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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從陽光明亮的院子進入光線昏暗的屋裡,郭中武一時什麼也看不見,好一會眼睛才適應過來。五間的屋子被兩堵界牆分成三部分,東西兩間是臥室,中間三大間是客廳,屋裡擺放些日常使用的傢俱。正中間的八仙桌上點了根蠟燭,一個醫生打扮的人雙手拿一貼膏藥在燈燭上烘烤著,郭中武見過他幾面,知道他是鎮上藥鋪的大夫。大夫身前站了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他是老於的四女婿、車馬店的老闆平掌櫃。東牆根放了一張竹躺椅,躺椅前圍站著桃花娘和桃花的四姐,兩個人都是一臉的擔憂。躺椅裡躺著的是剛從牆上掉下,受了重傷的老於。老於微闔雙眼,臉色蠟黃,一臉的痛苦與難受,再沒有一丁點往日的倔強和剛強。看著十幾天前還生龍活虎的老於成了這樣,郭中武心裡一陣陣的酸楚難受。

屋裡人見郭中武突然闖入,都是一愣。到底平掌櫃是做買賣的,楞了下後先反應過來,他衝郭中武一拱手,笑笑說:“郭掌櫃來了,稀客,稀客,坐,坐。”郭中武抱拳還了個禮後沒和他說話,逕自走到桃花四姐面前說:“杏花,於叔得趕緊去黃屯,可不敢耽誤,萬一腿殘廢了,得後悔一輩子。”本來平掌櫃張了嘴想說什麼,聽了這話窘的把張開的嘴又閉了上。桃花的四姐更是一臉的尷尬慚愧,紅了臉小聲說:“本來大清早就要帶俺爹去黃屯看腿,車都套好了,可俺爹死活不去,他的脾氣又大,沒人勸得住……”郭中武打斷她的話說:“別說了,我都知道,今兒個我跟四兒是趕著大車來的,我現在就帶於叔去黃屯。”

老於早睜開了眼,聽郭中武說要帶自己去黃屯,掙扎著說:“掌櫃的,你的好意我於致邦心領了。我老了,沒用了,胡亂貼幾貼膏藥,回來拄根柺棍能動就行。省個錢吧,花我身上也是糟蹋了。”聽了這話郭中武又心疼又生氣,大吼一聲:“不行!”聲音太大,驚得屋裡幾個人都打了個激靈。接著郭中武激動的說:“於叔你忘了燒鍋的規矩了?今兒個你要是不跟我去黃屯看腿,就是拆燒鍋的臺!扇我郭中武的臉!”郭家燒鍋第一任掌櫃的傳下來一個規矩,凡是在燒鍋幹滿三十年的老夥計,將來不管生多大的病,花多少錢,都由燒鍋出。老於看眼郭中武,眼圈一紅,把頭扭到一邊,不再說話。

郭中武見老於默認了,轉身對鎮上的大夫說:“對不住了先生,我得帶於叔去黃屯看腿,害你白跑了一趟。”郭中武想象大夫聽了這話後肯定得氣得吹鬍子瞪眼。想不到大夫邊把剛纔在火上烤軟抻開的膏藥折到一起邊說:“郭掌櫃也不是外人,我實話實說,咱藥鋪看內科小兒科還差不多,看骨傷跟人家黃屯差太遠了。行,恁趕緊去,這腿不能耽擱,要不越腫越大,就不好正骨頭了。”郭中武聽了先是詫異,跟著欽佩,見大夫要走忙伸胳膊攔住,從兜裡掏出一塊銀元遞給大夫:“不能叫先生白跑一趟,這是藥錢。”大夫伸手推開,衝郭中武一笑:“我跟平掌櫃是多少年的朋友,別說沒用我的膏藥,就是老叔貼了幾貼我也不敢要啥藥錢。”說完拱手告辭。

送走藥鋪的大夫,郭中武一疊聲吩咐四兒套車。套好車後郭中武見通往後院的小衚衕太窄,大車進不去,便和平掌櫃、兩個車馬店的夥計把老於連人帶躺椅擡到了前院。桃花早把郭中武帶來的被子鋪到了大車底板上,桃花的四姐嫌被子薄,又拿出兩條被子鋪在車上,並把一個枕頭放在車頭。大傢伙七手八腳把老於擡放到車上,桃花娘又把一條被子細心的蓋在老於身上。郭中武見桃花娘和桃花四姐都想上車,忙給桃花使個眼色,桃花趕緊對她四姐和她娘說:“四姐,你店裡忙,又要掀房蓋屋的,裡裡外外都離不開你。咱娘歲數又大,也不能去伺候咱爹,讓她在家幫著你做做飯啥的,咱爹我一個人去伺候就中。”說完也不等他們答應就跳上了大車。郭中武見桃花上了車,自己也跟著上了車,上車後輕輕拍下四兒的後背,四兒打個響鞭,高喊一聲:“駕!”大車便在桃花娘和桃花四姐的囑咐聲中離開了平家車馬店。

四兒趕著大車在晚飯前來到了黃屯。後得鎮離黃屯只有六十多裡,一路又都是一馬平川的好路,四匹健騾只拉這幾個人本來早就能到,是郭中武怕鐵腳大車跑的太快會顛疼老於的傷口,才一個勁吩咐四兒,慢點,慢點,再慢點。到了黃屯後,經過村民的指點很容易找到了專門治療骨傷的黃家藥鋪。藥鋪臨街有一排瓦房,瓦房中間開了個大門洞供人車出入,門洞跟車馬店的大門一樣,爲方便大車進入,沒留臺階和門檻,四兒吆喝著牲口慢慢把大車趕進黃家藥鋪大院。一進院迎面是座五間的大瓦房,東西兩排陪房,奇怪的是他家的陪房不是三間,而是每排六間。每邊陪房的屋檐下有六七個小火爐,火爐上坐著藥鍋,每個藥鍋前或站或蹲守著一個人,他們面前熬得湯藥應該是他(或者她)的家人喝的,一個藥鋪的小夥計來回奔走,指點家屬們按藥鋪的方法熬藥,滿院都是草藥苦澀難聞的味道。大面門洞兩邊的屋子卻傳來陣陣飯香,看來那是黃家藥鋪的廚房。

四兒進了院子就喊:“快來人,快來人,俺叔摔著腿了。”堂屋門簾一挑出來個年輕人,年輕人出來不急不躁的問:“咋了?誰腿摔壞了?”郭中武和桃花早下了大車,郭中武趕緊上去說:“俺叔的腿摔斷了骨頭,請黃先生給看看,黃先生不在家?”“在。”話音剛落門簾被一個小夥計掀開,一個拄著柺杖的中年人蹣跚著走出了房門,他有四十多歲,一臉的平和安穩,留背頭,頭髮烏黑整齊,穿件黃色長衫,右腋下支著個木頭柺杖。“這就是黃先生?自個的腿都看不好還能給別人看?”桃花見黃先生先這模樣先起了疑心。郭中武聽人說過黃先生,知道他的腿是小時候得病落下的殘疾,而不是骨折不愈留下的毛病。並且只有拄著柺杖拖著殘腿的纔是真正醫術高超的黃先生,如果四肢健全必是假冒的黃大夫。

黃先生看眼大車裡的老於:“這位是病人吧,傷哪兒了?”郭中武衝黃先生一拱手:“俺叔從房上掉下來摔壞了腿,斷了三處骨頭。”黃先生點點頭:“嗯,先擡屋裡。”一個小夥計已經從屋裡拿出一副擔架,走到車前掀了被子,熟練的指揮郭中武和四兒把老於挪到擔架上,然後他和那個年輕人幫著把老於擡下大車,四個人擡了擔架上了三階臺階後進入堂屋。五間堂屋被兩堵界牆隔成三部分,左右各有一間房,房門吊著藍布門簾,郭中武猜測那是儲存藥材和供藥鋪夥計們晚上值夜用的。中間三間應該是黃先生用來坐診看病的,擺設很簡單。正中北牆上掛幅中堂,中堂當中是李時珍的畫像,畫像左右一副對聯,上聯“病者似高堂怎可怠慢”,下聯“疾患如寇賊勢不姑息”,看過這幅對聯郭中武對雖支著柺杖卻神色安穩的黃先生先油然生了好感和信任。

中堂下面照例擺設條幾,條幾中間放設香爐和燭臺,條幾前面是張八仙桌,八仙桌左右放一對圈椅,八仙桌前有一個長條凳。挨著左面圈椅的桌子上擱著筆墨紙硯和一個號脈用的小軟袱子,顯然這桌椅是黃先生用來看病診脈的,只是條幾和桌子上空空蕩蕩再無一物。郭中武印象裡醫生的桌子上是要擺放厚厚一摞甚至幾摞、十幾摞醫書的,病人看了這許多的醫書無形中以爲醫生的醫術會跟這醫書一樣深厚淵博。那裡知道只有未成手的醫生(或者叫學徒)和業餘鑽研醫術的人才肯苦讀一本又一本的醫書,真正會看病,能看病,看得好病的醫生是不會也不肯看醫書的,有時間他們寧肯炮製藥材。郭中武認爲凡是在桌子上大放特放醫書的基本上都是庸醫,最多是將來能變成醫生的現任庸醫,象黃先生這樣桌子上沒有一本醫書的說不定倒是一個合格的好醫生,望著這簡單空曠的桌子他對黃先生的信任和好感又增了幾分。

屋子東牆前有一個木頭櫃臺,櫃檯上擱著稱藥材用的小秤,小秤旁邊放著藥臼,藥臼裡擱著藥杵。櫃檯後面挨牆立著一排一人多高的櫃子,櫃子上滿是一個個的小抽屜,抽屜裡放著各自不同的藥材,抽屜面貼著標籤,寫著抽屜裡藥材的名稱,標籤下安有銅環,拉著銅環能夠輕鬆把抽屜拉出和推入,櫃子上一排又一排佈滿了這樣的小抽屜。櫃檯前面的藍磚地面上放著一個黑黝黝月牙狀的鐵藥碾,藥碾裡有個鐵藥輪,藥輪兩邊有木把,一個小夥計坐在藥碾後面,雙腳放在藥輪兩邊的木把上,用力的一下又一下碾軋著藥碾裡的藥材。西牆前南北方向擺了兩張牀,南牆邊放了幾個供病人家屬坐的長條凳。

郭中武望著屋裡四堵空蕩蕩的牆壁,總感覺少了什麼,半天才想到,是錦旗,黃先生的診所裡少了病人致謝的錦旗。一般診所的牆壁總要懸掛一面面錦旗,紅底黃邊嫩黃流蘇的旗子上大書“妙手回春”“華佗再世”“醫德高尚”之類的鎏金大字,底下寫某某地某某人敬贈。普通的醫生或多或少都會有幾面十幾面這樣的錦旗,並得意洋洋的懸掛於牆壁上。所謂的“名醫”更會有無數面這樣的旗子,進了他的診所會先看到滿牆密密麻麻的旗子海洋,旗與旗之間嚴實的連螞蟻也鑽不進去,似乎每多一面旗子他們的醫術也跟著高了一分。殊不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真正妙手回春的醫者何須又何必錦旗的陪襯和炫耀?在他們的眼中懸掛錦旗是多餘的也是可笑的。

老於被擡放到西牆邊的一張牀上,黃先生吩咐脫掉他的褲子,自己拄了柺杖站到牀邊,那個年輕人早把一個條凳放到了黃先生身後(郭中武后來得知年輕人是黃先生的兒子兼徒弟),攙扶著黃先生坐到條凳上,黃先生安詳平靜的臉龐微微帶了絲笑,這笑顯露出黃先生的鎮定和從容,看到他的笑老於莫名感到了踏實和放心,緊張的心慢慢鬆弛下來。黃先生說:“老哥別害怕,可能有點疼,我得摸摸你的腿,看看到底斷了幾個地方。”說著從腳踝處開始,輕柔又快捷的往上摸。老於在車馬店曾被鎮上的大夫摸過斷裂的骨頭,說是摸骨頭診斷傷痛,其實是殘忍的給老於上了場酷刑。那雙揉捏傷骨的手把老於摧殘的死去活來,那種痛苦遠遠大於腿骨斷裂所帶來的疼痛,老於在漫長的揉摸(或者叫折磨)中被疼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摸完了骨頭,汗水也早溼透了**。現在聽說又要摸骨頭,嚇得自己先打了個哆嗦,接著感到小腿一陣疼痛,在車馬店被長時間揉捏引起一浪高過一浪的痛苦馬上在他的記憶裡復甦,跟著自己條件反射般閉了雙眼,咬緊牙關,兩手死死抓住被褥,甚至連身上的毛孔也全部張開,準備迎接那痛入骨髓的折磨。奇怪的是小腿疼了下,大腿也跟著疼了下後就沒了感覺,半天也感覺不到難受,倒是牙咬得發麻,手扣得生疼,打開的毛孔也沒能流出一滴痛苦的汗珠,白白讓渾身的皮膚緊張了半天。

老於不由詫異的睜開雙眼,黃先生已經支著柺杖站了起來,接過他兒子遞過的毛巾正在擦手,見老於睜開了眼,微微一笑:“不要緊的老哥,你就折了兩處骨頭,小腿斷的厲害些,可能從房上掉下時小腿先著的地,大腿裂了道縫,膝蓋沒事。因爲大腿和小腿都傷了骨頭,膝蓋動不了,還跟著疼,你覺得膝蓋也摔壞了,其實沒事。”停了停又說:“老哥的骨頭很好,跟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一樣,骨頭有韌性,骨質均勻,象你這樣的歲數能保持這樣骨頭的很少見,你斷的骨頭肯定好得快。”老於心裡還在琢磨呢,這就摸好了?咋一點都不疼?黃先生的話他也沒聽進去幾句。

黃先生說完拄著柺杖向八仙桌邊自己常坐的那把圈椅走去,郭中武也跟了過去。黃先生坐好後對坐在自己跟前的郭中武微微點頭:“這位先生咋稱呼,病人是你叔吧?別誤會,咱這隻管看病,不查良民證,我想知道病人看病是不是先生你當家?”郭中武不想讓人知道老於跟自己的關係,撒謊道:“鄙姓於……”說著看眼躺在牀上的老於:“這是我叔,他的病我當家,請先生趕緊用藥吧。”黃先生一笑:“於先生,我得先告訴你藥錢,骨折的地方得先貼消腫化瘀活血通脈的膏藥,等消了腫才能貼長骨頭通骨髓的膏藥,這種膏藥十天一換,一共貼三貼,今天起喝湯藥,早晚各一副,湯藥錢算在膏藥裡頭,不另外要。你叔的腿折了兩個地方,得貼兩帖消腫的膏藥和六貼長骨頭的膏藥,消腫的每貼一塊大洋,長骨頭的每貼三塊,一共二十塊。貼了膏藥上了夾板病人不能亂動,萬一動了骨頭容易落下殘疾,所以病人得住這,住不要錢,吃飯多少得給點,加上飯錢一共是……”

郭中武一直以爲老於斷了三處骨頭,得花三十個大洋,現在聽黃先生說只要二十個就行,頓時有揀了十塊大洋的僥倖,不等他算完從兜裡掏出二十五塊袁大頭放到黃先生面前。黃先生微微一愣:“用不了怎多,飯錢一個人半塊大洋。”郭中武一笑:“我想俺叔骨頭折了肯定得喝骨頭湯啥的補補,到時候得用咱藥鋪的鍋碗瓢盆,再說燒的柴禾也要花錢買,多的不用找了,也沒幾個錢,以後麻煩先生跟藥鋪的地方還多著呢。”黃先生擺擺手:“咱這有專門的小廚房,裡頭鍋碗瓢盆都有,就是預備給病人熬湯做飯用的,這個不要錢。要是那頓想自己做提前跟伙房打個招呼,省的浪費。”停了停又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是我的,我要,不是我的,給個金山也不收。不義之財不可取,取了,老天爺會罰你,不罰你,也罰你的後世兒孫。”說話的工夫他兒子把要找的三塊大洋和兩個兩毛、一個一毛的小銀元遞給郭中武。(注:民國時期的銀幣根據面額的不同分爲四種,分別爲壹圓、中圓、貳角、壹角,中圓即伍角。壹圓銀幣總重量爲庫平七錢二分,即26.86克,含純銀六錢四分八釐,以銀九、銅一鑄造。因爲銀元正面鐫袁世凱側面頭像,故俗稱袁大頭。一個壹圓可以兌換,兩個中圓;五個兩角;十個一角。中圓、貳角、壹角的銀幣在當時被稱爲小銀元,也叫銀角子。)

接著黃先生又問了老於的姓名和年齡,寫好藥方後交給夥計抓藥,自己則指點他兒子給老於正骨、貼膏藥、上夾板,都弄好了讓他兒子和夥計幫著把老於擡到西邊那排房(東邊那排住女病人)。房子裡有二十幾張牀,南北擺了兩排,離門不遠靠東牆有張空牀,桃花把老於的被子和枕頭在牀上鋪好,郭中武、四兒在黃先生兒子和夥計的指揮幫助下小心的把老於從擔架擡放到牀上。夥計從老於的牀下拉出張小牀,那牀高半尺,寬兩尺半,一人多長,恰好桃花抱了郭中武的被子進來,見了這小牀睜大了眼睛:“這牀能睡人?”黃先生的兒子抱歉的一笑:“咱這兒房少,家屬都得睡小牀,於先生委屈你了,黑夜得睡這小牀。這位姑娘……”說著看眼桃花:“俺爹說讓你住後院,黑夜跟俺小姑睡一起,不用帶蓋地和鋪地,都用俺小姑的。”郭中武和桃花聽了連連道謝。(注:鋪地和蓋地分別指褥子和被子。)

第二天四兒早早趕了大車回西溝,臨走郭中武交代他,燒鍋有幹不了的活兒趕緊來接自己,果然以後燒鍋有關鍵的活四兒都趕了大車來接郭中武,郭中武一般當天走當天回。桃花娘、桃花的四姐四姐夫、其他幾個姐姐姐夫以及老於的倆兄弟和侄子們也來黃屯看過幾次老於,臨走時他們想把桃花和郭中武換回去,讓倆兒人歇歇,兩個人都婉絕了。

住到黃先生診所的第四天後晌,老於臉憋的通紅,身子扭來扭去,桃花問他是不是身上癢,老於搖頭;是不是肚子難受,還搖頭;連問幾個都搖頭,最後郭中武試探的問是不是要解大手,老於尷尬的連連點頭。黃家藥鋪的規矩,病人大小便不許下牀,怕動了骨頭,小的用夜壺,大的得找夥計幫忙。桃花趕緊去叫夥計,一會兒藥鋪的三個夥計拿了個特製的木頭架子跑了過來,郭中武在他們的幫助下把架子放到老於身底下,又在架子下鋪張草紙,把一個矮便盆放草紙上,郭中武怕他不好意思特意把被子蓋的嚴嚴的。

老於從沒有躺著方便過,又當著滿屋子的人,加上幾天沒解手下面有些乾燥,還怕味薰了郭中武,紅著個臉半天也沒出來,後來狠狠心豁出去了,頭扭一邊不看郭中武,終於排了出來。完了後他想自己擦,一來腿受傷身子動的程度有限,二來身子下頭有個木頭架子,手夠不到,紅著臉白努力了半天。郭中武發現後,揭開被子拿手紙給老於擦乾淨,端了便盆去廁所倒,在門口遇到了一直守在那的桃花,桃花滿臉的感激和開心,見他端著便盆出來,也不說話,上去接了便盆往廁所走去。郭中武只得回去,先叫夥計們幫著去掉架子,又打來一盆水,用溼毛巾給老於擦了手,自己也擦了手,把老於的被子掖了掖,然後坐到牀邊對老於真誠的說:“於叔,你是看著我長大的,現在俺爹孃都沒了,家裡的人也都走了,我早拿你當親叔了,你對我可別見外。再說了要是咱倆人掉個個兒,現在躺牀上的是我,你不也得這樣伺候我?於叔,往後有啥事兒都跟我說,就當我是你的親侄子,怕啥?”老於臉上有慚愧有感激有酸澀有欣慰,嘴脣翕動著想要說什麼,又神情複雜的把頭扭向一邊,慢慢兩行眼淚從他眼角滿身褶皺的皮膚上緩緩淌下,一滴一滴打溼了頭下的枕巾。

離黃屯不到二里是個大鎮子,鎮子南頭緊挨著公路的地方修有一個高大堅固的炮樓,炮樓外面照例建有壕溝、鹿砦和鐵絲網,炮樓裡駐有一個小隊的日本兵,另外有一箇中隊的保安隊分佈在鎮子周圍大大小小要害村屯的炮樓裡。黃屯是個大村子又緊挨著公路和鎮子,位置很重要,因此村子北頭公路邊也建有炮樓,裡頭駐紮著兩個班的保安隊,插著太陽旗的炮樓上架著機關槍,黑洞洞的槍口日夜指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自從來到黃先生的診所後,爲了讓老於長骨頭補身子,郭中武天天到鎮上買大骨頭和牛羊肉,每次都要打村口和鎮子上炮樓經過。過黃屯炮樓時得給在鐵絲網外站崗的保安隊員看良民證,過鎮子上日軍的炮樓除了檢查良民證外還得給站崗的日本兵鞠躬,要是忘了鞠躬或者鞠躬時態度不好就得挨日本兵幾個大嘴巴或者一槍托。幾天後郭中武慢慢跟黃屯炮樓站崗的保安隊員熟悉了,給了他們幾次香菸後便不再檢查自己的良民證。鎮上日本人的炮樓就不行,無論來來去去多少趟,到了崗哨是良民證照看,躬照鞠,當然你要是給香菸日本兵也照拿,可躬還得鞠。

這天半夜郭中武睡得正香忽然被一聲槍聲驚醒,他睡眼惺忪的在小牀上坐了起來,接著“叭叭叭”又傳來幾聲槍響,槍聲很近,象是從鎮上傳來的。郭中武一激靈,睡意全無,馬上找衣服穿了起來,屋裡人也都醒了,人人驚恐的不敢發出一聲。這時候槍聲已響成了一片,隱隱夾雜著叫罵聲,跟著鎮子炮樓上的機關槍也“噠噠噠”“噠噠噠”的響了起來,很快村外炮樓上的機關槍也開火了,通過窗戶隱隱能看到炮樓上一道道火線不停的射向公路。隨著“轟”“轟”兩聲手榴彈的爆炸,槍聲暫停了一會,跟著槍聲又起,並漸漸向鎮子北頭而去,愈去愈遠,終不可聞。屋裡的人這才把怦怦亂跳的心放回了肚子,大家都鬆了口氣,有人要打火點煤油燈,郭中武馬上冷靜的制止了。槍聲剛停,未知結果,現在又是半夜,到處黑魆魆的,燈一亮便如燈塔一樣耀眼,雖不能爲夜船指航,卻可以把打了敗仗的潰兵引來。於是大家不僅不敢點燈連話也不敢高聲說,一個個壓低了聲音興奮的討論起來,有的說是老八掏了日本人的炮樓;有的說是保安隊反水,跟日本人狗咬狗打起來的;還有的說是山上的“老擡”來鎮上擡人了(既土匪綁票);也有的說是八區的人來鎮上殺漢奸(八區是國民黨的地下留守武裝組織)。只是大家誰也說服不了誰,亂哄哄的議論到天明。

第二天吃過早飯,郭中武準備去鎮上買大骨頭和牛肉時讓藥鋪的夥計攔住了,被告知炮樓的保安隊馬上要來檢查良民證,大家不得外出,郭中武只得回屋。過了會一個夥計來給病人換膏藥,大家都向他打聽,這夥計剛剛從鎮裡買藥材回來,一臉的興奮,見大家問也不換藥了,站那亢奮不已的說:“哎喲我的媽呀!我算是開眼了,出莊剛上路就看見了銅炮殼(空彈殼),隔不遠有幾顆,隔不遠有幾顆,等一進鎮裡,奶奶!遍地都是,黃澄澄的一片,全是銅炮殼,老日也不管,小孩們都瘋了,都在搶……”

“夜個黑到底是咋回事?”有人打斷夥計的話問。

夥計看了眼問話的人回道:“還能咋?宋老二的人下山了唄兒,聽說要擡鎮上的‘曹大肚’,嚇得‘曹大肚’規規矩矩給了宋老兩千斤糧食五百塊大洋,這纔算了。宋老二的人臨走還牽了幾頭羊,剛出鎮可巧碰到了老日的巡邏隊,兩下這不就打上啦。”

“那宋老二呢?日本人抓住了沒有?”又有人問。

“屁!”夥計說完馬上下意識的左右看看,見沒有外人又接著說:“打了半夜槍,連宋老二的人毛都沒逮著,倒耽誤咱爺們瞌睡。”

夥計停了停又說:“對了,聽說宋老二的人有倆受傷了,日本人懷疑沒走遠,就在咱這附近,前晌保安隊的人要來咱藥鋪檢查良民證,大傢伙可哪兒也別去,凡是今天走的都按通匪抗日算。”

大家聽了這話心裡一緊,明明知道跟宋老二沒有丁點關係,但還是隱隱有些驚恐,於是一個個哪也不去,都規規矩矩待在屋裡等保安隊來檢查。快晌午了保安隊的也沒來,倒是來了兩個看病的年輕人,一個又高又瘦,一個又黑又胖,瘦子牽著頭驢,黑胖子騎在驢上,瘦子自稱是兄弟,驢背上的是他哥,掉山溝裡摔壞了一條腿。藥鋪的人見他們偏偏這個時候來,先懷疑是受傷的土匪,等一看不是槍傷,確是骨折才放了心,處理好傷口貼上膏藥後由一個夥計和瘦子攙扶著黑胖子來到了郭中武所在的病房。老於北面不遠有張空牀,夥計想把黑胖子安排到那,瘦子笑著說他哥打小怕風,睡覺不能離門太近,夥計嘟囔了句什麼又攙著往裡走,恰好屋子西北角有個空牀,瘦子看了笑著說:“這好,這沒風。”於是鋪好牀把黑胖子扶到了牀上。郭中武對這哥倆的選擇很奇怪,放著出入方便的門口不住,偏偏要住到屋子最裡頭的角落,那不僅進出不方便連空氣也沒有門口的好,難道真的怕風?想著想著郭中武好奇的望了過去。瘦子安頓好他哥後站在角落裡察看屋裡的人,兩人的目光正好相遇,瘦子微微一愣立刻換上一副笑臉,並友好的衝他點了點頭,郭中武隱隱感覺他微笑的目光裡有股犀利的東西,也對瘦子點點頭,扭過頭不再去看。

吃過晌午飯桃花收拾了碗筷去廚房洗涮,郭中武坐牀沿陪老於說話,門簾一挑,藥鋪的小夥計領著倆人走了進來。一個男人四十多歲,戴頂瓜皮帽,穿件灰布長衫,郭中武在黃先生的屋裡見過他,知道他是黃屯的保長。保長進來衝屋裡人微一點頭,指著身後一個當兵的說:“這是咱炮樓的鄭班長,鄭班長奉了上頭的命令來查良民證,各位都配合些,把良民證趕緊拿出來讓鄭班長檢查。”鄭班長不到三十歲,穿套跟西溝炮樓韓潮一樣的黃色的保安隊軍裝,肩上斜掛著帆布子彈帶,腰裡束根皮帶,皮帶左面掛著一把插著刺刀的刀鞘,一條破舊的漢陽造背在身上。他的穿著雖然和韓潮一樣,但遠遠沒有韓潮收拾的乾淨利索,老於的牀鋪離門口不遠,郭中武坐在牀沿可以清楚的看見鄭班長軍裝上一片一片的污濁。

鄭班長挺胸疊肚撇嘴瞪眼一副不可一世的威風模樣,就差在臉上掛上“迴避”和“肅靜”兩面大牌,彷彿他執行的不是檢查良民證這樣的小任務,而是在做懲治貪污腐敗解救勞苦人民復興中華民族的雄偉大業。聽保長介紹完自己往前邁了一步,準備說話。非洲的土著和美洲的印第安人在與其他部落打仗和捕獵前,會把各種顏色塗畫在臉上身上,以起到恐嚇敵人或野獸的作用。鄭班長肯定不會見過非洲黑人和美洲印第安人,但他無師自通的也弄到了恐嚇人的顏色,這顏色在鄭班長的嘴裡,準確的講是在他的牙齒上。他牙齒表面佈滿黃的牙垢和抽菸薰的黑斑,這兩種不同的物質相安又相愛的和睦相處,構成了鄭班長黑黃的牙齒長城,令人觀之喪膽,起到了和黑人以及印第安人恐嚇色一樣的嚇阻作用。

鄭班長清清嗓子開始講話:“這個,這個夜個黑,山上的宋老二領人下山了,嗯,這個搶了鎮上好多大洋,這個幸虧遇到皇軍的巡邏隊,這羣土匪叫皇軍打死二十多個,打傷四五十個。哦,這個這個,皇軍懷疑受傷的土匪藏在這,叫兄弟我過來檢查檢查,這個,都把良民證拿出來,凡是沒有良民證的統統抓到炮樓,膽敢反抗的,就地正法。”鄭班長講話時的習慣是正軍帽和拍腰上插著刺刀的刀鞘,短短幾句話正了三四次帽子,拍了不下七次刀鞘。也許是怕了他的刺刀,也許是怕了他的話,大家都趕緊掏出良民證等待他的檢查。

老於的牀鋪離門口近,很快鄭班長就查了過來。郭中武只認識炮樓前站崗的小兵,並不認識這個鄭班長,老老實實把自己和老於的良民證遞了過去,鄭班長面無表情的看了看,接著故作驚訝的問:“咦!……”他剛一開口郭中武便連連後退。鄭班長的牙縫和牙牀裡淤積了大量昨天前天大前天甚至前年乃至兒時留下的食物殘渣,殘渣發酵後與抽菸遺留下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攻擊性非致命氣體武器,這武器薰的郭中武差點窒息。只聽鄭班長說:“……你是西溝的,他是桃花溝的,你咋跟他在一起,你倆啥關係?說!”語氣象在審賊,說完又習慣性的拍拍腰間的刀鞘。郭中武心說,拍刀鞘幹嘛,你要真去打仗,遠的用槍,近的用嘴,那兒用得著刀?心裡這麼想,嘴上還是笑著回答:“這是俺表叔,他摔傷了腿,我是來伺候的。”鄭班長繃著臉繼續審問:“表叔?他兒子呢?他親侄子呢?嗯?人家親的不用用你一個表的?嗯?咋回事?說!你是不是土匪的派來的?”郭中武心說一時半會兒也跟他說不明白,拿出兩盒香菸賽進他口袋,然後陪著笑說:“您太擡舉我了,別說當土匪,我聽見槍響就先尿了褲了,呵呵。”鄭班長看眼因裝了兩盒香菸而鼓脹起來的口袋,剛纔還緊繃著的臉稍微有了笑模樣,打著哈哈說:“這個,這個,這個非常時期不得不小心,別介意。”說著扭頭看著老於說:“你有福氣呀!現在別說表的,就是親叔親爹孝順的又他媽的有幾個?有福氣,你真他媽有福氣。”說完把良民證還給郭中武又接著往下查。

查來查去查到新來的黑胖子病牀,還沒等鄭班長開口瘦子早笑瞇瞇把兩個人的良民證遞了過去,鄭班長接過良民證看了幾眼自言自語道:“喲,井溝的,離這可不近呀!”瘦子連忙賠笑說:“可不是,俺哥倆半夜就起來了,一直走到今兒個晌午纔到。”鄭班長一聽就炸了,退後一步問夥計:“啥!他倆是今兒個來的?”邊說邊下意識的去摸背在肩膀上的槍。夥計趕緊說:“別怕,別怕……”“我怕個熊,真是土匪老子正好抓了送皇軍那。”鄭班長罵了夥計一句,罵完又不自覺的退後一步。夥計陪著笑說:“那是,那是,鄭班長啥時候怕過?是我不會說話。”說完走到鄭班長身邊對著他耳朵小聲說:“剛纔咱藥鋪看了,不是槍傷,是摔傷,小腿腿骨摔斷了。”鄭班長這才長長出口氣,背好槍,又拿起良民證瞄了幾眼,似乎想起了什麼,向前走了一大步對那哥倆說:“把恁倆右手的二拇指都伸出來。”

站著的瘦子和躺在牀上的黑胖子聽了莫名其妙,但還是聽話的伸出了手指頭,他們食指的第二節指肚上有層厚厚的老繭,只有長年扣扳機的手指頭才能在這個位置磨出這樣的老繭來。鄭班長低頭一看,臉色鉅變,“嗖”的退後一大步,也不顧身後被撞翻的夥計,飛快的把肩上的步槍端在手裡,順手拉動槍栓,“嘩啦”一聲將子彈推上槍膛,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站在自己面前的瘦高個,厲聲高喝:“舉手!舉手!”瘦子趕緊舉起雙手,黑胖子也在牀上舉起了手。剛爬起來的夥計見了臉嚇得慘白,大著膽子對鄭班長說:“別,別,鄭班長,他們是來咱藥鋪看病的,不是壞人。”鄭班長瞪他一眼:“不是壞人?看他倆的手指頭,不打十年以上的槍長不了恁厚一層老繭,這倆貨要不是玩槍的,你把我的眼珠摳出來。”停停又說:“夜個黑宋老二來鎮上擡曹大肚,叫皇軍打傷他倆人,皇軍跟俺保安隊抓了一夜沒抓住,今兒個他倆就來了,還都是玩槍的,又受了傷,他不是土匪是啥?”扭頭衝站在門口的黃保長吼:“老黃,**還癔癥個屁!趕緊去炮樓叫人,就說我抓住宋老二的人了!趕緊!”

黃保長剛要走瘦子舉著手喊:“誤會,誤會了鄭班長!俺哥倆是打獵的,從小就玩槍,手上有老繭不假,可俺不是土匪!對了,我身上有保票,來得時候就怕有麻煩,特意叫保長給寫了個保票,上面有保長的簽名,還蓋著保上的大印。”鄭班長一聽泄了氣,到手的功勞沒了,把漢陽造關了保險背到肩上,繃著臉罵:“早他媽的幹啥了?才說,還不拿出來?”瘦子陪著笑邊連連說是邊把一個摺疊成方塊狀的紙包遞過去。鄭班長接過紙包感覺沉甸甸的,用手一捏,硬邦邦,立時一股不易察覺的笑意飛到鄭班長嘴角,他擡頭瞥瘦子一眼後飛快的打開了紙包,一塊明晃晃的大洋立時露了出來。鄭班長嘴角眼梢立刻綻放成一朵鮮花,他迫不及待的用右手大拇指以及中指的指尖夾住大洋放在嘴前用力一吹,然後兩個指尖夾著大洋飛快送到耳邊,耳膜馬上傳來真正大洋振動時纔會發出的悅耳聲響,聽了這美妙的音響鄭班長臉上的花開得更濃了,右手不由自主牢牢抓死了這塊大洋。

“鄭班長,鄭班長。”瘦子叫了好幾聲鄭班長才戀戀不捨的把大洋放進自己口袋,接著把那張包裹大洋的、沒有一個字的白紙還給瘦子。

“咋樣?沒事了吧鄭班長?俺不是土匪吧?”瘦子問。

“屁話!誰敢說你是土匪?你要是土匪,這,這,這屋裡他媽的都是土匪。”鄭班長笑呵呵的說,跟著又上前一步拍拍瘦子的肩膀:“老弟,以後有事找我,在黃屯這片誰敢惹你,你說一聲,我不把皮給他剝了!聽見沒有?有事去炮樓找我。”瘦子趕忙連連道謝。鄭班長又扭頭對夥計說:“往後對他倆好點,這是我親戚。”說完這才接著往後檢查,邊走邊摸口袋,生怕那塊大洋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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