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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這樣的女人和那樣的男人

秋水痕沒有想錯,天機樓的機會廳裡這時正垂手肅立著三個人──一個相貌奇突,一個溫良如玉,一個平凡憨厚。

他的目光從第一個人的臉打量到第三個人的臉,又從第三個人的臉轉到第一個人的臉上,然後才慢慢的在他們面前的雕花紅木椅上坐下。卻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其餘三人也只有閉上嘴。

忽見他擡手一招,廳後的香閨裡已鶯歌燕舞般的走出兩個貌美如花的少女,垂著肅立的三人只覺眼前一花,兩個女子已一左一右像兩隻羊羔般軟軟的蜷曲在了秋水痕懷裡。豁然竟是昔日冷七脈左擁右抱的狐媚和雪姬。

他終於將這兩個尤物搞到了手。

他閉上眼睛問那個平凡憨厚的中年人道:“魯涵,說。”魯涵連忙躬身道:“稟報樓主,自從樓主離開三日之後,龍家大小姐便茶飯不思,整天愁眉苦臉,動輒拿下人們開蒜。”

秋水痕點了點頭,冷冷道:“她是不是想我去?”

魯涵笑道:“據屬下所知,樓主若再不去,她只怕想樓主要想瘋了”。

秋水痕悠悠緩緩的冷笑道:“那就等她瘋了,我再去。”他一頓又道:“溫良玉,說。”

他問的是垂著肅立在中間的那個溫良如玉的少年。

溫良玉笑了笑,也跨前一步,躬身道:“屬下已按照樓主的吩咐將嘯天山莊各路勢力都做了周密細緻的調查,並且也針鋒相對的做了部署”。

秋水痕沉聲問道:“有無顧忌不周,抑或可疑之處?”

溫良玉道:“不知道,但屬下卻知道這裡屬下聚集十六名文人墨客中的佼佼者,以及十名征戰成多年的將軍組成的一個智囊團,經過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工作所得出的結論”。

他微頓補充又道:“這些人中有一半是常敗將軍,失意墨客”,另一半當然就是不敗英雄,得意文人。

只有從失敗者和成功人士兩種人身上總結出的經驗纔是絕對有效而且切實可行的。

秋水痕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面上卻只是冷冷道:“不可稍有鬆懈,我不認爲這世上真有盡善盡美的計劃,所以你必須親自督促,再三斟酌,哪怕再要不眠不休的工作六天六夜,也務必達到萬無一失,若稍有紕漏,你應該知道後果”。

溫良玉當然知道,那結果一定比死還難受。

現在魯涵和溫良玉都已領命而去,秋水痕這纔看著那個面相奇突的中年人道:“蕭刺”。

蕭刺立刻道:“稟報樓主,屬下已得到消息,玉十並沒有死”。

秋水痕霍然長身而起道:“什麼?”

魯涵沒有重複,因爲他知道秋水痕已經明白。

秋水痕自然明白,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道:“你是說,玉十自關外的那個秘洞逃出去以後,墜崖身死的並不是他?”

蕭刺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長得和玉十一模一樣的人確實又在江湖中出現了”。

秋水痕握緊拳頭,但很快又鬆開了,冷笑道:“好你一個玉十,我確實低估了你,”他語聲微頓,又沉聲接道:“立刻派人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一但得到證實,立刻彙報。”

玉十的確沒有死。

他能不死,並不是奇蹟,但無顏能不死,那才真的是奇蹟了。

玉十能不死,其中的曲折也只有他最清楚,現在一想起來,連他自己都有點佩服自己,事情是怎樣發生的呢?

他記得當那個侍衛將小傷帶走後不久,鐵柵外的出口在“轟隆”一聲巨響後,便完全被坍塌的泥石封死了,那個侍衛無疑已決心要他們死。

無顏雖然絕瞭望,他卻笑了。現在無顏還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還是對他那麼歉疚,對他所受的傷還是那麼關心,這無疑是很重要的一點,對於這一點,他實在要感激那個侍衛的惡作劇,否則,無顏縱不將他大卸八塊,他也一定死定了。

更重要的一點是,那侍衛已認定他已無路可逃,已死定了,對他自然就毫無顧忌,因此他也纔可以暗中秘密進行自己的復辟大業,他當然要報仇。

他雖然重傷不能靈活運動,可是無顏還是毫髮無傷的,他就叫無顏在一塊石壁上找到一個比針眼稍大的孔。

任何山洞的石壁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大大小小的石孔,誰也不會去注意它,無顏本也奇怪,可是玉十叫她做,就必定有很深的意義,她信任玉十,玉十叫她怎麼做,她就依言而行。

她從玉十的腰帶裡取出一根丈餘長的鐵絲,鐵絲細如毫髮,她將鐵絲一端塞入小孔,直將鐵絲投入七八尺長時,鐵絲突然奇蹟般被某種神奇和魔力全部吸了進去,連同鐵絲末端繫著的玉十標記的黑綢子一起吸了進去。

然後她又將玉十扶到這小孔對面的石壁前坐下等。

過了沒多久,他們突然聽到有鐵器敲擊石塊的聲音,緊接著那小孔所在的石壁突然又奇蹟般的綻開一個洞來,是生生被斧鑿開的洞。

然後洞裡忽然映出了燈光,黯淡的燈光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就像來自遠古洪荒的巨獸般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他一見到玉十就立刻恭恭敬敬、五體投地的跪了下去。

無顏雖然早已嚇呆了,玉十卻不動聲色,只是冷冷道:“是否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大漢的一雙眼睛也如他身上的衣服一樣,灰灰朦朦的,非但沒有眼白,甚至連整個眼仁都沒有,竟是個被人挖去了眼珠子的瞎子。

無顏只聽這瞎子回答道:“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他的聲音沙啞而艱澀,就像是已有多年未與人交談造成的,顯得木鈍而費力的道:“奴才這就領公子上路”。

“上路?”無顏不懂。

大漢似乎直到此刻才發現玉十身邊還有別的人,身子一震,連忙道:“公子,這位姑娘是誰?”

玉十淡淡道:“你說她?她是我的一個朋友”。

大漢道:“公子準備帶她一起走?”

玉十道:“是的”

大漢閉上了嘴,玉十既然已經決定,他縱然心存疑慮,也已無話可說。

大漢已經將玉十揹負在肩上,又鑽進了新鑿的洞裡,無顏尾隨其後。這才發現方纔被鑿開的石壁只是兩洞間的一道屏障,而自己此刻所在的洞裡也和方纔那甕形的洞一樣,除了新鑿開的洞口,別無出路,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玉十似已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你看這洞裡有什麼?”

無顏已經在看,這洞裡就像一間簡陋的臥室,仔細一看,卻又不僅僅是臥室,因爲這裡面凡人吃喝拉撒所有必需的東西都有。

玉十看著她,淡淡道:“這就是他的生活”。無顏不懂,他已接道“我救了他的老婆孩子,他發誓要用他這條命來報答我,所以我就將他帶到這裡來了,他在這裡已生活了五年”。

無顏不覺啞然,她和爺爺在這裡也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可是現在她才發覺他們原來對自己家附近的一切都幾乎毫無所知。她感到這簡直是一種諷刺,否則她和小傷、玉十也不會落入卜詭老朽的魔掌。

玉十接道:“他的眼睛也是他自己挖掉的”。

“爲什麼?”無顏終於忍不住問道:“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因爲我要他這樣做”玉十淡淡道:“因爲他只有挖了自己的眼睛,才能證明他對我的忠心”。

無顏本來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可是現在她已不能不信,她已不覺對面前這個面目猙獰的瞎子肅然起敬。

玉十又道:“我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他卻當了真,所以現在我也只有相信他,想懷疑他都做不到”。

這是實話。無論誰只要能毫不猶豫的將自己的眼珠子挖出來,都沒有人會懷疑他。

無顏忽然感到有些憤怒,這是她頭一次對玉十感到憤怒。她嘎聲道:“所以你就將他關到這暗無天日的窄洞穴裡來,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爲的就是你如果哪一天忽然遇到了意外,被人逼到了絕境,你才能死地逃生?”

玉十沒有否認,淡淡道:“是這樣子的”。

無顏胸膛起伏道:“我還是不懂”。

玉十道:“你應該懂的”。

他沒有解釋爲什麼,可是無顏卻真的已懂了。這個無名的瞎子莫非跟小傷一樣,他這樣做,並沒有人逼他,是他自己在逼自己。

玉十又道:“在這五年裡,他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這一天的到來,今天很不幸的是終於被他等到了”。

無顏眼角溼溼的,又忍不住問道:“可是,他既是瞎子,又怎麼能看見一根細小的鐵絲?”

她這句話說得無疑有點問題,玉十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從身旁的地上拾起一塊巴掌大小的黑色石頭,無顏藉著暗淡的燈光看出那裡一塊磁石。

磁石上不僅吸著那根丈餘長的鐵絲,而且另外還用絲絛繫著幾個銅鈴,他解釋道:“鐵絲被磁石所吸,產生的振動,將銅鈴震響”。

他笑接道:“你若認爲他能聽見,你就錯了”,無顏怔住。

他又道:“他不但聽不見,甚至根本連話都不能說,因爲他的舌頭早就齊根被割掉了”。

無顏已經越來越糊塗了,疑惑道:“你說什麼?”

玉十淡淡接道:“他是天生的聾子,而他的舌頭是被他的仇家割掉的,在他雙眼未被挖掉之前,他本可以通過眼睛觀察說話者的口型來辨別別人說話的內容”。

無顏奇道:“可是方纔你明明和他在交談?”

“他是在用腹語和我談話”。玉十笑道:“方纔我說的話,卻是故意說的,因爲不想讓你太過吃驚。如果我真的有話要和他交流,就只能用手指在他手心寫字。方纔我沒有這樣做,只因爲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他纔會一個人說上幾句話”。

他知道無顏還有些不懂,所以又解釋道:“他之所以知道除我之外還有個女孩在這裡,是從你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道上發現的。而我設計這個銅鈴,並不是要他聽,也只是要他用鼻子去嗅”。

他目中露出一絲得意之色道:“因爲銅鈴一但被振動,我安在其上的一個袖珍匣子就會自動彈開,那時他就能嗅到從匣子裡散發出的一股奇臭無比的氣味,就連睡著了也會被臭醒”。

無顏恍然,卻還是有點不明白道:“那麼那鐵絲尾端的黑絲緞又是怎麼回事?”

“絲緞的意思就表示他可以立刻將這面石壁鑿開了”他笑道:“這世上只有死人沒有死路,有誰能想得到居然有人隨時等候在這裡爲我開壁出條生路來呢?”

沒有人能想到,只怕連鬼也想不到。

無顏道:“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了。”

玉十道:“什麼問題?”

無顏道:“我們怎麼出去?”

玉十笑道:“他的食物是怎麼送來的,我們就怎麼出去”。這時當然不會有人將食物送來,因爲這裡每送一次食物來是可吃上好幾個月。他看著有些焦急的無顏,悠然接道:“但是我們馬上就可以出去”。

無顏不懂,卻沒有問。因爲這時她已看見無名的瞎子忽然將地上的一塊巨石掀了開去,巨石下立刻露出一個黑洞來,她連忙跑到那甕形洞裡,取來盞銅燈,藉著燈光定眼一看,竟是一條天然形成的石隙。

還未入石隙無顏已感到一股陰森潮溼之氣,這時,那瞎子已背起玉十率先進入了石隙,她只有緊緊跟上。

微弱的燈光根本就照不遠,而這樣的山隙裡,又往往是毒蟲蟒蛇時常出沒的地方,她雖然膽戰心跳,極盡小心,卻還是被眼前所見、腳下所踩的幾條毒蛇嚇了一跳,所幸的是並未傷及她。

而那瞎子揹著玉十在前,就像根本不知道毒蛇的存在,東折西拐的在八卦陣般的山隙裡也不知走了多遠後忽然停了下來。

原來這條山隙到此已是盡頭,這時那瞎子並未用斧鑿,而是摸索著在石壁上敲了幾下,又一按石壁上就立刻奇蹟般的向兩邊滑開。

滑開的石壁間竟又有燈光亮起,走進去一看,竟又是一間地下石室。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無顏竟又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一個本也不奇怪,料想這裡也應該有人爲那瞎子送食物,只是這人卻長得實在太過奇怪。

但見此人一張尖削的臉上,瘦得就像只有皮包著骨,一雙小小的三角眼下,鼻如鷹鉤,長長的鼻翼幾乎將那張方寸小嘴整個蓋住。

可是他的兩隻耳朵卻碩大無比,若不是這對耳朵,他整張臉看來就像一隻貓頭鷹,他的肚子也像是貓頭鷹的肚子。

他大大的肚子看來就像十月懷胎的孕婦,直壓得兩條奇短無比的腿似要支持不住。

無顏聽說過很多奇人怪相,卻還是沒聽說過奇怪得如此厲害的。

玉十看著她笑道:“這並不奇怪,有兩個這樣的人才奇怪”。

這句話還未說完,地室出口處突然有道秘門又被無聲的打開了,從門外果然又走出一個和那怪人一模一樣的人來。

玉十淡淡接道:“他們是孿生兄弟,而且兩兄弟只有一個老婆”。

無顏不懂,甚至有些氣憤道:“爲什麼?難道他們找不到老婆?”

“當然不是”。玉十解釋道:“因爲他們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是兩個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兄弟倆輪番在這裡替我把守。而這秘道連他們的老婆也不知道,甚至連他們的老婆也不知道和自己終年睡在一起的竟是兩兄弟,卻一直認爲只是一個人。”

“這簡直是污辱”,無顏很不滿。

玉十淡淡道:“他們也沒有辦法,因爲他們若不這樣做,就只有死。”

“爲什麼?”無顏不解。

“因爲他們身中奇毒,而解藥卻在這個瞎子手裡”,玉十解釋道:“所以他們必須定時給瞎子送食物去換取解藥。”

他笑接道:“而他們每次服食的解藥中,又含有他們不知道成份的其它毒藥,所以他們其實根本就完全在瞎子的掌握中。”

他看著無顏又道:“而且我還告訴瞎子,他的老婆孩子就在他們的掌握中。”

無顏道:“而實際上呢?”

玉十道:“實際上他們的老婆孩子就是瞎子的老婆孩子,但瞎子並不知道。”

無顏聽得已幾乎窒息,他實在不相信這世上有如此陰暗荒唐的事,但她已不能不信。

玉十笑道:“由於瞎子對我的忠心,所以他們才能互相牽制。”

無顏瞪著玉十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對他們,他們難道是壞人?”

玉十道:“他們是凡人,凡人豈非都有點壞?”這句話就好像在說他們是壞人,也是凡人。

無顏道:“可是他們的老婆孩子並沒有錯。”

玉十道:“可是在這樣一個衣食無靠的年代,他們能得到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已經是造化。很多人爲了能過活,所有他們能做的事都做盡了,可是他們依然衣不敝體,食不充飢,不是冷死就是餓死……”

這是事實,如果一個人連最根本的生活都不能得到保障,還有什麼尊嚴、人格可言?

無顏垂下了頭,因爲她瞭解這一點,而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也應該垂下頭,那卻應該是因爲羞愧,因爲他們講尊嚴,講人格的時候,心中是因爲虛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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