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已經起程。
玉十不僅命屬下替她準備了車馬和盤纏,還命屬下查到了鐵心摯的下落,城西五十里的黃石鎮。
離黃石鎮越近,她的心裡就越亂。過去種種有關小傷、鐵心摯和玉十的記憶,如雪花般在她眼前飄飛,他們三個人和她自己之間似乎總有條魔索在互相牽連著,使她欲罷不能。
可是,她只能感應,卻不能說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不管怎麼說,要去見鐵心摯的念頭畢竟佔了上風,這使得她對小傷的負罪感也隨之加重,而且也對玉十感到歉疚。
當然,她心裡更深處的秘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還在鎮外,她就下了車,慢慢的步行入鎮。
小傷到這裡來是因爲楚楚。他不得不考慮如果自己真的不能再回去,就讓申田由甲照顧她。他必須親自跑一趟才放心。
他的面目雖然已被改變,可要以自己的名譽去辦這件事,他還是能做到。他和申田由甲之間本就有種特別的約定。
現在他已做到。
鎮外有座小小的風雨亭。亭柱上的紅漆早已剝落,顯然年代已很久遠,經歷的風雨,滄桑已太多。此刻也有風,寒冷。
亭內無人。當他緩步走入亭中,細雨已朦朧。他在亭內的石凳上坐下。
天地渺渺,風雨蕭蕭,一個遠在天涯的浪子,一顆滄桑的心。
他嘆了口氣,擡眸煙雨處。一條似真似幻的身影朦朧如春霧,彷彿熟悉。
他的心一下子抽緊了,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無疑?悠悠?
他只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已看清那張臉,是悠悠。
他依然美麗得令人心顫,卻已憔悴得令人心痛。
現在的悠悠的確已不是他夢中時時憶起的悠悠了。她全身上下就像是罩上了一層午夜海上的月色,令人感覺到的也許不是朦朧和美麗。而是憂鬱和憐惜。
小傷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子。他的心也早已碎了。
他將怎樣去面對她呢?說自己就是小傷?這怎麼可以,現在他自己的麻煩已太多,怎麼能再牽連她?
悠悠已經走進風雨亭,已經看見了他。
看著他那雙深情的眼睛,她的臉色就像黃梅時節的天氣。但她的眼裡滿溢不絕的卻是悲傷。
她心裡本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要跑過去,將鐵心摯緊緊抱住。這一刻,她的一雙腿卻似有千重,提也提不起。
木頭般站在那裡,她的淚先流了出來。
她甚至連責罵鐵心摯的力氣都沒有了,渾身不停的在風中顫抖,正如風中的殘葉。
小傷的眼睛迷離,心也亂了。沸騰的熱血和豪氣使他不能自持。
她對鐵心摯無論怎麼樣,又怎樣呢?
他如狂風席捲落葉一般將悠悠整個人擁抱住。
想人的一生有過多少次這樣的擁抱呢?
假如無顏和悠悠化作一個人,也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這一刻,有意識擁抱,而無意識去思想。
該想的,在這一刻凝聚之前就已想過了。
這一刻,本就是情海怒波狂潮的交匯,只能感覺到而說不出。
過了許久,許久,無論多久,都似只有一瞬。
風終於住了。
雨也終於停了。停在枯枝敗葉間。
爲什麼是在這個季節?爲什麼天下不盡的淒涼?
爲什麼風過雨住後,留下的還是淪桑?
天地間忽然變得一片死寂,靜得足以將一切遺忘。
只有心跳。“咚咚咚……”
千言萬語,不如回味,沉醉……
終於有了動作。
擁抱著彼此的手終於慢慢的鬆開。
終於只剩下指尖還握著指尖。指尖好冷!
一切都還是在矛盾的漩渦中,現實還是如此殘酷。
這時,他們感到亭外才有了聲音,車轔轔,馬蕭蕭。
不是每個人都能恰當的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的。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知道自己心裡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因爲他們不僅被俗世所麻木,甚至也被諸多的矛盾的情感衝突所迷茫。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容易就被錯誤的誘導。
馬車已在亭外停下。
趕車的是個皺紋佈滿的老頭。在他的生活中,已很難再找到一件能合他心動的事。他已是活過的人,雖然他沒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事,甚至也沒有天長地久的去愛過,可是他身體裡的熱血也曾沸騰過。
但現在,他所擁有的,也許只有回憶,他從腰上取下個扁嘴酒壺,斜停在車壁上,就著回憶下酒。
他並沒有拿眼去看小傷和悠悠,魔鬼和天使的故事他不但聽得多,也見識得不少,他早已體會到,對他而言“人生不過如此”的真言,他已認命。
他現在已經可以瀟灑的斜瞇著眼去聽這對年青人在愛情長河裡怎麼掙扎的。無論那是悲是喜,對他而言,都是感到美妙,就好像又重溫了一遍自己年輕時的生活。
他現在已不必急著去做任何事,他有的是空閒,悠然自得的,他臉上已漸漸露出了微笑。
他雖然沒有聽到小傷和悠悠任何一句話,因爲他們根本就沒有說話,但是一陣風吹來,去將香氣傳了過來,他當然已認定那是女孩身上的香氣。
他一睜眼,小傷和悠悠已來到他面前。
這對年青人神色悲悲慘慘的,男的牽著女的的手,不管他們心裡怎麼矛盾,還是捨不得放手。
老人瞟了他們一眼,淡然道:“上車吧,我送你奉送一程。”
於是他們又默默的上了車,車簾放下,馬車啓行,漸漸遠去。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又下起了雨,一個白衣人撐著柄油紙傘,從路旁的樹林裡慢慢走了出來,看著遠去的馬車,喃喃道:“真心希望你們真的愛對方。”
此人竟是玉十公子,看著朦朧的雨絲,他又幽幽的重複道:“真心希望……”
馬車裡本來很靜,老人本已不指望能聽到什麼聲音,這時,馬車卻忽然起了陣顫動,然後是女孩哭泣。
老人已經有些憤怒了。一個本不像東西的大老爺們欺負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他一帶馬繮,車停下。
女人已在嘶聲道:“你走呀,你走……”
又是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男的終於從馬車裡走了出來。
他整個人就像是個沒有血肉的笨拙的木偶,動作機械而沉重。
老人狠狠地瞪著他,他不否認自己已準備仗義。
小傷終於走了,馬車再次啓行。
他們心裡似乎都有個解不開的結,聚是因爲這個結,離也是因爲這個結,他們非但越不瞭解對方,甚至連自己都看不清了。
風雨悽迷。
黃葉在風雨飄落,心在風雨中變冷,前途茫茫。
他前行。
只有不斷前進的人才能最終走出迷茫。
前面是一片廢墟。
似乎所有曾經的富麗堂皇到了某個時候,都會變成廢墟。總有不變的吧?
他走到這裡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已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到了哪裡,他已經拒絕自己去思索,他所遭遇的事,已非他能理解。
他從風雨中走來,披頭散髮,近乎在摧殘自己。人的感覺裡,爲什麼問心無愧的無奈的痛苦,卻往往能令人痛快?
這應該不是自虐,而是人性中無可奈何的悲哀?
火堆已燃起,他盤膝坐在火堆旁,他已準備在這裡過夜。
他記得自己曾經乞討的歲月,他幾乎經常都是在這樣的破廟廢墟中過的夜,有時甚至連這樣的一堆火都沒有。
他並沒有想到客棧去,他的心境已使他想不到客棧。
悠悠並沒有叫趕車的老人一定要將馬車趕到哪裡去。老人也沒有問,前面一片楓林。楓葉雖紅勝火,但在冷寸雨中看來,令人感覺到的只是悽豔。
馬車在楓林忽然停下。老人已不準備再走,他似已聽煩了車內女人哭泣,能忍這麼長的路,實在已不容易。
女人的哭聲已漸漸變爲抽泣,漸漸無聲,終於從馬車裡走了出來,她的雙眼早已紅腫。
老人撇了撇嘴,打馬而去,似已連銀子也不想收了。
悠悠居然沒想到這一點,楓葉滿地。她踩著楓葉前行。
前途茫茫,她不知往哪裡去,她的內心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痛苦。
她似已連前行的呼氣都已失去,用手去扶身邊的楓樹,滿樹楓葉蕭蕭而落,她怔怔的站在那裡,似已麻木。
一個人只有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才會這樣,她到底在爲什麼悲傷呢?
風中忽然傳來一陣琴聲,琴音幽幽如低訴。
這琴音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正像她心的知己一樣,在爲她傾訴,她心裡的痛苦和悲傷。
她似一隻迷途的羔羊,忽然找到了回家的路,情不自禁的向琴音傳來的方向尋去。
曲徑通幽,穿過這片楓林後,是條蜿蜒曲折的小路,枯草沒徑,小路盡頭處有個小小的院落,琴音就是從那院子裡傳出來的。
悠悠走了過去,就像是個被根無形的線牽引著的木偶。她走到院外竹籬前停下了腳步,她已看見了撫琴者。
撫琴者一身白衣如雪,揹她而坐,雙手揮拔著琴絃。他顯然已將自己的精氣、神全部溶入了這琴音中。
琴音由幽絕漸高亢,漸悽愴……忽然“鏘”的一聲,五絃俱斷,撫琴者霍然離桌而起,怔怔的看著桌上的斷絃。
一陣同風吹來,將斷絃吹起。白衣人的霍然回頭,看見了正欲轉身離去的悠悠。
絃斷音絕,悠悠已自悲傷中解脫,絃斷不去,她已準備離去。可是她剛轉過的頭又不自覺的轉了回去。她已看見了白衣人。她又見到了玉十公子。
玉十公子滿面悲愴,滿眼的驚奇與興奮。他嘴脣動了動。居然沒說出話來。
悠悠低聲道:“公子……”
玉十似發自內心的叫了聲:“悠悠……”
四周像是忽然變得異常靜寂,只有屋檐下的風鈴還在“叮叮”的響。
悠悠忽又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他到這裡來,當然是因爲她。
玉十幽幽道:“因爲你來了,所以我來了。”
這是什麼回答?可是悠悠卻已明白。她垂下了頭。她覺得自己對不起玉十。
玉十看著她,忽然道:“爲什麼不進屋去坐坐?外面很冷,小心著涼。”
玉十越是這樣關心她,她心裡越是歉疚,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樣去面對他?她似費了很大力氣,才能說出話,囁嚅道:“不……我……”
玉十沒有勉強她,他知道她心裡也很痛苦。
暮色已臨,他們分別雖然還不到一天,而且此刻又相遇,可是他們彼此的心就像是隔了很遠很遠。
天已越來越黑,外面的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條黑影彷彿幽靈般飄忽出現。
小傷握緊了手中的刀,喝道:“誰?”
沒有迴應,黑暗中卻有數點寒星一閃,直向小傷面門打來。
小傷手中刀已出鞘,但聞刀風破空迎上暗器所發出的“叮叮”幾響,他的人已斜掠開去。
誰知他腳方著地,背後又有急風破空聲響起。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向旁側身,同時手中刀向後反刺而出。
只聽一聲慘呼,聲音彷彿很蒼老,一條人影已重重摔倒在地,鮮血自他身上飛濺而出,雨點般灑落在地。
四周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小傷慢慢的移動腳步,環目四顧。他在尋找方纔那條黑影。
廢墟中忽又傳來了“啾嗦”聲響。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前面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了點燈火。
燈火明滅不定如息火,正向這邊移動,他身後的聲響卻忽然消逝。
他握刀的手並沒有放鬆,刀尖上還沾著剛殺過人的鮮血,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冷冷的,注視著這 點燈火靠近。
風越來越大了些,燈越來越近。
他已隱約看清紅色燈籠下的兩條白色人影,他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他眼裡漸漸有了痛苦之色。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玉十和悠悠,他已準備轉身離去。
悠悠也已經看見了他,她也停下了腳步偏過了頭。
上天爲什麼又讓他們再次相遇?爲什麼又要讓他們再次陷入矛盾和痛苦之中?難道這一場根本就無法逃避,遲早總是要面對的麼?
她的頭也垂了下去。她不敢去看玉十臉上的表情,那無論是種什麼樣的表情,都一定不會太愉快。
誰知玉十卻只是淡淡道:“前面的可是鐵心摯鐵大俠?”
小傷停住了腳步,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玉十卻已接道:“不知鐵大俠是否知曉方纔那聲慘呼是怎麼回事?”
說著話,他的目光已落到小傷手中的藏邪刀上。刀夾尚有未滴盡的血漬。
小傷還未回答,廢墟中已傳來低低的**聲。玉十拉著悠悠一個箭步衝了進去。
悠悠只有跟著。
看著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廢墟中,小傷眼中的痛苦之色更深。終於,他又慢慢的轉回頭。慢慢的向黑暗中走去。
悠悠既然還是選擇了玉十,還有什麼好說的?他爲何還要留在這裡?
那來暗殺他的人無論是誰,他都已沒有興趣知道。或許是鐵心摯的仇家,或許是青衣銅麪人設計的陰謀……這些事,他以前都是見得太多,現在他不想去過問。因爲他不知道該怎樣去過問。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了悠悠的哭泣聲。
小傷的心又一下子抽緊了,她爲什麼要哭?廢墟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什麼事值得她哭?
他的腳步停了停,又開始往前走。這時耳畔卻忽然傳來了玉十憤怒的聲音。
他大喝道:“鐵心摯,站住。”
小傷停住了腳步,慢慢的回頭,他不懂玉十爲什麼要叫住他,他本就不願和這類公子打交道。
他淡淡道:“什麼事?”
玉十聲音裡的憤怒之意更盛,狠狠道:“我不管你和悠悠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糾葛,可是你爲什麼要殺死她的爺爺?”
“她的爺爺?”小傷沒有見過悠悠的爺爺,他甚至沒聽悠悠說起過他。難道?他方纔殺死的那個人就是悠悠的爺爺?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情不自禁的搶進廢墟。
廢墟中他燃起的那堆火還未熄滅,悠悠撲倒在地上的屍體身上,不停的哭。不停的唸叨:“爺爺,爺爺……”
小傷整個人就像是一下子虛脫了,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爲什麼會這麼巧呢?
這時玉十已在背後厲聲道:“你爲什麼要殺死他?”
小傷忽然覺得背脊很冷,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他聽玉十接道:“以前我聽別人說你鐵心摯如何陰狠毒辣,如何詭計多端。我都不信,因爲我一直認爲鐵心摯雖然獨立孤僻,卻絕不至於如此……可是今天,卻叫我如何不信?”
小傷凝視著地上的死屍,目光閃動,忽然道:“他不是我殺的。”
悠悠早已哭得死去活來,一聽,霍然擡頭,泣聲道:“不是你,是誰?這裡除了你,還有誰?”
她全身已因憤怒而顫抖,滿臉的傷悲,滿眼的痛苦。
她面對的是她曾經暗戀已久的男人,他已傷過她一次心,這次更使她徹底絕望了,她嘶聲道:“你爲什麼還要狡辯,爲什麼……”
小傷嘎聲道:“悠悠,聽我解釋……”
“我不聽……”悠悠嘶聲接道,她一步步後退,似已將倒下。
玉十趕緊跑過去扶住了她,狠狠的瞪著小傷手裡的刀,嘎聲道:“你還想怎樣?你還想將我們一齊殺了麼?”
小傷一下子愣住了,還解釋什麼呢?還說得清麼?刀就在他手裡,屍體就在地上,中的就是刀傷。他只奇怪自己的刀法,他自己當然很清楚,可是那屍身上的刀口絕不像他方纔運刀的方式所能造成的。
既如此,這裡爲什麼又會平空多出具屍體來,被自己所殺的那個偷襲者又到哪裡去了呢?而多出的這具屍體爲什麼偏偏又正是悠悠的爺爺?
“是呀,現在留下還有什麼用呢?只有平添更多的誤會與煩惱,何不一走了之?”
他轉過身,發了瘋似的向黑暗中跑去。
他真想痛痛快快的哭上三天三夜,再痛痛快快的笑上三天三夜,世事之蹊蹺,竟至於斯。怎殺現在他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他想不能悠悠爲什麼會這麼巧的趕到這裡來?
悠悠自己也想不通,她想不通那車伕怎麼會那麼巧的將她載到那片林外,又那麼巧的見到了玉十公子,而此刻又遭遇到如此荒唐又如此殘酷不幸的事?
她只覺得老天對她實在太刻薄了,竟狠得下心來奪走她唯一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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