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傷回過頭來,就看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紫衣人撐著把油紙傘站在風雨朦朧裡,正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們看。
他面上全無表情,但嘴角卻帶著一絲冷笑。方纔說話的就是他。
小傷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他認識這個人。這人正是龍嘯天的四大護法之一“紫衣血手”薛滌纓。
薛滌纓既然來了,其佘三大護法當然也已到了附近,現在他們雖然沒有現身,但既已來了,遲早總是出現的。
這也下是小傷擔心的原因。一個“紫衣血手”已使他頭痛,如果四大高手聯手一擊,他們又怎會是對手?
他嘆了口氣,抱拳拱手道:“請恕老朽眼拙,人知閣下是……”他竟想以王大人的身份矇混過關,不但舉手投足間扮得惟妙惟肖,言辭之間也顯得蒼老而舒緩。
不想薛滌纓卻洽洽道:“風雨相蝕,閣下雖已面目全非,這位夫人也是花容失色,但卻年青了許多,你又怎能說自己老呢?“
他這話雖牛頭不對馬嘴,但卻向小傷表明了自己並非傻瓜,他已看出小傷和無顏是喬妝改扮的。
他能看出當然也多虧了這場風雨。小傷恍然但他畢竟是鐵一摯的面目,他只希望薛滌纓根本未曾和鐵一摯謀過面,故意嘆道:“歲月磋砣,老與不老只是遲早的事,人若未老先衰,當然有他不得已的原因,今日與閣下此間幸會……”他也在馬嘴不對牛頭的繞圈子胡謅。
薛滌纓搖頭冷笑道:“鐵一摯你實在太小看了秋水痕,也太小看了我‘紫衣血手’薛滌纓了”。他悠然接道:“秋水痕早已得到消息說古佛寺若有刺客,這刺客就一定是你鐵一摯,所以無論你改扮成什麼模樣,我們還是一下子就能認定是你。”
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小傷嘆了口氣道:“閣下就這麼沒來由的爲我定下了這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把我當作了一個刺客?”
薛滌纓道:“你們既然是躲避秋小痕的,就一定是刺客,何況只要你是刺客就行,我管你是鐵一摯還是銅一摯。既然秋小痕已認定你是鐵一摯,你縱然不是,也只有冤死。”他注視著小傷臉上的表情,狡黠的笑接道:“至於他是何目的,我從來不想。”
小傷洽洽道:“你想的是什麼?”
薛滌纓悠悠道:“我肚子餓時,就想吃飽飯,肚子填飽後,又想再吃好點,吃飽飯沒事幹的過程,就想找個女人玩玩,一個女人玩夠了時,我又想到勾欄轉轉,如果我被人欺侮時,就想武功強點,如果我欺侮別人時,就又想別人武功弱點……”
他望著小傷的眼睛笑接道:“任何的不如願,我都覺得遺憾。”
小傷冷冷的盯著他的眼睛淡淡道:“現在你還有遺憾麼?”
薛滌纓誇張的嘆道:“哎!人生不如意常人九,我又怎麼會沒沒遺憾呢?”
小傷道:“卻不知閣下的遺憾都是些什麼?”
薛滌纓笑道:“那就太多了,一時半會我又怎麼說得出?”他悠然接道:“我非常贊同古人說的話,古人說‘人有七情六慾’,這真是一點都不假。‘人的慾望無限,欲求不止’,這句話我也同意。你瞧照這麼看來,我只怕要遺憾一輩子了。幸好有件事,我不會覺得遺憾。”
小傷道:“何事?”
“我想馬上殺了你。”薛滌纓笑道:“我想並且能做到,所以不覺得遺憾。”
說著話,只聽“嗖”的一聲,他手中的油紙傘已被他輕輕一拋,穩穩的落到了旁邊的一顆楊樹上,而樹上滿樹的揚花卻未一朵被震落。其準頭和力道拿捏之準竟不差分毫。
小傷嚎叫一聲好。
這時薛滌纓的手一垂一揚。他穿插的本是;勁裝急服,外罩紫色風氅,但勁裝的衣袖卻又長又大,手一垂下,竟完全吸入了袖口裡,等他再擡起時,一雙平凡無奇的手竟突然變了,變成了一雙血色慘然的魔手——用古銅鑄就的魔手。
此時雨雖小了些,但風頭卻更勁。
但見他風擎飄飄,亂髮飛舞,舞動著血色雙手,獰笑著一步步朝小傷逼近,在這片暗淡的樹林裡,看來活脫脫像是隻擇人而噬的叢林怪獸。
小傷盯著這雙血手,淡淡道:“閣下很自信,對於太自信的人,我也不會讓他覺得遺憾的。”他一字字道:“我只會讓他覺得後悔”。
說完這句話他就閉上了嘴。“鏘”的一聲,他手裡的藏邪刀也已出鞘。漆黑的刀身閃爍著幽暗的異彩。
薛滌纓望著刀身上的異彩,距小傷一丈外停下了腳步。讚道:“好刀!”
小傷也道:“好手!”
“本是好手!”薛滌纓說話問忽然出手,閃電般攻出人招。
招招犀利毒辣,式式迅猛絕倫,招式藉著風勢“呼呼”生威風勢挾著刀式怒號,霎眼間花葉被他體內所發出的殺氣所摧,紛紛殘落,怒風挾著苦雨倒飛,盡摧人眼。
小傷在這風雨花葉間,血手人招下,卻並不抵擋,游魚矯龍般閃避開去。
他有一個原則:絕不和發怒的公獅子鬥狠,絕不和發威的母老虎鬥嘴,甚至也不要和叫春的貓鬥氣。無倫什麼原則,都一定有他的道理。他現在用將起來果然湊效。
他在樹木間穿梭來去,遊刃有佘,而薛滌纓空自發招卻連他衣袂也沒沾著一塊,心裡已有些發急,不覺間,方寸漸亂。
小傷本在等此機會,如今機會到來怎肯錯過?前躍的身形猛然一頓,左手刀反腕一撩,閃電般向薛滌纓右肋砍下。薛滌纓驟逢不意,慌亂向後仰身躲閃,誰知這時,他背後忽有白光一閃而波。
隨著一聲慘呼薛滌纓的人已仰面跌倒在地上,鮮血如泉涌般向他前胸後背流出,混著地上的擔水不斷向四下蔓延。
那道一閃而沒的白光是自一柄精芒四射的的鐵劍握在一個頭戴寬的大竹笠的白衣人手裡,但見他笠沿低壓,也不知是俊是醜。
現在劍已入鞘,就像從未拔出來過一樣,他緊握住這柄入鞘之劍,站在一棵樹下,冷冷的看著薛滌纓的屍體,忽然道:“你一定在奇怪我爲何要殺死他?”這話他是對小傷說的。
小傷也正在冷冷的看著他,便道:“爲何?”
白衣人笑道因爲他太貪了,太貪的人總是可惡的。“
小傷道:“你就不貪?“
“我也貪。”白衣人笑道:“‘白衣神劍’西門月若不貪,又怎成得了‘白衣神劍?’”
他竟是和薛滌纓共事一主的西門月,他要殺薛滌纓,的確令人奇怪。
他緩緩接道:“但是,我西門月再貪,也有一個原則。”
小傷道:“什麼原則?”
西門月道:“我絕不容人的自己的弟兄過意不去。”
“你和弟兄過意得去?”小傷話裡有刺。
西門月置若芒聞,徑直道:“咱們四大護法共事一主,居功本應均等,但凡事,他總想獨佔鰲頭,好事他一個人都佔盡了,留下些殘羹剩飯給咱們,你說他該不該殺?”
小傷冷冷道:“你一定覺得他該殺。”說到這裡他就閉上了嘴。
西門月當然知道他下一句是:“但我卻認爲他不該殺,”便笑道:“他實在很可惡。”
“暗箭傷人的人我更覺噁心。”小傷話說到這裡又閉上了嘴。
因爲這時,風雨中忽然傳來了吹簫之聲。
簫聲急促激越,彷彿挾憤而吹,本來極遠,入耳卻格外清晰,彷彿就在耳畔,一會兒簫聲漸近,入耳卻似又分外幽遠,彷彿天外玄音,若非內力深厚之人,焉能如些?
小傷的心一下子鬆了下去。因爲他已料定來的人必是“綠袍玉簫”白雲生。
來的人果然是白雲生。但見他著一襲龍紋綠袍,頭戴馬連坡大草帽,手按玉簫邊吹邊自花樹間緩緩踱了出來。
他身後還影子般跟著一個藍袍負棍的瘦小老人,白雲生雖然風度翩翩,他卻粗陋猥鎖不堪,就像是白雲生的跟班,又像是害有羞怯病似閃縮著,左顧右盼。
他披著一件藍色的披風,卻未戴草帽,也未打傘,他根本就不怕頭髮被打溼,因爲他根本就沒有頭髮。
他雖知猥鎖不堪,但白雲生對他卻偏偏尊敬有加。他當然就是四大護法之首的“藍袍神棍”藍大先生。
白雲生一出現怒氣更盛,盯著西門月斥道:“四弟,你怎能如此?”
白雲生更生氣,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子的。他搖頭嘆息道:“你……”他似已連話都氣得說不出來了,只有回頭看藍大先生,嘎聲道:“大哥,我說過麼?”
“你沒有。”藍大先生只說了這三個字,就閉上了嘴,卻用舌尖去舔嘴角的雨水。事實上,他從一出現到現在,一直未停止過這個動作。
西門月聽到這三個字像是大吃一驚,失聲道:“大哥,你……”
“大哥是將你慣壞了。”藍大先生木無表情,聲音也極沙啞,說出來的話卻像是份量極重,
西門月聽這話,面上的表情就不反是吃驚,而且還害怕了,吟吟道:“你……我……”
藍大先生沒有容他說下去,忽然反手拔棍,朝天一棍刺出。
西門月明明感到眼前有棍影晃動,不知怎麼卻就是躲不開。就像一個人突然發現奇蹟原來就在眼前,卻不知怎麼去接受一樣。
他只是不知怎麼接受,卻並沒有想去拒絕接受,所以無倫何種接受,他都已接受。
莫非他心中早已聽天由命,認爲藍大先生就是他的主宰,他的信仰,他的神,認爲藍大先生這樣對他本是他的宿命?
我們人類似乎正如孫悟空,雖變化不盡,卻還是逃脫不了命運?他是否也認爲藍大先生正如如來佛的手掌心一樣,是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了的,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想去逃?
原來他在逃之前,就已認命運——是認命運,不是認命。
命脈,對人而言,是指人因有了生命而導致人力所不能挽拒的因素對人本身所造成的好和歹;命運則是我們人類自己造成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可以改變的。
西門月向命運屈服的本身就已是一種失敗——他從心底早已認定自己必敗在藍大先生手裡,所以藍大先生一棍刺出——無論那是否是他能挽拒的一棍,他都已不能挽拒。
所以他死了。被一棍洞穿前胸而死。
藍大先生看著自己手中帶血的藍灰色木棍,嘆了口氣道:“可惜……”
白雲生不解道:“如此敗類,死不足惜,何惜之有?”
藍大先生又用舌尖徘徊舔民舔嘴角的雨水又嘆了口氣道:“此棍乃天山寒木,極其罕見,老朽花了一個月工夫方纔尋得,如此被玷污,豈不可惜?”
白雲生立刻同情道:“是可惜。”
藍大先生苦著臉道:“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還得殺人。”
白雲生解道:“殺誰?”
藍大先生道:“哎,要殺的人可多啦,我又怎麼殺得完?而且別人認爲該殺的,我也未必一定會殺。”反之,他殺的人,別人也不一定就認爲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