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兒和凝珠被軟禁在了王家莊,鐵心摯和悠悠也作爲一個普通的香客混進了古佛寺。
每天到這裡燒香拜佛的人本就絡繹不絕,何止千百?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了,他自己不說,在別人眼裡也都只是一個香客而已,而且明日纔是趕廟會的日子,關鍵人物還未登場,今天這裡無論發生什麼事,嘯天山莊的人都不會多加過問。
他們在人羣中隨波逐流的移動著,漫無目的似的東看看,西望望,正如其他的香客一樣,滿臉迷茫,兩眼渴望的從雄偉古奇的殿宇到亭臺樓閣,軒榭的幽雅,雖心生感慨,卻不知感慨的是什麼——人所迷戀的本來就不是事和物的本身,而是對它們的想象而已。
他們又仔細去看佛相的眉目百態,去看木牌上高深幽遠的詩文,他們也看不懂,看不透,仔細想想也是——如果什麼都看透了,看懂了還有什麼意思?還有誰去看?——如果什麼都看不懂,看不懂,又有誰願意看?
似在恍惚睡夢間,鐵心摯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像是被人拉了一下,他心中一動,不自覺的回過了頭。
一個青衣白襪小沙彌正合什道:“兩位施主清隨小僧這邊請”。
這應該就是秋水痕安排接應他們的人吧?鐵心摯和悠悠心下回意,立刻轉身跟隨小沙彌而去。
但見小沙彌帶他們去的地方香客越來越少,顯得越來越冷清,漸漸的,甚至連一個香客都沒有了,到了這裡,那小沙彌纔回過頭來,指著旁邊一間開著的禪房道:“請進”。
鐵心摯和悠悠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一進去,禪門就被小沙彌從外面關了起來。
鐵心摯沒有回頭去看,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一進來,他整個人都像是忽然被凝固了,悠悠也吃驚得瞪了眼睛張大了嘴。
緊閉的禪房裡只有一盞昏燈,一個紫衣劍眉的年青人正坐在昏燈下禪桌前,桌上美酒盈樽。他舉樽笑道:“二位一定想不到我會在這裡吧?”
他們的確想不到這人竟是秋水痕,他們更想不通他究竟憑什麼能在自己的仇敵的勢力範圍內周旋自如?他既能如此神通廣大,爲什麼偏偏選上的卻是他們倆?
他本可以和鐵心摯他們一週到來,卻爲何要獨自先來一步?
鐵心摯心裡雖有許多不解,口裡卻只是淡淡道:“的確想不到”。
秋水痕道:“你一定想問問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鐵心摯道:“的確想”。
秋水痕笑著站了起來悠悠的道:“那麼你最好不要問”。
鐵心摯沒有問,他冷冷的看著秋水痕,似要將這個人看透,忽然道:“現在我們將怎麼做?”
“喝酒”,秋水痕微笑道:“既然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不喝酒幹什麼?”
鐵心摯不解道:“可是我們?”
“怎麼?皇帝不急,太監反急了?”秋水痕笑道:“時辰尚早,不論什麼事,到時候再說,請坐”。
鐵心摯拉著悠悠的手在旁邊的蒲團上坐了下來。
秋水痕又道:“請喝酒”。
桌上另有兩個酒杯,他無疑早已算準鐵心摯和悠悠會來的,鐵心摯和悠悠沒有動杯子。
秋水痕道:“爲何不喝?酒裡有毒?”
鐵心摯淡淡道:“當然不是”。
秋水痕道:“那麼是爲何?”
鐵心摯凝注著他的眼睛道:“酒裡雖無毒,我心裡卻有毒”。
秋水痕道:“何毒?”
“復仇之毒”,鐵心摯狠聲道:“此毒不解,滴酒不沾。”
“好!”秋水痕大笑道:“好個復仇之毒,現在毒既已有,那咱們就先來談談這仇吧”。
鐵心摯道:“只怕秋兄你不敢談”。
“哦?是麼?”秋水痕笑道:“那麼我就不妨坦率的告訴你吧,我是爲了殺父之仇。”
“殺父之仇?”鐵心摯動容道:“不知令尊大人是……”
秋水痕截口道:“他是位英雄”。
鐵心摯在等著他繼續說,誰知他卻沒了下文,他沉思著忽然道:“令尊一定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你爲什麼不說說他的事?”
秋水痕目光刀鋒般瞪著他,忽然冷笑道:“你問得已夠多了,該我問你了”。
鐵心摯淡淡道:“我有什麼好問的?”
“你心裡的仇毒”秋水痕笑道:“我很想聽聽你的解釋”。
鐵心摯目光忽然黯淡下來,幽幽道:“說來話長,可是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
“哦”秋水痕不解道。
鐵心摯嘆道:“我鐵某人向來都是獨行其是的,我的行事原則,只聽從於內心的良知召喚,外界的清規戒律,禮法廉恥,在我這裡並不實用”。
他悽然一笑,接道:“一個不容於俗世的人,生存在俗世中,造成的局面就是孤立,雖然我對身周的許多人並無任何敵意,可是我的存在本身,對他們就已經是一種威脅。”
他又嘆息著道:“真與假,正與邪,本就是天生的死敵。”
秋水痕居然點頭同意道:“我明白,如此看來,嘯天山莊的人實在該殺了。”
鐵心摯攥緊拳頭,狠聲道:“我只恨他們爲何要爲惡呢?”
秋水痕忽然笑了。笑得詭秘而奇特,道:“那麼小傷也是惡人了?否則你爲何要殺他?”
鐵心摯的目光似已到了遠方,幽幽嘆息道:“小傷……本是惡人!”
悠悠一直靜靜的坐在他旁邊聽他們談話,因爲她很明白多嘴的女人沒有誰會喜歡的,還有點原因也許是她心情不好,否則她注視著鐵心摯的眼中爲何總像是蒙著一層霧?
這時,她眼中的霧意更濃,她的手也不自覺的握緊了鐵心摯的手,她感到鐵心摯的手在不住顫抖。他爲何如此激動?
秋水痕悠悠的看著他們,忽又笑了。他含笑舉杯,一飲而盡,舒出口氣道:“本來我秋某還擔心,現在我卻已完全放心了,因爲現在我已知道,我是站在正義一邊的。”
悠悠眼裡露出不屑之色,但她並沒有將這種輕蔑從嘴裡說出來。
秋水痕也只當沒看見,徑直說道:“爲人子女,如果知道自己父親是冤死的,是不是應該爲他昭雪?”
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他又道:“一個無辜的孩子無端的受人欺侮、辱罵、歐打……他是不是應該報復?”他心中只有仇恨,仇恨得幾乎已忘了結仇的真正原因。
鐵心摯心中在嘆息道:“一個人非但不該報復,甚到也不應該結下冤仇,人的確應該多一些寬容、饒恕和涼解。”但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他似已無法可說。
秋水痕又將空樽斟滿,轉口道:“現在我們不談這些了,一個人對自己所做的事,總有他自以爲是的理由,至於這‘理由’是否真的是理由,而非愚昧的藉口,卻要等這件事做了以後才能知道。”這是理由,鐵心摯同意。
秋水痕又道:“這裡食寢俱備,下一步具體的行動,尚需香客散盡,夜來無人之時方可施行,是以你們酒不喝可以,食寢卻是必須的。”
食寢的確必須,在等待時無論是飢餓還是睡眠不足,都一定是件極難受的事。
秋水痕慢慢起身接道:“爲了這次行動能夠成功,若沒有人叫你們,你們最好不要擅自走出這間禪房,否則,你們身份一但暴露,秋某就只有中止這次行動了。”
鐵心摯道:“但是我們怎麼知道來的一定是你的屬下?”
秋水痕笑道:“來的一定是我的屬下是因爲只有我的屬下才會來敲門。”他緩緩解釋道:“因爲這禪房本是此間主持方丈玄真大師閉關修煉的地方,而最近幾日,又正好是他閉關修煉的時候,你是否已明白我的意思?”
無論誰都已明白——玄真大師也已在他的掌握中,他似乎真的已變得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了。
鐵心摯暗暗心驚,面上卻淡淡道:“我已明白,多謝秋兄成全。”
“不敢。”秋水痕笑著向門口緩步走去道:“現在我已要離開,希望下次我們見面時,都已是勝利者。”話一說完,他就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重又合上,悠悠才忍不住道:“你說他是何居心?”
鐵心摯面色顯得很沉重,嘆道:“不知道,如果知道,咱們也就不會冒險到這裡來了。”
悠悠緊緊握住他的手,深情的道:“你記,無論發生什麼事,咱們都會永遠在此一起的。”
鐵心摯苦笑道:“還能發生什麼事?咱們所經歷的事,還不能多麼?”話雖如此,他眼裡的憂慮之色卻更深。
他們並沒有吃好飯,也沒有睡好覺,事實上,這幾日以來,他們根本就沒有多少心思吃飯,也睡不著覺,他們就這樣乾巴巴的坐在禪房裡等。
在這裡,既不知天色的陰陽,也不知時間的早晚,心裡有多著急,時間就有多漫長,等本就是空耗心機的一件事,天下也許很少有比這件事更折磨人的了。
幸好無論多漫長的等待,總有到盡頭的時候,那道古老的紫檀禪門終於被無聲的推開了。
門開無聲,但他們還是立即就發覺了,因爲他們的雙眼根本就未曾離開過這扇門。
依舊是那個看似平凡的小沙彌帶路,一路上果然連個鬼都沒有,幽幽古剎,似乎連鬼這個人類無知的產物也已懼怕。
一切似乎顯得太順利了,簡直真的已是天衣無縫,順利得幾乎令人不敢相信,但事實卻容不得人懷疑。
古寺大殿,古佛**,誰又能想得到在如此澄淨的地方,出同樣有著陰暗的角落?
陰暗的角落雖小,但正因爲這一點點陰暗,滋生了世間無數的罪惡,如果我們能將陰暗的角落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罪惡將無處可藏——有誰能真的問心無愧的說他確實爲人類的事業盡心盡力的去做了這件事?
鐵心摯和悠悠已進了大殿,藏身在了這個陰暗的角落裡。這陰暗的角落,其實也不能說是一個,而是兩個。巨大的鍍金銅像是中空的,他們每人藏到了一尊佛像裡。
這大殿裡佛像林立,誰又能保證其它佛像肚裡沒有藏有別的人?
沒有人能保證,正如沒有人能想到臭名昭著的鐵心摯竟會爲了刺殺一個仇人而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喬裝改扮,像個龜兒子一樣蜷曲在這佛像肚裡。
事本是因無常產生的,而在解決這事的過程中,又一定會有別的無常的產生,唯一心願的是它不要太糟,可是事實如何,誰也說不準。
但這次行動,就像做算術題一樣,毫無懸念,人生是不可能這樣的,所以鐵心摯和悠悠的心裡忽然有了種莫名的恐懼,只是無論多麼恐懼,他們都已如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
又是等待。
只有等過的人才知道這是一種多麼傷神的等待——黑漆漆的夜,兩個近在咫尺的戀人,兩顆懸在空中的心。
“明天會是怎樣一會事?”鐵心摯心裡想著。
他的手忽然觸及到一樣冰冷的東西,是一把刀。
這時他才省覺秋水痕曾經對他說過的話。秋水痕曾說:“你們殺人的武器,我早已替你們準備好,到了你們隱藏的地方就可看到了。”
這是一柄什麼樣的刀呢?
鐵心摯用手慢慢的去撫摸,一摸到這把刀的全部,他整個人都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裡。
是藏邪刀!
這把刀最初就是由諸葛藏龍傳給鐵心摯,然後又經小傷之手到了秋水痕手裡的,而現在,這把刀又回到了鐵心摯手中,此時,他心裡是什麼感覺呢?
悠悠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裡的感受覺很異樣。她手裡也已握住了一柄劍,從劍的形狀和份量,她也已斷定,這柄劍她一定很熟悉,所以她的面色也變了,她只感到手心在發冷。
鐵心摯當然也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幾乎在同一時間,他們做了同一決定——不能讓對方太過擔心,所有他們什麼都沒有說。
他們到這裡來時,午夜已過,距離黎明已不是太遠,可是他們心裡感到這次等待似乎比白天的等待更難忍耐。因爲這佛像雖大,肚量卻畢竟有限,他們的身體一鑽進去後,餘下的空隙也許就真的只有一線了。
鐵心摯是男人還稍好些,可悠悠畢竟是個成熟的女子,那種侷促感不言而明,時間短尚沒有什麼,可是越到後來,將她擠迫得臉都漲紅了,只是,爲了自己心愛的人,連命都可以拋,她又怎會怨言這些?
東方終於現出了魚肚白,趕廟會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一大早,嘯天出莊負責偵察和戒備的侍衛一行七七四十九人,佩刀掛劍,在龍嘯天最信任的內三堂堂主杜鷹的率領下,將古佛寺四面八方所有的出入口全都設卡包圍起來,所有出入寺廟的人必須驗明正身後方可通行。
當這一切佈署好以後,杜鷹又率領兩個小分隊一行十二人將古佛寺內幾乎每片瓦,每塊磚都搜遍了,至到他確定毫無異樣,萬無一失之後,方退回到古佛寺的寺門前,雁翅般分列兩邊,肅立以待龍嘯天夫婦的到來。
如此謹慎,敏銳的杜鷹竟也沒有發現鐵心摯和悠悠的行藏,這倒也是件怪事。
陽光終於破雲而出,香客們也已陸陸續續的上山而來。
他們如此早的到來,並不是要趕著燒第一柱香,圖個頭彩,而是特意爲觀摩龍嘯天夫婦的風彩而來的,他們對龍嘯天夫婦的仰慕有時甚至超過了對佛。
是以,當龍嘯天夫婦尚未現身時,寺廟門前的空地上,小商小販們就早已忙碌了起來。事實上,從昨夜開始,他們就已在爲今日的生意做了準備,他們服務的對像當然就是這些香客。
香客們邊津津有味的品嚐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名小吃,名甜食,名點心,邊目不轉睛的向山下的那條大道瞧——龍嘯天夫婦的風采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瞧得見的。
當然他們這樣耐心等待的另一個原因還是——龍嘯天夫婦拜神祈福之的,他們也才能進入大殿去拜求他們的平安富貴。在這一點上,他們心裡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但僅僅不是滋味而已,塵世間的凡夫俗子們早已習慣了逆來順受,他們總認爲生活能過得去就算了,誰教人家是爺們老子,自已是小的孫子,認命吧,強出頭的事還是且等那些英雄們去做好了。
日上三竿,坐著龍嘯天夫婦的兩頂紫紗軟轎終於被擡上了山。
圍繞在轎子周圍的除了丫環侍婢,就是那四個名重武林的貼身侍衛——紫衣血手、藍袍神棍、綠袍玉簫、白衣神劍。
他們的名號正是由他們所使的兵器得來的——血手、神棍、玉簫、神劍。沒有人能抵擋得了他們四人的聯手一擊——在近二十年的武林中,這已不再是誇大之詞。
看來,鐵心摯和悠悠的擔心是完全必要的,可是在來此之前,他們爲何不向秋水痕提出一但一擊得手之後,他們怎樣才能全身而退?以他們的智慧,斷不會連這一點都考慮不到?
秋水痕心中似也有同樣的疑惑,可是他面上並未表露出來。今天他當然也來了,可是他可以打賭,天下絕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他認爲自己自出生以來,最值得得意的事,無疑就是這一件了。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著,秋水痕甚至已經看到龍嘯天夫婦在衆人的歡呼聲中攜手邁進了大殿。
他忍不住笑了,心中暗暗道:“快了……”他的心幾乎要忍不住跳出腔子。
果然快了,大殿的門已被人從外面關上,四大高手也已並排守候在了殿門外。
龍嘯天夫婦之所以要靜靜的在佛祖面前懺悔、求贖、祈福,當然有他們不爲人知的原因。不過,關於這一點,誰也不敢去問他們,據江湖傳言,兩年前就有一個冒失鬼問過,他的下場是——龍嘯天盛怒這下,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
從此問的人雖連一個都沒有了,暗自揣測的人卻越來越多。
這一點,秋水痕也多方調查過,遺憾的是,他也沒能調查出。可是他相信,許多疑問,很快就會有答案了。
他再也沒想到這問題的答案是那麼傷人,也沒有想到,他發起的這次行動,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否則,他寧願一輩子也不要知道,寧願從未發起過這次行動。
但他沒想到,無論誰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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