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chapter 108
泰倫斯逗留在坎伯蘭的第二天,一個人敲響了他住處的房門。
泰倫斯起身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是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從衣著看,對方就像是街上隨處可見的小商販,但是他那挺直的脊背和一絲不茍的頭髮都顯示出本人並非普通平民。泰倫斯把視線移到中年人長著繭子的右手上——看來甚至還是一個慣於拿劍的武者。
“您好,先生。在下受我家主人的吩咐前來拜訪。”中年人低聲說完的同時,拿出了一封印著封蠟的拜帖。
注意到紅色的狐頭型封蠟,泰倫斯的眼睛猛然一縮,不動神色地側身將男人讓了進來。
在關上了房門之後,男人恭敬地把帖子遞給泰倫斯並且說道:“如果您有空的話,我家主人希望能和您見面一敘。”
泰倫斯用拇指摩挲著拜帖上的封蠟輪廓,露出笑容:“榮幸之至。”
夜晚的星幕將坎伯蘭這座城市覆蓋,泰倫斯帶著蘭瑟和埃文一起應邀前往伯爵府邸。華燈之下,早就有僕人在城主府的門前靜候多時,看到泰倫斯三個人的時候,沒有多問一句,安靜地將他們引進客廳。
坎伯蘭伯爵此時正坐在客廳之中,看到泰倫斯進來,先是沉默地打量了他一會兒,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說道:“坐吧。”
他如此失敬的行爲使得蘭瑟和埃文都暗暗皺起眉頭,而泰倫斯則想的更爲長遠。他看似毫不介意地坐在伯爵的旁邊,開口問道:“伯爵閣下剛纔觀察我半天,能夠確定我就是本人了嗎?”
“是與不是,現在還有要確認的必要嗎?”坎伯蘭伯爵如此回答,“伶人所演的戲劇中,亡靈從深淵歸來總是爲了復仇,老實地接受自己的命運有什麼不好呢?免得到頭來害人害己。”
“你說什麼——!”埃文終於無法忍受伯爵的漠然態度,從泰倫斯的身後站了出來。
這個男人看上去根本不打算承認泰倫斯的身份,正因如此,一開始纔會採用那般傲慢無禮的態度。
“埃文!”泰倫斯攔住屬下,示意對方不要過於激動。
他續而轉向伯爵說道:“您說的很有道理。但在戲劇當中,也有爲了揭露陰謀而不得不現身示警的亡魂不是嗎?我知道閣下有心要穩定當前帝國動盪的局勢,但是這份建立在謊言和危機之上的虛僞平靜就是您想看到的嗎?”
坎伯蘭將如同利刃一般鋒銳的視線射向泰倫斯,但後者並不懼怕他從沙場上磨礪而來的壓迫氣勢,繼續說道:“難道做出種種妄佞之舉的帕西諾公爵稱得上是可以信賴的明君?而不惜爲了自己的利益撒下驚天大慌的西蘭公國也一定不會繼續安分守己!帝國現在正是內憂外患的時候,您所維護的僅僅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而已,隨之而來的滔天巨浪憑您的一己之力又能否抵擋?”
坎伯蘭伯爵盯視著泰倫斯的雙眼問道:“可已經失去了身份和勢力的你又能做些什麼?”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利刃,西蘭公國的狼子野心正是基於我的‘死亡’才能繼續膨脹,可我仍舊活著,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打擊。更何況蒼鷹軍團的火種未滅,我仍有支持我前進的力量。”
坎伯蘭伯爵冷冷地注視著泰倫斯,在令人憂心的沉默之後,他突然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想不到您年紀雖小,膽識卻過人呢,公爵閣下。”
泰倫斯微微睜大雙眼,沒想到伯爵會如此輕易鬆口。但他很快掩飾住自己那一瞬間的驚訝,迴應道:“感謝您的稱讚,我並非是有勇無謀,而是信任著自己的部下們,也信任著自己的能力。”
坎伯蘭伯爵朗笑道:“我認同閣下一往無前的精神!您確實有著可以自信的人格魅力,帝都的坎特爾伯爵前日暗中遞信給我,希望我能給予你幫助。老實說,我很懷疑以您的年紀是否能擔當起大任,但現在看來,是我小瞧了您。”
“這麼說,您願意襄助於我?”泰倫斯追問道。
“我能做的有限,公爵閣下。您要知道,我的軍隊都是爲了替帝國撐起屏障而存在的,在這種時候,我不可能將這柄利刃轉向帝國的心臟。”坎伯蘭伯爵搖了搖頭,“但是我可以爲您啓動通往帝都的傳送陣,而且我還可以另外送您一份禮物。”
坎伯蘭伯爵拍了拍手,侍奉在外的僕人推開客廳的大門,一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泰倫斯將視線移到來者的面孔上,驚訝地叫道:“韋斯利?”
“公爵閣下!”韋斯利走到泰倫斯面前單膝跪下。
“你怎麼會在這裡?”
“……真是萬分慚愧,”韋斯利艱澀地說道,“閣下您遭到奸人挾持,我帶著護衛隊離開阿爾德雷特城尋找您的蹤跡,沒想到半路上聽到您已經慘遭殺害的傳聞,因此準備返回阿爾德雷特探明情況,卻又傳來女王陛下病重,帕西諾公爵代管國事的消息。我擔心護衛隊會受到派西諾公爵的猜忌,並不敢回到帝都,窮途之下幸虧被坎伯蘭伯爵閣下收留。”
“幸苦你了。”泰倫斯扶起韋斯利說道。
“有了這支皇家衛隊的幫助,您在帝都的行動相信也會有更爲容易。”坎伯蘭伯爵說道,“聽說蒼鷹軍團有一部分人躲開了帕西諾公爵的搜捕,我也會私下尋找他們的下落,讓你們匯合。”
“伯爵閣下,您如此盡心的舉動讓我感激不盡,真是萬分感謝。”泰倫斯壓抑住激動的情緒說道,他本意只是想從坎伯蘭這裡借道前往帝都,如今的情形已超他預料之外。
“公爵閣下,您既然願意承我的情,那麼容我多說一句——虛假的平靜仍是平靜,帝都如今已經經不起風浪,如果您做不到一擊必中的話,我希望您不要過於衝動,靜候良機。”
“您的良言我謹記在心,請您放心,我絕不會因私利而莽撞行事。”
坎伯蘭伯爵線條硬朗的脣角掀起笑意,說道:“那麼祝您武運昌隆,閣下。”
藉由坎伯蘭伯爵在帝都的宅邸,泰倫斯等人化作府邸僕役,分批潛入了偌大的帝都之中。
泰倫斯穿著藥師學徒們慣常穿的揹帶褲和亞麻襯衫,頭上帶著貝雷帽,和蘭瑟一起走在大街上。昔日裡有著繁華盛景的中央大街如今人流有所減少,雖然看上去依舊欣欣向榮,但那種因爲政局變幻而來的緊張氣氛已經在空氣中瀰漫開來——路上很少能夠見到貴族的身影,想必大家都在擔心什麼時候會遭到帕西諾公爵的清算而在家中憂心忡忡吧。
“僅僅是看到街上的情況,都可以想象出帕西諾那傢伙正執行著怎樣的鐵血政策呢。”泰倫斯低聲說道。“真不愧是他那愚蠢傲慢的行事作風。”
蘭瑟彎腰詢問:“明天您真的要像剛纔說的那樣,獨自一人前去王宮嗎?”
“當然。”泰倫斯點了點頭。
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們兩個人剛剛在一間飯店內見到了仍身任財務大臣的坎特爾伯爵,這位被帕西諾不留情面的強勢手段逼到打算反擊的大貴族爲泰倫斯的行動提供了幫助。在明天他進宮述職的時候,會將泰倫斯作爲隨侍帶進去,之後就靠泰倫斯自己前往女王的監/禁之所,面見女王陛下。
“太危險了!”蘭瑟仍不贊同。
“王宮戒備森嚴,只能藉由這辦法混進去,不可能再多帶一個人去了。而讓女王交託信任,只能我親身前去。”泰倫斯說道,“這是我的責任所在,我義不容辭,蘭瑟。”
他頓了頓,對金髮騎士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一旦出事,你就是我最後的保障。蘭瑟,不要自亂陣腳,你就是我的護身符啊!”
蘭瑟抿緊了嘴脣,最終點了點頭。
第二天很快來臨,當陽光灑在建築羣的尖頂之上時,泰倫斯坐上了坎特爾伯爵的馬車,朝著王宮出發而去。
他想起昨晚已經部署下去的命令——
一旦自己不幸被抓,則由埃文和韋斯利一起統籌全局,營救的任務就交付給他們兩個人。而如果難度太大的話,則優先保存力量,以暴露自己的存在爲首要目標,哪怕是屍體也行,就是爲了揭露西蘭公國的謊言。雖然做到這種程度的時候表明計劃已經失敗了,但是能夠完成其中一個任務就不算白費功夫。
……到了那一步,唯一對不起的,就只有蘭瑟了吧。
泰倫斯隨著馬車的搖晃默默地想著。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不斷思考著隨後的行動,祈禱著一切能夠順利。
——就算只是爲了不能讓那傢伙毫無意義地死掉,自己也要努力啊!
“您很緊張嗎?”注意到泰倫斯的舉動,坐在他對面的坎特爾忍不住開口問道。
泰倫斯輕輕說道:“說不緊張的話一定是騙人的,但這份緊張正是因爲期待著自己能夠成功,放心吧,我有覺悟。”
“讓陛下遭遇險境,是我們身爲臣子的無能。將重任壓在還未成年的您的肩膀上,是我們大人的無能。我必須得向您致歉,另外,我也會祈禱您平安無事的。”坎特爾低頭親吻泰倫斯的手背。
就在這時,搖晃的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從車廂外傳來車伕的聲音:“老爺,王宮到了。”
泰倫斯故作侷促地坐在供僕人休息的偏廳之中,因爲他是個年輕的生面孔,所以其他人也並沒有過多關注故意低調的他。這給了泰倫斯藉機偷溜的機會。
在宮廷侍女前來送過墊肚子的茶點之後,泰倫斯跟著這隊女僕離開了偏廳。
“沒想到我這輩子居然還要再穿一回女裝,嘖。”在粗大的立柱後面,泰倫斯戴好假髮,套上早就準備好的女僕長裙,然後走了出來。
即使是外出上學以後,他仍時常出入王宮,因此對王宮裡面的構造稱得上是瞭如指掌。唯一麻煩的是有時候會遇上盤查的護衛隊士兵,在有驚無險地應付了幾次詢問之後,泰倫斯終於發現周圍的環境變得沉靜異樣起來。
泰倫斯沒有貿然行事,躲在附近的空屋裡小心觀察。就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外,有著嚴陣以待負責把守的士兵,而對方的盔甲並不是皇家護衛隊的制式,泰倫斯仔細辨認之後,確認了那是帕西諾公爵的私兵。
放著護衛隊的人不用,專門派遣自己的私兵來王宮,所看守的是什麼已經毫無疑問了。
現在麻煩的是怎麼進入那個房間。
泰倫斯正在苦苦思考的時候,一陣濃郁的藥劑苦味傳進了他的鼻子。他悄悄拉大門縫,注意到有一個侍女端著藥碗走了過來。
侍女小心地端著托盤,像往常一樣走近王宮的禁忌之地。她一路上都在因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而忐忑不安,卻突然被什麼東西圈住了腰肢,在她還來不及驚叫的時候,又被東西堵住了嘴巴,接著被拉進了一旁的房間裡。
泰倫斯蹲在地上拍了拍昏睡過去的女人的面龐,拿起一旁的托盤打開門走了出去。
嗆人的藥香味鑽進泰倫斯的鼻子,讓他不禁皺了皺眉毛。等到他一直走到被嚴密看守著的大門前時,被守衛攔住了腳步:“你不是負責送藥的僕人,你是誰?”
泰倫斯的心臟驟然收緊,卻裝作無辜的樣子擡起頭說道:“送藥的姐姐發燒休息,因爲她不敢耽擱送藥的時間,因此我才替她跑一趟的。”
兩個侍衛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打開了房門說道:“女王陛□體不適,進入以後不要多說話,看著陛下喝完藥你就出來。”
“是的。”
泰倫斯點了點頭,走進屋子,侍衛隨後把門關了起來。
這座可以算作監牢的房屋寬敞無比,卻陰暗無光,連空氣都不太流通。泰倫斯注意到唯一一面落地窗戶被窗簾遮得結結實實,也許還被徹底封死了也不一定,否則裡面不會鬆懈到連一個留守的人都沒有。
泰倫斯端著藥碗靠近屋子中間的大牀,女王躺在上面,曾經美豔的容貌如今變得憔悴不已,長髮也摻雜了不少銀絲。泰倫斯把托盤放到一旁的櫃子上,在窗邊跪了下來,呼喚道:“陛下、陛下,您醒著嗎?”
白珍珠女王無力地張開雙眼,視線對上泰倫斯的時候有些渾濁不堪,幾秒之後才用恍惚的語調說道:“怎麼今天不喂藥嗎?”
“陛下,是我,是泰倫斯啊!”曾經的帝國女王竟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泰倫斯的心中酸澀不已,他摘下頭上的假髮,拉住女王的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臉側,輕輕說道。
“泰……倫斯?”女王重複著,光亮在她的瞳孔裡漸漸聚集起來。她費力地扭過臉,打量著泰倫斯的模樣,最後緊緊攥住了他的手指。“你還活著——太好了,泰倫斯……”
“是的,陛下,這一切都是西蘭大公的陰謀,是他編造了我被殺害的謊言。”泰倫斯詢問道,“陛下,時間很緊,請問您有什麼需要交代給我或其他大臣的?”
女王咳了幾聲,說道:“扶我起來,把桌子上的紙和筆拿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