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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著桃花還在曲房捂著,得叫她出來,誰知道人家桃花早出來了,這會兒正在大槐樹下拿著他的茶碗大口大口喝著菊花茶,喝了一碗又一碗,一連喝了三大碗。見郭中武不錯眼珠子的看著她,放了茶碗說:“看啥?沒見過俺喝水?曲房裡又悶又熱,差點沒捂死我,俺當是這個韓班長一會兒就走了,誰知道屁股恁沉,坐那就說個沒完。瞧這貨長得人模狗樣兒的,衣服也乾乾淨淨的,咋要了這個又要那個?臉皮真厚,不是個好東西。”聽郭中武心不在焉的答句:“穿軍裝的都不是好東西。”倆眼珠子還是一直盯著自己不錯眼的看,低頭一瞅,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汗,彷彿淘洗過一樣,衣服又緊緊貼到了身上,跟沒穿衣裳一樣。桃花臉一紅,嗔道:“你也不是個好東西。”飛跑著回去換衣裳。

太陽快落山時馬嬸回來了,身後跟了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是老於的侄子,桃花娘派了來叫老於回家的大奎。老於見了大奎心裡咯噔一下,以爲家裡出了事,連忙問:“你咋來了呢大奎?家裡有事兒?”大奎正在喝夥計遞過來的涼開水,喝了一大氣,抹抹嘴角的水:“沒事,家裡頭沒事兒,俺嬸子讓俺來叫你,叫你趕緊回去,說有事找你商量,至於是啥事兒,她沒說,俺也沒問。”聽說是讓自己回家商量事,老於心裡稍微鬆口氣,又問:“讓連夜走?”大奎點點頭:“嗯。”老於只得出來找郭中武請假,郭中武想讓他和大奎吃了飯再走,見老於急得不行,只得把馬嬸騎回的驢牽來,讓他騎了驢回桃花溝。

老於和大奎一路不停,快半夜時到了家。桃花娘見他們來了,趕緊從廚屋往外端菜,共有三盤菜,一盤涼拌黃瓜,一盤炒羊腿,一盤炒豆角。又端來一小筐烙好的小鏊饃,炒羊腿、炒豆角和小鏖饃都冒著熱氣,顯見一直都在鍋上熱著。接著桃花娘又給老於和大奎一人盛一大碗地鍋小米粥,每人面前又倒了滿滿一杯黑龍酒。老於有一肚皮的話要問他媳婦,看眼大奎又忍住了,招呼大奎喝酒吃飯,自己沒吃晚飯又跑了半夜山路肚子也餓了,但心裡有事,吃不進去,就夾了幾筷子菜喝幾杯黑龍酒,便坐凳子上抽菸。大奎三十多歲的人正是能幹能吃的時候,先是跟馬嬸從桃花溝到西溝跑了半後晌,跟著又和老於用了小半夜從西溝跑回桃花溝,來回馬嬸和老於都有驢騎,就他是倆腳板緊跟,還沒吃晚飯,早就又困又乏。這會兒見飯菜合口,也不客氣,抓起小鏖饃就著菜大吃大嚼起來,一口氣吃了七個小鏖饃,喝了三碗粥,又喝了七八杯黑龍酒,纔打著飽嗝醉醺醺的回家。

送走大奎老於拉下了臉,瞪著桃花娘問:“到底是啥事兒?好末秧兒的叫我回來,不知道燒鍋上正忙嗎?明兒個我還得起早走,你這是要幹啥?”桃花娘見慣了老於這嘴臉,也不著急也不害怕,把馬嬸的話原原本本跟他學說一遍,末了說:“你看看,你看看,誰能知道鐵匠鋪的老三有肺癆,幸虧是馬嬸跟咱說了,要不把咱桃花嫁過去,那可就是跳進了火坑。”老於沒理她的茬,拿著他的菸袋,銅菸嘴朝下,在凳子上磕掉菸袋鍋裡的菸灰,再把菸袋伸進裝菸絲的小菸袋包裡,用手隔著布包往菸袋鍋上用力一摁,菸袋拿出後黃銅菸袋鍋上已裝好了金黃的菸絲。

老於拿著菸袋沒點,端詳了眼自己媳婦說:“你個老孃們知道個啥?我早打聽過了,鐵匠鋪老三有病不假,可那不是肺癆,是肺有點小毛病,看看就好了,看你大驚小怪的。”桃花娘瞪著老於:“啥時候打聽的?跟誰打聽的?就算不是肺癆,他肺上有毛病也不行,桃花不能嫁他,我可不讓俺閨女跟個藥簍子過一輩子。”老於皺了皺眉:“前年打聽的,咱大姑家的老二跟鎮上藥鋪的掌櫃是親家,我託他打聽的,藥鋪掌櫃的親口對老二說,鐵匠鋪老三不是肺癆,是肺有點小毛病,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不耽誤幹活,就平常多吃幾服藥,怕啥?”

桃花娘聽了氣得幾乎要蹦起來,指著老於的鼻子罵:“你個老兔孫!還肺上有點小毛病,肺上敢有毛病?有就是大的!哪有小的?你傻了?瘋了?要把閨女嫁給這種人!早知道他有毛病還不跟我說,你是不是桃花她親爹?我告你說,我生得閨女我當家,我不讓俺閨女嫁個癆病鬼。明兒個我就去楊家退親,退了親再找馬嬸,告她說,俺桃花就嫁郭掌櫃的了,然後找個陰陽先生定個好日子,年前就把桃花嫁出去。哼!往後可不由你瞎當家!”“砰”老於重重一拍桌子:“就是退了親也不能嫁給燒鍋掌櫃的!”桃花娘梗著脖子問:“爲啥?爲啥不能?人家郭掌櫃的要人品有人品要學問有學問,還留過洋,家裡又有那麼個大燒鍋,桃花嫁了她還能吃虧?不就是他比桃花大十幾歲嘛,大就大了,怕啥!蔣總統還比他夫人大二十多歲呢,人家都不怕,咱怕啥?”老於緩慢的說:“就是因爲他郭掌櫃的太好了,纔不能讓咱桃花嫁她。大幾歲倒沒啥?”

“啥?不讓嫁好的?倒非得讓嫁一個癆病鬼?你呀你呀,你沒老就糊塗了,好,你跟我說說爲啥不讓嫁郭掌櫃的,不說明白我就不跟你過了,鎮上俺四閨女家的車馬店正缺人,我明兒個就去老四店裡,下半輩再不見你。”說完氣鼓鼓的坐凳子上,頭扭一邊,不看老於。老於沒有生氣,反問道:“那你說掌櫃的爲啥要娶桃花?”

“咱桃花好唄兒,這還用問?”桃花娘不以爲然的說。

“咋好?”

“心眼好,人勤勤,長得也好看。”桃花娘不加思索的說。

“心眼好又勤勤的姑娘多了,他掌櫃的爲啥偏偏看上咱桃花?怕還是因爲咱桃花好看吧?”

“那當然,沒人喜歡難看的,咋了,桃花長得好看也是錯?”桃花娘把語音又提高了幾分。

“那要是有一天桃花有孩子了,變老了,變難看了,人家掌櫃的嫌棄咱桃花了,咋辦?”

一句話讓桃花娘添了恐慌,楞半天說:“不會吧,他能是這樣喜新厭舊的人?”老於沒說話,菸袋鍋湊到燈上點著,狠狠抽了口,吐出濃濃的煙氣,磕掉菸灰,把菸袋放桌上,看眼桃花娘說:“你呀,白活了五十多歲,不懂一點人情世故。這有錢人哪一個不是吃著碗裡的佔著盤裡的還想著鍋裡的?哪一個不是找了一個又一個?他們那有個足厭的時候?我爲啥不讓桃花嫁給掌櫃的,就怕他將來娶個三妻四妾的,又嫌棄了桃花,對她天天黑眼瞅白眼瞪的,那日子咋過?就算他還對桃花好,可小老婆們成天勾心鬥角的暗裡用勁兒,咱閨女是個直腸,哪有心眼跟她們鬥?到時候遭罪的不還是桃花?這是一。再一個他郭家娶的都是有勢力的女人,別看現在郭家的人走了個精光,那是害怕日本人,去外地避禍了,掌櫃的得在家經營燒鍋,要不他也走了。等有一天老日走了,掌櫃的什麼叔呀大爺呀,叔伯兄弟們又都回來了。到時候郭家大院又住的滿滿當當的,人家一個個娶得不是當官的千金就是有錢家的小姐,就咱桃花是窮夥計的閨女,你想想那些女人能看得起咱桃花?咱桃花在那個大院裡能過舒坦?”

見桃花娘閉口無語默默發呆,老於又說:“還有,桃花的脾氣不行,又倔又犟又不聽話,真跟掌櫃的成了親,桃花聽掌櫃的或者掌櫃的聽桃花的還行,要是倆人誰也不聽誰的,咋辦?那還不的天天叮叮咣咣的吵架?……”桃花娘沒容老於說完,不甘心的插了句:“你的脾氣比桃花好不到那去,我不是也跟你過了一輩子?”“咱不一樣,我是男的,男主外女主內,我脾氣大點沒啥,再說你不是脾氣好嘛,所以咱家能過。可桃花是女的,女的對男的發脾氣,一般人誰受到了?一天兩天還沒啥,成了親得過一輩子,要是掌櫃的將來受不了桃花的脾氣,那……倆人肯定過不長。到時候桃花又老又醜又生過孩子,還咋嫁人?就算能嫁,還能再嫁個好人家?”“那你說咋辦?”桃花娘徹底軟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要老於拿主意。

“咋辦?我早想好了,找個桃花嫁過去就能當家的,找個能受得了桃花脾氣的,找個對桃花百依百順的人。鎮上鐵匠鋪的老三就是這樣的人。我打聽過了,他老實的很,蔫啦吧唧的沒一點脾氣,等將來咱閨女嫁過去他肯定對桃花服服帖帖的,叫往東不敢往西。老三他爹也五十多快奔六十的人了,桃花過了門就能當家,他家在鎮上也算得上大門大戶,鐵匠鋪的買賣又好,咱桃花嫁過去不吃苦不受罪,安安生生過一輩子不比啥強?”“那老三的肺病到底厲害不厲害?”桃花娘不放心的又問了句。老於斬釘截鐵道:“沒事!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不耽誤幹活,就比尋常人多吃幾服藥,不怕。”桃花娘終於折服了,低眉順眼的說:“那,聽你的,還嫁鐵匠鋪的老三。可燒鍋上咋說?要不你明兒個把馬嬸拿的酒、點心和羊腿都退給郭家吧,哎呀壞了,我把羊腿給你炒了,不行咱買一條賠他。”

老於擺擺手:“東西收就收了,也沒啥,真把東西退回去,倒打了掌櫃的臉。再說掌櫃的也不是小氣的人,平常也沒少給咱東西。不行明兒個我到燒鍋跟馬嬸說……”想了想又說:“不行,我說不好看,還是你說,明兒個到燒鍋馬嬸肯定問我,我就說有些話我說不出口,那馬嬸肯定來家找你……”桃花娘是老實人,聽了害怕的說:“那那那,那咋行!我會說個啥,還是你跟她說吧。”老於瞪她一眼:“怕啥,我這不是在教你嘛,到時候你就說,人家楊家不退親,俺好末秧的也不好退,咱雖說沒念過書,可這大理兒還是懂得,退親這號傷臉氣的事說啥也做不出來。要是燒鍋能讓楊家退親,那俺桃花就嫁掌櫃的,就這麼跟馬嬸說。”

“要是燒鍋真讓楊家退了親,咋辦?”桃花娘擔心的問。老於白了眼她一眼:“你傻呀?鐵匠鋪老三能娶上桃花這樣又能幹又好看的媳婦他全家高興還來不及,咋可能退親?再說鐵匠鋪又不是燒鍋的兒子,憑啥聽郭掌櫃的話?”說完嘆口氣:“只是這樣一來我在燒鍋就有點彆扭了,掌櫃的就是不說啥,咱這心裡頭也過意不去,不行就不在燒鍋幹了,反正老四家的車馬店也要人,我跟你去咱老四的車馬店幹活,咋樣?”“行,聽你的,到哪都能吃上一口飯,桃花只要能安安生生的過上好日子,咋樣都行。”

第二天老於到了燒鍋,馬嬸果然來打聽消息,老於吱唔一陣讓她去找桃花娘,馬嬸無奈只得又騎驢跑了趟桃花溝。可憐那頭驢不到兩天往桃花溝來回跑了六趟,還是馱了人走得上坡下坎又趟水的山路,特別是馱老於走夜路時最遭罪,老於人高馬大比馬嬸重了一半不說,性子還燥,直嫌驢跑的慢,掄著大巴掌不停的朝驢屁股猛蓋,虧了牲口不會說話,要不早罵娘了。

馬嬸到了桃花溝桃花娘就用老於教的話擋她,任馬嬸磨破了嘴皮子,她翻來覆去還是那套詞,馬嬸只得無可奈何的回西溝。接下來的日子郭中武和桃花陷入了巨大的失望和煩怨中。桃花沒了往日的活潑歡動,長睫毛下的大眼睛裡滿是焦慮憂怨。

郭中武在這失望中又多了不滿和憤懣。他知道所謂的不能退親是老於的託詞,而只要鐵匠鋪肯退親就馬上讓桃花嫁給自己更是老於敷衍自己的花招。說到底老於還是認爲鐵匠鋪的老三比自己強,桃花嫁了他比跟了自己好。郭中武百思不得其解,那病歪歪的老三哪一點能比得上自己?論學問論長相論身體論家業,他跟自己都差了十萬八千里,爲什麼老於偏看上了他?如果老於讓桃花嫁一個比自己強的還能理解,偏偏挑中是這樣一個瘦小懦弱的藥簍子,他不明白也不理解老於是怎麼考慮的。郭中武認爲在老於嚴肅倔強的面孔後面如果不是有一個混亂又極不正常的腦子,就是他嚴重的看不起自己,所以才寧肯讓桃花嫁一個歪瓜裂棗,也堅決拒絕自己女兒跟一個大燒鍋的老闆成親。想到這郭中武對老於的不滿到了頂峰,啐口唾沫,嘴裡惡狠狠罵道:“日他娘!不得好死!”

很快到了八月十四,燒鍋的夥計們一年只有兩次的休息機會,一次是八月十五,一次是過年。按燒鍋的規矩,八月十四晚上燒鍋擺酒席,夥計們吃好喝好後,掌櫃的把當月的工錢提前發了,再給每個人發一塊大洋兩斤月餅,第二天燒鍋放一天假,讓夥計們回家過八月十五。相比只能歇一天的八月十五,過年更讓夥計們期盼,不單過年能歇二十多天,燒鍋還會發一份豐厚的年貨。燒鍋在臘月二十二開始放假,當天後晌掌櫃的帶領夥計們把燒鍋各個房間以及大院都打掃的乾乾淨淨,然後封房門,給夥計們發工錢發年貨。除了每個人當月的工錢外還多給一個月的工錢,再給每個人發一條豬腿,一塊羊肉,二十斤白麪(白麪在當時很金貴),八尺機器織機器染的藍洋布(有時候是花布),一罈黑龍酒。等過完年又過了十五十六,正月十七燒鍋正式開業,一年就又開始了。

八月十四後晌四兒在馬嬸的協助下,弄了兩桌菜,菜餚很豐盛,既有用山裡的蘑菇木耳、野豬肉、山雞肉等燒製的山味,也有用在山外鎮上採買的豬、羊、牛肉等烹製的佳餚,還有用郭家自己地裡種的黃瓜茄子豆角調拌的小菜。晚上燒鍋的夥計、馬伕小張、郭家的長工以及四兒、馬嬸、老於、桃花、郭中武滿滿當當坐了兩桌。照慣例吃飯前先由掌櫃的講話,講話的內容不外乎是前半年兄弟們乾得很好,老闆我非常感謝你們,希望後半年再接再厲,讓燒鍋更上層樓,只有燒鍋好了大傢伙才能也跟著好,然後掌櫃的給夥計們鞠躬致謝。掌櫃講話完畢由大夥計代表全體夥計發言,一般先說掌櫃的厚道,能遇到這樣的掌櫃是夥計們的福分,接著說我們一定要在燒鍋好好幹,多出酒,出好酒,講話結束全體夥計在大夥計的率領下舉杯,祝老闆的買賣蒸蒸日上。祝福酒敬過,酒宴正式開始,掌櫃的和大夥計會斯文的夾菜,小口抿酒,親密的交談,小夥計和長工們則是山吃海喝,大口酒大嘴肉,最後大傢伙酒足飯飽盡興而散,於是郭家燒鍋的中秋宴也宣佈圓滿結束。

今年不行,郭中武滿腹的煩躁和不滿,幾天來心裡除了怨恨老於就是尋思怎麼才能和桃花正大光明的成親,也沒心思講話,站起來勉強擠出絲笑容,說了幾句套話衝夥計們一鞠躬又板著臉坐下。因爲燒鍋對夥計們的確很好,往常年老於會利用這次機會真心實意的感謝掌櫃的,滿面真誠的講一通後才舉杯祝福,今天他也是一肚子的心事,站起來說了沒兩句就舉起了酒杯。夥計們還奇怪呢,這就敬酒了?楞了下都趕緊站起來舉杯,郭中武也站起來回敬,老於敬完了酒往那一坐,再不說一句話。夥計們見老闆和老於這樣,一個個也都不言不語,只是悶著頭喝酒吃菜,本來應該熱熱鬧鬧的中秋喜宴很快便在沉悶壓抑的氣氛中結束了。

酒宴結束後有心急或者是離家近的夥計拿上月餅當晚便回家。老於本來也準備連夜回桃花溝,誰知酒桌上多喝了兩杯悶酒,站起來被風一吹,感覺頭重腳輕的,知道酒勁上來了,無論如何晚上是走不成了,只得趔趄著回屋睡覺。桃花見她爹回屋,也跟著馬嬸回了她們住的小跨院。

半夜郭中武起來去燒鍋,曲房和窖池的活都做完後來到大院皺著眉來回踱步。當晚的月亮很亮,月亮的光亮不同於白天在明晃晃太陽照射下任何東西都纖毫畢見的那種光明。它的光亮是目之所及雖能清楚看見周圍山峰、房屋、樹木等的輪廓,卻不能清晰分辨出輪廓內細緻的紋理,即便把眼睛睜大睜大再睜大也不能。宛若一張對錯焦距的黑白照片,看上去一片模糊,除了黑便是白。在這銀色的世界裡,所有的一切都是朦朧又皎潔的白,彷彿天上的嫦娥把一個巨大的白紗罩在了廣闊無垠的山川大地上,於是世間的河流、山崗、村莊、樹木乃至人都一律變爲柔和光潔的白。

郭中武無心賞月,在腦子裡努力理順紛亂如麻的思緒。他明白想要經過老於的認可光明正大的和桃花成親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辦法是在明年桃花嫁給鐵匠鋪老三前,帶了她遠走高飛。但自己走後燒鍋怎麼辦?燒鍋不是幾畝耕種的土地也不是一羣飼養的家畜,託付給一個可信牢靠的人就行。燒鍋是將糧食變爲能供人飲用的美酒的一個作坊一個機構,其加工過程複雜嚴謹,要經歷無數道繁複的工序和縝密的操作,才能把金黃的小米變爲醇厚醉人的黑龍酒。而造酒過程中的關鍵和訣竅只有他——燒鍋的掌櫃知道,離開了自己,即便是在燒鍋當了幾十年大夥計掌握了燒鍋百分之九十九技藝的老於也做不成,唯有自己纔是大名鼎鼎的黑龍酒的唯一傳人。如果前兩年燒鍋半死不活慘淡經營的時候狠狠心停就是停了,但自從每個月有了山西黃老闆買酒的六百塊大洋,燒鍋已漸漸恢復了些元氣,可以維持下去。要是現在自己一走了之家族近百年的基業便會付之東流,父親一生的努力、期盼以及希望也將跟著灰飛煙滅。想起父親臨死前盯視自己的目光,郭中武心裡潮起一股酸楚和不安。

能不能把老牛皮和訣竅傳給一個可靠的夥計,讓他在自己走後接著做黑龍酒?郭中武心裡涌出這樣一個想法,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先不說自己郭家的家規是傳長不傳幼傳男不傳女,即便允許,一旦把秘方泄露給外人,那別人就可以照方抓藥,也跟著做黑龍酒。黑龍潭的水取之不竭,郭家能去取水,人家也照樣可以去取水做酒,做出來的酒也可以叫黑龍酒,不,或許人家會叫白龍酒、青龍酒、黃龍酒,到時候還是會毀了郭家的燒鍋。郭中武皺了皺眉,難道爲了燒鍋要放棄桃花?想起桃花,她那張有著黑直眉毛的俏臉立時浮現在自己眼前,郭中武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微笑,不能!我不能離開桃花,她即單純可愛又正直善良,跟她在一起讓人開心、放鬆、快活,下半輩子就是桃花了,郭中武心裡下了決心。這時候院牆外傳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跟著院門一響桃花走了進來,月光很亮,她沒有打燈籠。

郭中武緊走幾步迎上去,握了桃花的手輕輕一帶,把她攬入自己懷裡。桃花依偎在他身上,溫柔又憂鬱的看眼自己的心上人,垂下眼臉,長且上翹的睫毛微微顫動,嘴裡輕輕叫了聲“武哥”。自從那次雨夜後,沒人的時候桃花都叫郭中武“武哥”,郭中武想讓桃花再近一步稱自己爲“哥”,桃花每每害羞不叫,逼急了才紅了臉羞羞答答吞吞吐吐蚊子哼哼一樣憋出聲“哥”。她越是這樣,郭中武越是喜歡,又會想方設法讓桃花叫“哥”,每次叫了之後自己都會興奮的臉熱心跳,恨不得摟了桃花親熱個沒完,又或者把她吞入肚子裡,永遠不分離。今夜郭中武沒有心情“逼迫”桃花,抱了她擔心的說:“你這時候來,馬嬸肯定知道,她嘴上不說,肚子裡不定咋想,還以爲……多不好。”“馬嬸喝多了,躺炕上就睡,睡著就打呼嚕,打得人心裡煩煩的,俺又睡不著……”桃花說著垂下眼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望著滿腹心事楚楚可憐的桃花,郭中武愛憐的撫摸著她的頭髮寬慰道:“別擔心桃花,我想好了,在你爹要你嫁鐵匠鋪老三前帶你去重慶,到時候就是神仙下凡也不能再逼著你嫁那個藥簍子。”桃花望著郭中武緩慢說道:“我不是怕這個,我是捨不得俺爹孃。俺爹俺娘很親我,從小要啥給啥,特別是俺爹,俺們姊妹五個裡頭最疼的就是我。別看他老繃著臉,急了嘴裡要殺要打的,可我長這麼大他也沒拍過我一下。小時候我皮的很,每回惹了事兒俺娘氣不過還打我幾下,爹回回不當個事,笑笑拉倒。爹孃把我養怎大,沒盡一丁點孝,就要跟你悄沒聲的跑了,俺娘俺爹知道了不定氣成啥樣。俺娘好點,俺爹脾氣大又好面子,我這一走,他肯定要發脾氣生氣,要是真把他氣出個好歹來,那,那……”說著趴在郭中武身上抽泣起來。

郭中武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桃花,只是把她抱得緊緊的,用胳膊傳遞出的溫暖和力量告訴桃花,這世上還有一個和她爹孃一樣疼她愛她的人。桃花在他懷裡哭了會兒,心裡好受了些,擦了擦眼淚:“算了,我也想通了,打死俺俺也不嫁那個老三,俺跟你去重慶,這就是俺的命,只是,只是俺一走就苦了俺爹俺娘……”說著忍不住又要掉眼淚,用牙齒緊緊咬著嘴脣憋著,好一會又說:“武哥,咱一走燒鍋咋辦?”郭中武苦笑一聲:“咋辦?停了。”“停了?燒鍋才緩過勁兒就停了,多可惜,要不,要不…….”桃花想說要不別停,可不停燒鍋郭中武就不能帶自己走,那自己要麼嫁老三要麼獨自出走,想來郭中武是不同意的。果然聽他說:“不行,燒鍋肯定要停,要不沒法兒帶你走,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帶你走前多做酒。我想好了,鐵匠鋪明年臘月才娶你,咱的燒鍋幹到明年十月底,用這一年多的時間儘量多出酒,最好出得酒能供得上山西黃老闆用兩三年。明年十一月我帶你去重慶,到時候燒鍋就留一個夥計,讓馬嬸和四兒一起看家照顧買賣,其他夥計先回家,每人多給一年工錢,算是安家費。等咱倆在重慶過個兩三年,哦,快得話一兩年就能回來,回了家還把夥計們叫回來,咱還接著做燒酒。”

桃花剛開始以爲和郭中武一走就永不回來,聽郭中武的意思兩三年甚至一兩年就能回來,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猛地想明白後臊得渾身發熱,那張剛纔還梨花帶雨的臉蛋已如桃花盛開般紅豔。郭中武沒有看到桃花表情的變化,他正仰望著天上的月亮發呆,想著一年後要離了燒鍋遠赴重慶,心裡酸澀傷感起來,嘴裡不知不覺吟起蘇軾的詩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接著自言自語:“千里共嬋娟?唉,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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