似乎很長,但前面的路卻似乎已快到盡頭。
漸漸的,前途已無光明,馬車在天光明的路途中忽然“嘎吱”一聲停了下來。
楚楚的心猛然一緊,忖道:“到了麼?莫非這就是前途?這前途真的是自己曾經所希望的麼?如果真有來生,我還會走到這一步麼?”
紫紅色的車簾已如死血,她慢慢伸出顫抖著的纖手,要去將車簾掀開。顫抖的手好不容易觸及車簾,她才感到自己的掌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她的目光一直沒有擡起,這目光意似已沉重得不能擡起,她的纖手更沒能將車簾掀開,這纖手也竟似已邊掀起車簾的力氣都沒有了。
也許很的人都有類似的經驗|凡事我們雖然事先已準備好去面對,但真正到了需要面對的時候,內心卻總是怕恐不安,怯怯欲退的。
這並不表示他沒勇氣,這只是人的本性,是人就不可避免,因爲他實在不能確定將會發生什麼。試問有誰能拒抗無知造成的恐懼?
她的手按在車簾上沒有動,她的心卻早已狂跳不已。
這女人……
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見外面仍無動靜,終於忍不住道:“寧中,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聲音在顫抖。
寧中就是那個趕的車伕。
她這樣問也許只是希望,這裡並不是因的地,否則以她對秋水痕的瞭解,這一路上,他自然爲她沒有重重保護,又能發生什麼事?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問?
外面立刻有人應道:“沒什麼只是覓食的野熊擋住了道路。”
楚楚一顆提起的心一下子落了地,故作平靜道:“那就易道而行吧。”
她的語聲雖平靜,她的眼神間卻似乎顯得有些失望起來,想要去迷信一回,迷信著有什麼神秘的力量能使自己所面臨的矛盾———化解。
馬車果然易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