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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見他一會得意一會擔心一會又咬牙切齒,害怕的問:“掌櫃的,你沒事吧?”“哦,沒事,沒事。”接著郭中武又說:“我是在想做酒太不容易。做酒講究一水二曲三窖,光有好酒麴也做不成好酒,還得有上好的泉水和老窖池。可惜咱燒鍋的窖池最老的那兩口也不到一百年,如果咱的窖池有了幾百年的歲數,配了這黑龍潭水和咱燒鍋的好酒麴,那做出的黑龍酒肯定更地道。”郭中武一臉的嚮往。
“快一百年也不短了,得多少輩兒才能到一百年?”桃花安慰的說。
“嗯,按說咱這窖池比一般燒鍋的窖池是要老得多,可跟人家幾百年的老窖池就沒法比。還好咱燒鍋的水好,任誰燒鍋的水也比不上。”
郭中武似乎在回憶什麼,過了會兒又說:“俺家第一個來西溝做酒的是我爺爺的爺爺,他剛來的時候用的水是普通的泉水,做出的酒也好,就是味兒不到,少了股精氣神兒。他想來想去感覺還是水的事兒,等燒鍋一閒下來就帶了乾糧揹著水葫蘆到處找水,這一找就找了七年。第七年夏天,有一天他又出來找水,轉來轉去來到了飛龍嶺。當時正晌午,他跑了一前晌,熱得受不了,知道下面黑龍潭邊涼快,就下了嶺,到潭邊邊涼快邊吃乾糧,吃了乾糧要喝水的時候發現水葫蘆裡一滴水也沒有,跑了一前晌早把水喝完了。他愛喝酒,除了水葫蘆,還帶了酒葫蘆,見沒了水,乾脆喝了半葫蘆燒酒解渴,酒一下肚有些暈暈忽忽,本來又累又乏的,給黑龍潭的涼氣一吹,酒勁兒上來了,躺樹蔭下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見從黑龍潭裡出來個東西,身子長長的,彎彎扭扭的,在水上扭來扭去……”“是龍!黑龍潭裡的龍!”桃花瞪著眼睛說。“說是吧,不象,說不是吧,也象,哦,那模樣就是咱酒罈子紅紙封上畫的那個。它扭了一陣就下水裡了,過會兒又出來了,還在水上扭,扭來扭去,扭去扭來……俺爺爺的爺爺一激靈,人醒了。想想夢裡那個東西,又瞅瞅黑漆漆冷森森涼氣逼人的黑龍潭,自言自語;‘是不是潭裡的神叫我用潭水做燒酒?’他來過黑龍潭無數次,知道潭水腥氣,但還是蹲下來,捧了一捧水,手裡的潭水涼絲絲清澈透明,可還沒到嘴邊就聞到了噁心的腥氣味兒。‘這水咋能用?神是在耍我呀!’嘆口氣離開了黑龍潭。
怪的是回到家他黑夜又做了同樣的夢,第二天他套了掛鐵腳大車,裝了一車的大壇,到了黑龍潭,拉了滿滿一車水回去。回去就用這潭水釀酒,等新酒出來他嚐了口,皺眉,味兒跟老酒一樣,就辣了些。晚上他生氣睡不著,獨自一人喝黑龍潭水釀的新酒,聽我爺爺說,他的酒量很大,能喝一斤半燒酒,可那晚他喝了半斤新酒,人就醉了。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發覺沒有以往喝醉睡醒後頭痛沒勁兒的毛病,這是咋回事?接著他又發覺,胳膊腿兒分外的舒服,身上還有一股勁兒一直往外撲騰。這股勁兒憋得他難受,乾脆去燒鍋幹活,出了一身透汗後才感覺那股勁兒跑了,‘是不是喝了新酒才這樣?’他不敢肯定。
晚上他讓家裡炒了幾個菜,請燒鍋伙計喝酒,喝得還是新酒,幾個夥計平常的酒量也不賴,但當天晚上他們沒喝多少新酒也都醉了。第二天他問夥計們感覺咋樣,夥計們都說頭不痛身上還有勁。我爺爺的爺爺知道成了,七年的辛苦尋找終於有了結果,只是萬沒想到苦苦尋找的東西竟然一直都在身邊。當時他沒聲張,不吭不哈的接著用黑龍潭水釀酒,釀成的酒並不賣,因爲剛出的生酒又辣又衝不柔和,得入庫儲存三年成了老酒陳釀纔好喝。三年後我們郭家的燒酒一上市就轟動了河南和山西,很快酒就供不應求,酒價還一個勁兒往上漲。到最後好多買酒的不得不提前給我們燒鍋送銀子做定錢,要不根本買不上燒酒。”說完郭中武沉浸在對過去美好的回憶裡。
“這是真的?真有這事兒?這麼神?”桃花早聽入了神,瞪著大眼睛問。
“嗯,是真的,這事兒俺家家譜上都寫著呢。”停了停瞥一眼桃花:“你知道爲啥人家愛咱的黑龍酒?”
“酒好唄兒,這還用問。”
“咋好?”
“……”桃花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
“黑龍酒不只是有勁,喝了叫人飄飄欲仙。這酒它養身,常喝祛病補氣、延年益壽,看你爹,都五十四五的人了頭上沒一根白頭髮,身板兒也結實,幹起活來抵得上年輕的夥計,爲啥?還不是因爲天天喝黑龍酒。聽俺爹說,打燒鍋做黑龍酒起,夥計們就沒得過病了災了啥的,這又是爲啥?還是因爲他們天天喝黑龍酒。這黑龍酒爲啥恁厲害?水好,黑龍潭的水好。”
“水好?那黑龍潭的水一股腥氣味兒,算好水?”
郭中武搔搔頭:“我也納悶,都說佳泉佳水出佳釀,可黑龍潭的腥氣水釀得酒比甜水更好,我想,興許是這黑龍潭水含有一種非常非常特殊的礦物質,到底是啥礦物質,我也不知道。這釀酒上的學問太深,等日本人走了,天下太平了,得好好研究研究。”
“啥?筐屋子?黑龍潭裡有筐做的屋子?”桃花難以理解郭中武口中高深複雜的名詞。
郭中武呵呵一笑:“是礦物質,不是筐做的屋子。”
“筐屋子是啥東西?”桃花還是理解不了。
“礦物質就是……就是一種東西,很小很小,眼睛看不見,礦物質這東西有好的也有壞的,我感覺黑龍潭的水裡有很多好的礦物質,哦,就是有很多看不見的好東西。”
“哦,這樣呀。”桃花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然後一臉仰慕:“到底掌櫃的留過洋,知道的就是多。”
郭中武一笑:“知道啥嘛,多看了幾本書而已。”
“掌櫃的讀了恁多書,還留過洋,做酒可惜了,你該去當縣長。不過,我看掌櫃的倒是挺喜歡做酒的。”
“縣長可當不了。”郭中武笑了笑,接著若有所思的說:“說實話,以前一點都不喜歡做酒,慢慢的越來越喜歡,現在可真有點迷上了。”
“以前一點都不喜歡做酒,慢慢的越來越喜歡,現在可真有點迷上了。”桃花心裡咀嚼著這句話,“是不是我沒來燒鍋前他不喜歡,來了後就喜歡了,而且喜歡的不行!”想到這自己臉紅心跳,擡眼偷看郭中武。想象郭中武還象以往一樣如同餓得垂死的人發現佳餚一樣死盯著自己,誰知他卻昂首眺望遠方,思緒似乎還停留在燒酒中,自己熱烈的心情象被針刺破的氣球“噗”的消逝了,失望了無掩飾的掛在了臉上。
三個月後山西的黃老闆又送來了一千八百塊大洋,郭中武還了一部分債,剩下的都買了小米,包括桃花在內的新夥計們的工錢也漲爲兩塊。因爲有黃老闆大洋的支撐,幾個月來燒鍋漸入正軌,雖沒有原先郭洪霖老掌櫃在世時的興旺,但比起前幾年的朝不保夕也算是有了不少的生氣。
幾個月來桃花一直在郭中武的帶領下幹些輕活小活,她曾經抗議過,要求和其他夥計們一起幹燒鍋上所有的苦、累、髒活兒,可惜抗議無效,郭中武很輕易的拒絕了。兩個人的關係也由剛開始時的陌生到熟悉再到親暱,漸漸有了朦朧的愛。有外人的時候兩人規規矩矩一個老闆一個夥計,涇渭分明,一旦剩了他們兩個,便會嬉笑逗鬧,但又彼此嚴守著一條界限——身體不接觸語言不親褻。不過桃花和郭中武都知道,他們之間的這層窗戶紙早晚會被捅破,宛如窖池裡的酒醅在高溫的蒸騰和藥材以及酒麴的催化下產生的能量可以輕易把窖池的泥封頂開一個又一個的口子。
這天半夜郭中武又來到燒鍋大院,先把曲房的窗戶打開,掛好遮蔽露水的紗布,然後進燒鍋房,查看窖池的泥封是否開裂。他提著燈籠進入燒鍋房,散發著酒香味的燒鍋房裡立即出現他被燈籠無限放大的身影。昏暗的燈籠,沁人的酒香,晃動的身影,這一切和郭家燒鍋剛開始時一模一樣,郭家的先人也是在半夜裡提著燈籠聞著酒香來查看窖池,只不過那時他們留著辮子穿著長袍馬褂,如今郭中武留分頭著洋服而已。時間過去了近百年,改變的僅僅只是人,燒鍋、酒香以及昏黃的燈籠經歷了時間的洗刷和沉澱並未有絲毫的改變,反如窖藏的老酒愈久而彌醇。郭中武擰開手電筒,昏黑的燒鍋房立刻被手電筒挖出一孔孔圓圓的光洞,郭中武趁著這光亮仔細查看了幾口窖池的泥封,還好,只有兩口窖池的泥封有裂口。他關了手電筒,把燈籠插在牆上,用白天準備好的老泥封土、新黃粘土、穀殼和黑龍潭水和泥,然後用一把小木頭抹子補泥封上的裂口。
郭中武正幹著活聽到燒鍋大院的大門被人推開,然後大院裡傳來腳步聲,郭中武並未在意,老於好幾次都在半夜來燒鍋,陪著自己說話幹活,估計他又來了。“老於來了我得好好說說他,跟他說好幾回了,半夜我一個人就行,倆人都來,這不是多耽誤一個人嘛,白天又得犯瞌睡。”郭中武心裡想。隨著腳步聲進入燒鍋房,郭中武知道來人不是老於,老於的腳步是沉穩重實,一步一步不急不躁,而這腳步輕盈快捷,步伐裡隱隱還帶了歡快和急切,不用看人,光聽腳步聲就知道來的不是老於,而是小於——桃花。郭中武的心情立時興奮起來,笑容不知不覺綻放於臉上,心跟著桃花的腳步劇烈的跳動。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快,那由遠及近的腳步彷彿一步一步都踩踏在他興奮的心臟上,踩得他心慌意亂無心幹活,好幾次都把泥抹到了旁處。最後他乾脆扔下抹子,站起身,盯著隔牆上的門,等著桃花的到來。
門終於被推開了,先傳來一盞燈籠昏黃的光,跟著桃花出現在門口,黑直的眉毛變得柔和嫵媚,含笑的大眼睛親暱的盯視著自己,人和臉被昏黃的燈籠罩上一層柔和的黃光。郭中武一下子想到小時候跟娘去廟上拜佛,蓮花座上的菩薩也是這樣,被燭臺的光鍍上了一層黃光,微笑著注視著自己。眼前的桃花不也是一個菩薩嗎?兩個菩薩一樣的讓人愛敬,一樣的親切和善,但那菩薩沒有這“菩薩”可愛,也沒有這“菩薩”好看,更沒有這“菩薩”讓自己牽腸掛肚如癡如醉。現在這“菩薩”正含笑一步步靠近自己,郭中武死死的注視著“菩薩”,忘了燒鍋,忘了窖池,也忘了自己。桃花在離郭中武二尺遠的地方站住,含羞帶笑的說:“掌櫃的……”話沒說完便低了頭不好意思用腳尖蹭地,想著郭中武一定會調笑自己。誰知半天沒動靜,擡頭,見郭中武傻兮兮的盯著她看,自己的臉騰就紅了,一半開心一半害臊,還有一丁點害怕,呢呢道:“咋了……掌櫃的?俺是不是……..是不是耽誤……你幹活了?”
“哦,沒有,沒有。”郭中武清醒過來:“你咋大半夜的來了?明個又該耽誤瞌睡,趕緊回去睡覺吧,這兒我一個人就行,沒事。”郭中武嘴上這麼說,心裡一萬個不希望桃花走,而且也知道桃花不會走。這會兒桃花也緩過了勁兒,知道郭中武在說反話,想了想竟然真的轉過了身子,嘴上說:“也是的,多耽誤瞌睡,還耽誤你幹活兒。行,那我走了。”說完撐著笑往前邁步,聽身後郭中武著急的喊:“別!……來了就待會兒吧……反正,反正你回去也睡不著。”桃花扭轉身狡捷的盯著郭中武,然後彎腰大笑,郭中武也跟著訕訕的笑。笑了會兒桃花指著地上的手電筒:“真會過,有手燈(手電筒)還用燈籠,這可省不出一罈酒來。”郭中武已蹲下了身子和泥,邊用抹子補裂口邊說:“桃花你用燈籠照這兒,對,就這兒。你不知道,手燈裡的電池不好買,貴不說,咱縣城還沒賣的,用完了得讓人從新鄉捎,麻煩死了,我輕易不用它。”說完端詳了下剛補的裂口,又說:“大半夜的來燒鍋,路上害怕不害怕?”
“那有啥好害怕的,從家到燒鍋,一天不知道走多少趟的路,不怕。”嘴上這麼說,桃花心裡是真害怕。她不怕人怕鬼,剛纔一路走一路扭頭看,生怕被鬼跟上,半路不小心踩上根樹枝,發出“啪”的聲響,嚇得她頭髮根發麻,“啊”的一聲撩著腳便跑。想起剛纔的事,心裡還怦怦直跳,看眼郭中武,心說:“要不是爲了你我纔不會半夜三更的來燒鍋呢。”
“補好了,走吧,還的去曲房看溫度。”桃花嗯了聲,跟著郭中武離開了窖池。兩個人打著燈籠來到燒鍋大院,“噗”,郭中武吹滅了手上的燈籠,桃花詫異的看著他,郭中武解釋道:“一會兒要進曲房看溫度表,燈籠裡的蠟是豬油做的,冒得煙會薰了曲種。”桃花“哦”了聲,也跟著吹熄了燈籠。月亮很明,照得院子裡亮堂堂的,那光灑在桃花臉上,給她安詳耐看的臉塗了層聖潔的光,剛纔鍍了黃光的“菩薩”轉眼又變成鏨了銀粉的嬌美仙女。
“真好看!”郭中武由衷的讚歎。
桃花羞紅了臉,低頭小聲說:“有啥好看的,俺醜死了。”
“不是你,是後晌在縣城看見的女學生,真好看。”郭中武嬉皮笑臉的說。
“你……”桃花扭頭撅嘴,委屈的想罵人。
“逗你呢,那女學生那有你好看?你比她好看一千好看、一萬好看,真的!”
“煩人,說話神神叨叨的沒個正形。”桃花回嗔作喜,想擰郭中武一下,手伸到了他身前,忽得停住了,害羞的扭頭,向曲房疾步而去。
郭中武也跟進了曲房,見桃花坐在門口用來修補房頂的穀草堆上,衝她笑笑,擰亮手電查看溫度表,然後又檢查了幾個遮蔽窗戶的紗布,見都沒問題,這才挨著桃花坐下。
“生氣了?”郭中武小心的問。
“才懶得生你的氣,要氣早叫你氣死了。”停了停又說:“自己說後晌去縣城給飯館送酒,人家想跟你去,死活都不叫,鬧半天你趁著送酒去看女學生了,哼!”
“哪有呀,我不是怕你嘛,長得恁好看,萬一叫老日瞧見,咋辦?再說了,我可不是看女學生,是看她的衣裳,她那身學生裝真好看。白底藍花的半截袖上衣,藍洋布裙子,白絲襪配了黑皮鞋,又洋氣又好看,她還鉸了個學生頭,後面的頭髮蓋不住脖子,前頭的劉海不到眉毛,看著可精神。”看眼桃花的大辮子,又說:“我當時就想給你買一套,你穿了肯定比她好看的多得多,可惜去的太晚,跟‘燕香樓’結過賬天都快黑了。沒事,過幾天我專門去趟縣城,非給你買回來,那衣裳也就你這身條和臉蛋兒才配穿,別人穿了都糟蹋了那衣裳。”
桃花繃著的臉終於有了笑容:“又給我灌迷魂湯,俺那有恁好?再說俺也穿不起恁好的衣裳,別買,俺可給不起你大洋。”
“纔不要你的大洋呢,白送的。”
“白要你的衣裳?那俺算啥?”桃花盯著郭中武問。
郭中武一時無言以對,桃花也不再說話,曲房裡靜悄悄的。
好半天郭中武才說:“送你一件衣裳也沒啥。對了,你往後半夜可別來了,別看現在是六月,白天熱得流油冒汗,半夜還是冷得不得了,你從熱屋子裡頭冷不丁到了外頭,弄不好就感冒了,又該喝苦水兒了。還有,你,你畢竟是個大姑娘,黑更半夜的來燒鍋,我又是個男的,萬一……萬一讓人知道了,一張嘴兩張皮,啥話說不出來?傳出個歹話兒來,你的名聲可就完了,下半輩子也毀了,那不是我害了你?嗯?往後半夜別來了。我知道……知道你的心。”這話雖然含有愛意,但有一多半帶了訓的口氣,如果是從旁人口裡出來,桃花早梗著脖子頂上了。偏郭中武溫溫柔柔的說來,她聽得舒舒服服,滿耳朵都是郭中武對自己的疼護和關愛,心裡暖洋洋的如同陶醉在春風裡,也不說話,就含情脈脈的看著郭中武。
看著桃花這樣的神情,郭中武一時忘情,伸嘴在她臉蛋上親了下。桃花心裡一直朦朦朧朧的期盼這樣,甚至是熱切的希望,但當這吻猝不及防到來時,她還是惶恐緊張的辨別不出滋味,緊跟著羞辱感如洪水猛獸般襲來,她那道近乎崩潰的心靈大堤轟然倒塌。桃花慌張害怕的站起來,看一眼郭中武,猛的朝外面跑去,跑得太匆忙,經過門口時,被門框上不知道一個什麼東西勾住了袖子,“嗤”,掛了一個大口子,桃花全然不顧,飛速逃離曲房。月亮地裡只看到她白嫩的臂膀和破裂的微微飄晃的衣袖,很快人消失的無影無蹤。
第二天郭中武早早進了縣城,晌午回來時帶了一個小包袱,趁沒人時候給了桃花,激她說:“這是學生服,我猜你沒膽穿它。”說完笑著離開了。桃花有心不要,又怕扔了包袱會被夥計們看見說閒話,左右看看沒人,拿了包袱賊一樣溜回了自己屋子。
下午桃花沒穿學生服,郭中武知道她不好意思當著夥計們的面穿,想她可能會在半夜來燒鍋找自己的時候穿,心裡急切盼望天黑,一會兒看看錶,一會兒看看日頭,嘴裡嘀咕:“天咋還不黑?”熱切的心情和小孩子扳著指頭盼過年一模一樣。
半夜郭中武從屋裡一出來,心涼了半截兒,昨晚還一輪明月,滿天星辰,現在卻到處黑漆漆的,不時吹過陣陣涼風,滿世界透著陰沉恐怖。郭中武知道桃花是怕鬼的,這樣的夜她怎敢出門?嘆口氣,罵幾聲老天爺,無奈的提著燈籠去燒鍋。
到了燒鍋,郭中武先把曲房弄好,這才進燒鍋房,然後南拐開隔牆門進窖池房,擰開手電例行公事檢查一遍,照例有裂開口的泥封,嘴裡咒罵幾句,開始無精打采的和泥補裂口。當最後一道口子快補好時,院門被人推開了,跟著院子裡傳來腳步聲。“是桃花!”郭中武心裡興奮的叫了句,胡亂把裂口一抹,丟了抹子,一手燈籠一手手電筒著急忙慌的跑了出來,跑的太急,出隔牆門時被門框碰到了額頭,也顧不上疼,一步邁了出去。這時候燒鍋門“吱扭”一響,桃花推門走了進來。
桃花穿了郭中武纔給她買的學生裝,沒梳辮子,頭髮隨意的披在肩上。上身是布鈕釦縫在右腋下的白底藍花的半截袖衣裳,露出兩條嫩白的胳膊,一手提燈籠,一手拿把黃油布雨傘,下穿藍洋布半長褶裙,穿了白洋襪子黑皮鞋的腳有些侷促的來回扭動。大概是害怕黑暗,一路跑著過來的,跑得滿臉桃紅,呼哧帶喘。桃紅見郭中武笑瞇瞇的看她披在肩膀上的頭髮,忙解釋:“半夜起來懶得梳辮子,就沒弄,亂的很,是不是很難看?”其實桃花是聽了郭中武說那個女學生鉸了短頭髮如何如何好看,肚裡大起酸意,故意披散了頭髮,要和女學生比美。接著桃花好像想起了什麼,舉起手裡的傘:“要下雨了,怕你挨淋,來送傘的。”郭中武知道桃花想來看自己,怕被笑話,才找了這樣一個藉口,自己笑笑什麼也不說,只是專注的看她。脫去粗布衣裳換上洋服的桃花,一洗往日的鄉野氣,時尚又做工精緻的衣服把桃花婀娜多姿的身材完美的顯現出來,配了桃花俏麗的臉蛋,立時一個婀婀娜娜的洋學生俏立在郭中武眼前。只是桃花大眼睛上兩道直且黑的眉毛,給她帶來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厲,使人生出可遠觀而不敢褻玩的敬畏。同時她偶一皺眉帶來的峻冷又比柔弱的女學生少了分嫵媚,多了絲傲氣,這傲氣又恰到好處的調和進桃花的美中,讓那份美多了別樣的風采。
桃花見郭中武死死盯著自己的衣裳看了又看,紅了臉,低聲說:“俺的衣裳都洗了,才穿的這身兒衣裳……”說了一半知道這謊撒得連自己都不相信,飛紅了臉扭捏不安。望著桃花羞羞怯怯的模樣,郭中武想起《詩經》裡的兩句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人光知道有著一雙大眼睛的美女開顏一笑很美,那裡曉得眼前這個漂亮姑娘可愛中透出的嬌羞更比單單會笑的倩女美豔十倍。看著眼前含羞帶怯的桃花,郭中武心裡一拱一拱的衝動,心一個勁的“砰砰”亂跳,真想摟抱住桃花好好親熱親熱,可又怕桃花會象昨晚一樣害羞逃跑,好半天歸攏住自己的心猿意馬,定定神問:“咋樣桃花?衣裳和皮鞋都還合適吧?
“合適呀,我還奇怪呢,你咋知道俺的鞋是多大?穿多大褲腰的衣裳?”桃花一臉的疑惑,可能這問題糾結了她半天,說完迫不及待的盯著郭中武,等待他的標準答案。
郭中武笑著說:“鞋印,我比了你的鞋印,你的鞋比我的鞋小兩指,買的時候比比鞋就知道了。”
“那褲腰呢?”
“前幾天我扣子掉了,找馬嬸縫釦子時見她炕上有你的褲子,我偷偷用手量了量,記住了尺寸,買衣裳時人家掌櫃的問我,要多大的褲腰?我說不知道,我得用手給你量,把掌櫃的弄的一愣一愣的,還好,沒買錯。”
“你就沒安好心,早惦記上了俺。”話一出口桃花知道說錯了,臉一紅,低頭擺弄手中的雨傘。
再次看到桃花手中的雨傘,郭中武突然想起了什麼,收斂了臉上的笑:“外頭下雨了?”桃花楞了下:“嗯,我來的時候就要下了,要不是爲了給你送傘,俺纔不半夜三更的來燒鍋呢。”“不好!趕緊走,趕緊去曲房關窗戶,雨要是進了曲房,曲種就完了。”郭中武說完拽了桃花的手朝外面疾跑,剛出燒鍋門,一陣狂風呼嘯著襲來,裡面還夾雜了幾滴雨水,鼻腔裡盡是暴雨即將來臨的雨腥味兒。郭中武拉著桃花一口氣跑進曲房,曲房窗戶上的紗布被風颳的搖搖欲墜,窗戶扇也噼啪亂響,兩個人忙收了紗布,關死窗戶。郭中武這才示意桃花坐在門口的那堆穀草上,自己擰亮手電筒看溫度表,皺眉,溫度上升了些,無奈把曲房門開一條縫,讓外面的涼風通過這縫隙給曲房降溫。然後自己坐在桃花身旁,和她一起通過門縫看外面的雨。
那雨先是一滴下來然後半天再下來一滴,慢慢雨滴連成了串,彷彿女人項上掛的珍珠項鍊,沒一會兒這項鍊進一步相連結爲絲,很快雨絲變粗成柱狀,雨柱又變爲密集的雨陣,下得又急又快,打得屋頂嘩嘩的響,一片雨腥氣和土腥氣撲入鼻腔。風也跟著湊熱鬧,用力把雨水吹打到任意地方,併發出刺耳的嘯叫,天上猛然出現一道奇形怪狀的閃電,閃亮的電光瞬間點亮了被黑夜和雨陣覆蓋的大地。藉著這亮光可以看到院子裡的雨水瘋狂的下落然後粗暴的砸在地面的積水中,形成一個個的水泡,一個水泡未平,另一個水泡又起,院子裡滿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水泡,跟著雨水便如失驚的牲口奔騰著流向低窪處,電光消逝院子裡又是漆黑一片。這時候沉悶而劇烈的雷聲才轟隆隆響起,雷聲低沉恐怖,讓人心裡無端的發緊發悶發慌。天上接著又是電閃雷鳴,最後一道大閃電後是聲驚天動地又沉悶至極彷彿地獄決裂無數冤鬼發出哀號般的雷聲,院子裡的槐樹發出“喀嚓”的巨響,不知是被雷劈中了還是給風颳斷了。桃花早已恐怖於這閃電和雷聲,最後一聲悶雷的響起徹底擊垮了她的意志和精神,“嗷”的一聲鑽入了郭中武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