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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老於回到了燒鍋。聞到熟悉的酒香,看到熟悉的燒鍋和夥計,幹著熟悉的活計,用老於的話說,從原先閒的叫人空落落的心裡沒抓沒撓,到現在總算是踏實了穩當了。夥計們發現老於還和以前一樣的和氣厚道,並不因由夥計變爲掌櫃未來的岳父老泰山而蠻橫傲慢。雖然指揮幹活時依舊板著臉不茍言笑,但並沒有出現夥計們擔心的,他變爲燒鍋半個當家的後就把他們指揮的團團轉,不讓人閒一會兒。除了手中的柺杖,老於另外的改變就是對燒鍋少掌櫃的稱呼,由原來的尊稱“掌櫃的”,變爲現在含了親暱意味的“中武”。
老於回到燒鍋的當天即托馬嬸去鎮上楊家鐵匠鋪退親,過了兩三天馬嬸坐了燒鍋的鐵腳大車,車上拉著鐵匠鋪當初給桃花的聘禮去楊家退親,身上還裝了三十塊大洋,那是郭中武給鐵匠鋪的賠償。結束了跟鐵匠鋪的親事,燒鍋和於家開始爲郭中武和桃花的親事做準備。按照當地的規矩,成親前男方和女方的家長是不直接接觸的,所有關於婚禮的具體細節和雙方的要求,譬如女方要多少彩禮,成親當天女方去多少人,男方家要準備多少桌酒席,頭天送嫁妝的去多少人,給多大的紅包等等,都由雙方的媒人傳遞和協商。男方的媒人還是馬嬸,女方的媒人老於請了自己的表妹。其實郭家和於家對這門親事都是一萬個願意,根本用不著媒人來回傳話,也用不著他們協商,老於就在燒鍋,親事的具體細節自己就能和郭中武商量,請媒人的唯一目的和作用就是堵黃秀才那起齷齪小人骯髒的口舌。
山裡成親前的禮儀和規矩繁瑣的叫人頭疼,幸而有馬嬸在,經她指點郭中武才得以從容應對。山裡成親前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叫小見面大見面,小見面是指父母叔伯等至親相看新人,大見面則在父母叔伯的基礎上擴大範圍,讓自家更多的親朋好友相看。大小見面一般都在女方家,即女方家人相看男方新人,並且女方相看完了男方,陪同男方的親人反而得給女方一份厚重的見面錢,小見面給小禮包,大見面給大禮包(小禮包也不小,只是相對大禮包小些而已。去讓人家相看自己,自己反過來還得給對方禮包,這叫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裡長期佔據優勢地位的男人情何以堪?。?。大小見面後男方再按照女方的要求送去足夠的彩禮,這才能在約定的日子迎娶新娘。娶媳婦娶媳婦,不是說你家裡有了可以做新郎的兒子就可以娶,而是你家還得有足夠的銀元,否則,唉,打光棍吧。所以如果誰家有七八個兒子,家裡又不富裕,父母肯定會爲給兒子娶媳婦發愁的睡不著覺。
郭中武並不害怕出錢,燒鍋雖然大不如以前,幾個禮包和彩禮還是拿得出的,郭中武厭煩的是相看時被對方親朋友好指指戳戳的議論和品評,那場景彷彿集市上買家對待將要出售的牲口,可以肆無忌憚的詢問和撫摸,甚至掰開嘴巴看牙口。依著郭中武的脾氣和從小到大接受的新式教育,他是不屑也不肯赴這樣的會見,但爲了桃花,郭中武不僅高高興興去了,還禮貌的敷衍桃花家每一個親朋,當然每次他都被於家衆多的親朋灌醉,兩次無一例外皆是躺在大車上被拉回西溝的。
大小見面過後郭中武給桃花家送了份厚重的聘禮,既有點心牛羊肉,也有布料衣服,更有金銀首飾,另外還給了三百塊大洋。老於只接受了食品,其他的東西都在成親的前天晚上隨著嫁妝一起送還了郭家。送過彩禮後郭中武找了個陰陽先生擇定娶親的日期,陰陽先生問了男女的生辰八字又看了黃曆,然後閉上眼口裡唸唸有詞,不停掐動著手指,少頃睜眼,道:“臘月二十三,祭竈,吉!利婚娶。此日結婚夫婦和睦,多子多孫,一世富足?!?
按照規矩男方得把成親的日期寫到一個大紅帖子上,除了日期紙上還寫著諸如新娘何時何方位上轎,何時何方位下轎,那種屬相的賓客不能迎送新娘,以及成親當天其他的種種禁忌,這個帖子叫婚書。然後備上一份禮物由新郎的家長(一般是新郎的叔叔)帶人擡著禮物去女方家通知,這叫送通信。郭中武很快請人寫好了婚書,也備好了禮物,唯獨自己沒有家長。
郭中武不是沒有家長,而是家長都在外地。郭家整個家族爲了躲避日本人都去了外地,西溝就剩下郭中武一個,現在讓他找一個叔叔真比登天還難。幸而郭中武有一個小姨嫁在當地,他遂託小姨父去桃花溝送通信。小姨父接過大紅婚書,由於郭中武父母均故,故婚帖假以郭中武叔叔的口吻書寫,婚帖共折了八折,每折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寫了字,婚帖正楷恭書:
謹遵婚禮
謹佔吉期甲申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行成婚大禮屆時命侄中武親往迎娶貴千金乞望應允
特達貴府
論新人上轎宜面向北方迎喜神大吉大利論新人下轎宜面向東方背本命大吉大利論新人梳妝上頭宜面向東南方迎福神大吉大利論新人娶送客忌妨蛇雞牛三相避之大吉大利論新人拜天地宜午正之時貴神值時大吉大利
天地氤氳鹹恆慶會
金玉滿堂長命富貴
風雨附會
金玉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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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富貴
大德望致邦翁於老先生親家大人之禧閣下
姻眷弟郭洪震薰沐頓首叩拜
龍鳳呈祥百年好合
郭中武小姨父把禮帖包在一個紅緞子裡,坐著鐵腳大車去了桃花溝。按規矩送通信時老岳父是要在家款待親家的,所以老於前天晚上即騎驢回家,接待過親家又和他們一起坐車回了西溝。
送過通信,男女雙方都開始爲婚事做實質性的準備。女方準備嫁妝,男方收拾新房,置辦婚禮的各種東西,採買婚宴所需的酒肉菜餚。老於早爲桃花準備好了嫁妝,現在只需做幾套新衣即可,除了出嫁時穿的紅嫁衣,春夏秋冬四季衣服各做一身,另外又給桃花做了兩牀新鋪蓋。在於家給桃花準備衣物的時候有親友開始陸陸續續給桃花送來“添箱”錢?!疤硐洹笔钱數氐娘L俗,在姑娘要出閣時親朋好友都會送錢給她,讓姑娘把這錢放入自己將要帶入婆家的嫁箱裡,寓意帶著富庶過去,一世不受貧窮,也算是份子錢一種。
相比於桃花家,郭中武這就忙碌了很多,除了收拾新房還要買各種東西。郭中武本來準備把整個大院都裝扮一新,但大院裡房屋衆多,全部裝飾一遍即費工又費時,在老於的勸說下只把大門、會客的四合院、自己住的四合院、以及桃花將來生下第一個兒子(長子)住的四合院裡所有的牆壁、門窗、木雕粉刷一新,頓時古老破敗的大院立時變得喜慶精神起來。郭中武又爲新房換了新門簾、新傢俱、新窗簾、新茶具、新……成親辦喜事講究一個新,不僅上面所有的一切都要求是新的,一對新人頭天沐浴後,第二天穿得衣服從裡到外也要煥然一新,新人迎新婚,開始新的生活。在這所有的新裡,新鋪蓋是最有特點也是很重要的新房用品,一個新媳婦要是有幾牀好鋪蓋,即可成爲在小姐妹面前炫耀的資本。
成親前男女雙方都要爲自己的孩子做幾牀新鋪蓋(一條褥子一條被子爲一牀鋪蓋),當地再窮的人家在孩子們成親時也要做一牀鋪蓋,條件好的人家做兩牀三牀鋪蓋。郭中武娶前兩個媳婦時家人給他做了九牀鋪蓋,依燒鍋現在的狀況再做九牀鋪蓋不是不能,只是顯得奢侈和浪費(有那些錢用來買米做酒似乎更好),做兩三牀又太少,對不住桃花,郭中武最後決定做六牀鋪蓋,又托馬嬸找幾個做被子和褥子的女人。照規矩不會生孩子的女人和只生了女孩的女人是不能參與做鋪蓋這樣莊重熱鬧又隱含了傳育子孫後代的大事的,即便是馬嬸,因爲只生了倆閨女,也失去了上席子做鋪蓋的資格,遇到這樣的事只能給做被子的婆娘們送送針線遞遞棉花。因爲西溝沒有其他的人家,馬嬸去外面的村子找了六個有資格做被子的女人,六個隱含六六大順的意思。
當地山民給新人做新鋪蓋時一般用家織的粗布做裡子,請鎮上染鋪染成或紅或綠的粗布做被子面,被子裡套進三到五斤不等的棉花,晚上新人鑽進這樣的被窩會被粗糙的粗布裡子蹭的不舒服。郭家做被子用的裡子是白細洋布,被子面用大紅、大紫、粉黃色的真緞子,五彩繽紛的緞子上或是喜慶的龍鳳相逐或是春意綿綿的鴛鴦戲水,被子裡一律套進八斤半雪白蓬鬆的上等棉花。白天被子在太陽下曬透後,晚上新人躺在被窩裡,不僅鬆軟舒適暖和,還會聞到被子上被陽光照射後留下好聞的太陽味道。做完被子,一摞十幾條五顏六色的被子褥子晃的人眼發花,幾個做被子的女人望著被子摞都露出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這天郭中武和老於給夥計們發了工錢和年貨後,燒鍋宣佈放假,老於也回了桃花溝。老於這一段在燒鍋非常的忙,既要管理燒鍋又要幫著郭中武籌辦婚禮中的諸般繁雜事情,可謂身兼經理、岳父、父親三職,望著他忙碌的身影,郭中武常常出現幻覺,彷彿眼前這個正在忙碌著的人不是老於,也不是岳父,而是自己的父親。老於走後郭家開始全力以赴爲迎娶桃花做最後的準備,終於東西都置買齊全了,花轎、吹鼓手定好了,操辦酒宴的廚子也定下了?,F在唯獨缺的是人,郭家的人都走光了,西溝村的村民遷的遷走的走,連個幫忙的人也難找,幸而燒鍋的夥計們都願意留下來幫忙,最後郭中武選了六個年輕的夥計留在燒鍋幫忙。馬嬸也讓自己倆女婿和女兒來幫忙,再加上四兒和小張,婚禮上的忙工(忙工是豫北地區對在婚禮上幫忙人的俗稱)算是勉強夠用了。郭中武又請了鎮上窯場孫掌櫃做婚禮上的理事(理事即婚禮總指揮,接客、待客、酒宴等等方方面面都由他協調管理,理事俗稱老董。)。
臘月二十二後晌郭家大院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所有院落門戶都粘貼大喜,懸掛喜聯。大門上貼了一副大紅燙金喜聯,上聯:喜今日三星在戶;下聯:卜他年五世其昌;橫批:金玉滿堂。新房的上聯是銀鏡臺前人似玉,下聯是金鸞枕上語如花,橫批是鸞鳳和鳴。照山裡的規矩女方會在天黑前把嫁妝送到男方,吃過一頓豐盛的酒席後拿上紅包醉醺醺的回去,老於家也是在天黑前把嫁妝送到了西溝。傍晚時分桃花溝送嫁妝的來到了西溝,擡抗嫁妝的隊伍一長溜有幾十個人,小件嫁妝一個人拿,大的兩個人用根扁擔擡著,再大的四個人兩條扁擔擡。嫁妝包括梳妝檯、各種櫃子、桌子、新鋪蓋等等。每件嫁妝上都繫了紅綢子(意味吉祥喜慶),插上小松柏枝(取鬆翠百年的意思),所有傢俱的抽屜和櫃子裡或放入一兩枚紅棗,或放入兩三個花生(隱指早生)。這些油刷成大紅喜氣色的嫁妝全部放在院子裡,等第二天參加婚禮的客人們看過後纔可以擺放進新房。
等桃花溝送嫁妝的人吃好喝足後,郭家送他們每人一個內裝一角小銀元的紅包和一盒煙一罈黑龍酒(三斤裝),桃花的堂弟除了拿到這個小紅包外,還得到一個裝著八枚袁大頭的大紅包。得了紅包後,他笑嘻嘻的打開看了看,然後從兜裡掏出一串用細紅綢子穿著的小銅鑰匙抖了抖,鑰匙串發出悅耳的叮噹聲,馬嬸笑著說:“行了,他兄弟,恁大一個紅包都給你了,還不給鑰匙?”說完在大家的鬨笑聲中一把搶過了鑰匙串。這鑰匙是開啓嫁妝上所有櫃子和抽屜的,只有給了商定好的大紅包,孃家人才給你鑰匙,鑰匙一般由新娘的親兄弟掌握,因爲桃花沒有兄弟,才由她堂弟得了這個美差。照當地的風俗送走送嫁妝的,等親朋好友和幫忙的散了後,新郎是不能獨睡新房的,得讓自己年輕的兄弟和其同睡,名曰“壓牀”,郭中武讓四兒給自己壓牀。郭中武睡後,按規矩郭家的家長得通宵值夜,不能讓燈燭熄滅,讓家裡一夜光明,一夜喜慶。郭中武的父親沒了,又沒有通知叔叔們,只好讓他的小姨夫辛苦一夜。
二十三這天郭中武早早起來準備,時辰到後他穿上長袍馬褂,戴著黑呢禮帽,胸前斜披一條掛有大紅花的紅緞子,騎一匹白馬,馬腦門上有一片火焰狀的紅毛。身後跟一頂裝飾有各種綵鳳形狀圖紋的花轎,花轎後頭是兩掛鐵腳大車,四兒和小張戴著一朵紅花喜氣洋洋的坐在車轅後。燃放完一萬頭的鞭炮後,在吹鼓手嗩吶、笙和鑼鼓的喧鬧聲中郭中武騎上馬去迎娶桃花。爲了不招惹日本人,一過半山腰的木橋郭中武即讓停了鑼鼓,到了桃花溝才讓接著吹打。
到了桃花溝馬嬸和幾個迎娶的女人早下了車去跟於家人交接,一會兒於家把郭家娶親的人讓進家裡。郭中武先被人請到正屋,讓他在八仙桌邊的圈椅上坐下,又過了會兒馬嬸笑瞇瞇的讓他去請新娘子桃花,桃花住的裡屋門口早嚴嚴實實站了好幾個她的小姊妹,她們嘰嘰喳喳笑著跟郭中武要紅包,馬嬸笑呵呵的給了後,她們才把新郎官放進去。進去後郭中武給坐在牀上的桃花鞠了三個躬,鞠躬期間桃花幾個笑嘻嘻的本家嫂子一直相機按郭中武的頭,這也是當地古老的風俗,孃家嫂子是有權利跟新姑爺開各種玩笑的,幸而馬嬸和幾個來迎娶的女人在旁邊保護住了郭中武,他纔不至於被一個企圖摁他膝蓋的女人弄的跪倒在地上。新郎拜過新娘後,郭家兩個迎娶的女人上前攙起桃花,跟郭中武一起來到外屋,老於和桃花娘已坐在了八仙桌左右的兩把圈椅上,郭中武和桃花跪在他們面前,給兩位老人磕了三個頭。桃花被攙起後,忍不住哭著對她娘說:“娘,俺走了,往後你可得自己……”話沒說完便抽噎起來,本來送自己閨女出門就讓當孃的難受,聽自己閨女一哭桃花娘的眼淚也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旁邊桃花的一個嬸子趕緊勸桃花娘,另一個嬸子一手推了郭中武一手拉了桃花往外走。
桃花上了花轎後,桃花的一個本家兄弟點燃了一掛一萬頭的鞭炮,然後在嗩吶、笙、鑼鼓的吹打聲中,桃花的孃家人坐上燒鍋的兩掛鐵腳大車和於家自己準備的三掛大車去西溝赴宴,娶親隊伍不走來時的路線,這叫不走回頭路。照當地的風俗,新娘的父母親是不能在當天去新郎家吃喜宴的,當所有親朋坐車離去後,老於和桃花娘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他們知道應該爲自己女兒高興,因爲她找到了一個可靠的能夠託付終身的好女婿。同時他們也感到難受,生的五個閨女好不容易養大了,到最後一個個都走了,連這個最心愛的老五也走了,往後這偌大的屋裡空落落的院裡便只會剩下他們孤獨的兩個老人。
娶親隊伍於晌午時分蜿蜒回到西溝,在吹鼓手喧囂熱鬧的音響聲中花轎停在了郭家大門口,門口早出來了衆多郭家的親朋,他們前擁後擠的涌向花轎,佔據好位置,等待一睹新媳婦的容顏。桃花幾個身高馬大的孃家兄弟虎視眈眈的護衛在花轎周圍,不時趕跑企圖揭開轎簾偷窺新娘子的頑童。過了會郭家出來個上年紀的人,他指揮著轎伕把花轎停在一個適宜新娘下轎的方位,接著郭中武跟著兩個女人來到花轎前,兩個女人撩開轎簾,郭中武衝坐在轎子裡的桃花鞠了三個躬,新娘子桃花這纔在兩個女人的攙扶下下了花轎。桃花頭戴鳳冠,鳳冠前面有一排密密的珠串,宛如一面小巧的珠簾,因有了這遮面的小珠簾,圍觀的親朋便遺憾的看不見新娘子的模樣。桃花上身穿大紅紋鳳繡花婚褂,肩披蓮花形綴有短珠串的雲肩,下穿繡著大金牡丹花的單片式紅喜裙,紅喜裙外面罩件鳳尾裙,鳳尾裙垂下的條條綵帶上分別繡著石榴、牡丹以及梅蘭竹菊等精美的圖案。圍觀的人望著桃花的腳頗感失望,她那雙著白稠襪穿紅繡花鞋的腳無疑是沒有裹過腳的天足。在當時雖然新式思想和教育已普遍在大中城市灌注和被接受,但在這閉塞的大山裡,人們還是遵從傳統的思維,頑固的認爲纖小婀娜的小腳才符合美人的標準,大腳片子肯定是粗鄙和醜陋的。
桃花一下花轎,一個郭家的人笑嘻嘻的不停往她身上拋撒“草料”,所謂“草料”是在各色彩紙剪成的小碎塊裡摻入少許穀殼。新娘子下轎拋撒“草料”據說和古代的周公有關,周公娶了個老婆叫桃花(很巧),周公很恨她,招徠各種妖魔鬼怪想害死桃花,被桃花一一化解。其中周公在桃花下轎的地方埋伏了一個白馬精,桃花識破了他的計謀,下轎時讓人往地上拋撒草料,白馬精只顧著吃草料,桃花遂從容過關?,F在人們用彩紙屑代替草料,只在裡面摻入穀殼,意謂還是“草料”,拋撒後新媳婦便可平平安安進到婆家。
郭中武在前,兩個女人攙扶著桃花在後,桃花身邊圍了一羣人,分別是她的兩個孃家嫂子,郭家的迎娶女人,衛護她的幾個孃家兄弟,一行人緩緩向郭家會客的大院移動。無數親朋好友笑著鬧著跟在他們周圍,幾個皮猴孩子不時從人羣裡穿過來穿過去,趁機抓撓下新娘子,惹得桃花的幾個孃家兄弟瞪著眼睛呵斥他們。郭家會客大院的最北偏東的位置早擺好了一張八仙桌,上面擺放了香爐燭臺,香爐裡插了一束婚香,燭臺上插著粗大的繪有龍鳳圖形的紅蠟燭,新娘子一下轎郭家的人即點燃了婚香和喜蠟。香爐前擺了四碟乾果,分別是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八仙桌兩邊擱兩把圈椅,八仙桌前面的地上鋪了張席子,席子上鋪條大紅被子。八仙桌後面掛一個大紅緞子面,緞子面上貼張類似中堂的長方形大紅紙,最上面是個喜字,喜字下面的橫批寫著“天作之合”,左右一副對聯,上聯“良辰添吉慶”,下聯“嘉禮成新婚”,對聯中間書一斗大的雙喜。
八仙桌旁站一司儀,司儀待新郎新娘在八仙桌前站好後高呼:“新人就位,鳴炮奏樂?!痹貉e的吹鼓手鼓著腮幫子拼命吹打起來,同時三掛一萬頭的鞭炮一起點燃,頓時院子裡瀰漫起嗆鼻的硝煙和硫磺味。不時有幾枚炮仗崩進看熱鬧的人羣裡頭,然後在身前腳下炸裂,被聲響驚嚇的人們紛紛咒罵炮仗,咒罵的內容是他願意與炮仗的母親或者祖母洞房花燭。幾個被驚嚇的女人竟然也這樣咒罵,大概她們認爲自己身具猴頭悟空的七十二般變化,可以在入洞房前化而爲男人。鞭炮燃完後一羣孩子呼嘯著奔跑過去,紛紛在爆碎的炮紙堆裡尋找未炸響的或大或小的炮仗。
司儀待鞭炮燃完後高喊:“一拜天地!”等新郎新娘拜完後又喊:“二拜高堂!”郭中武沒了父母按理應該叔嬸受禮,但郭中武根本沒有通知遠在外地的家人,於是郭中武的小姨夫婦坐在八仙桌旁的圈椅上受了他們夫妻一拜,受禮後他們趕緊拿出大紅包送給新娘。紅包是郭中武提前準備的,以免家貧的小姨夫婦因拿不出大禮包而爲難尷尬。司儀接著喊:“夫妻交拜!”郭中武和桃花交拜畢即在司儀“送入洞房!”的高喊聲中被衆多親友簇擁著去往新房。新房只允許新娘、郭家迎娶新娘的女人、新娘的幾個孃家人入內,她們一進新房即在裡面牢牢插死了門閂,絕了郭中武同輩或低輩進新房搗亂的念頭。進到新房後桃花在幾個女人的幫助下,摘下鳳冠、雲肩,脫去大紅紋鳳繡花婚褂,換上大紅繡花對襟婚襖,又把下身的鳳尾裙脫掉,只留下裡面的紅喜裙。桃花被折騰了半天也累了,換好衣裳後坐在裡間屋的炕沿上休息,幾個女人陪坐在她身邊,其中一個女人給她講解接下來新娘應該遵循的禮儀和規矩。
院子裡的親友見進不去新房方一鬨而散,桃花幾個結束護衛任務的孃家兄弟在郭家陪客的陪同下準備到前面入席。在桃花下轎的同時郭家七八個男女陪客前往迎接新娘的孃家人,孃家人穩坐在大車上,待郭家的陪客把一張凳子在大車前擺好後,他們纔在陪客熱情的招呼下踩著凳子矜持的下車,當然也有年輕人一躍而下的。客人們下車後陪客們指引著把孃家人往家裡領,願意看新人拜天地的引領到成禮的院子,不想看的直接帶到酒桌上等待開席。客人都走了,唯獨一輛大車上還有三個孩子不肯下車,一個手裡拿著個圓圓的外面裹著紅緞子的包裹,另外兩個各拎一個編織精美帶蓋子的竹籃,一個女人站在車下看著他們。
紅緞子裡頭包著的是個銅洗臉盆,洗臉盆裡放著木梳、眉筆、胭脂盒等新娘子裝扮用的東西。一個竹籃裡裝的是小饅頭,饅頭上點一點硃砂,這饅頭叫富貴饃,寓意新娘子能夠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不受貧寒之苦,因富貴饃數量等同新娘的年齡,故又稱歲數饃。新婚過後會有親戚朋友和左鄰右舍領著孩子向新媳婦討富貴饃吃,希望自己的孩子吃了新娘子的富貴饃後將來能夠大富大貴。另一個竹籃裡裝的是餃子,數量也和新娘的年齡相等,此餃子名曰**餃子,酒宴上很快用得上它。
這三樣東西只有給了雙方商量好的大紅包後孩子們纔會交出來,少一個銅子,頑固的孩子也會抱著東西不肯下車。馬嬸來到車邊,笑嘻嘻的掏出三個紅包,一個孩子一個,孩子們很認真,拿了紅包後並不馬上把手裡的東西交給馬嬸,打開紅包認真的請點了數目後才滿意的把竹籃和包裹移交給馬嬸。孩子們稚嫩、認真的表情和一絲不茍的嚴肅相惹得旁邊看護他們的女人歪著頭一直樂,馬嬸也被仨孩子的可愛勁兒逗得合不攏嘴。
馬嬸和另外一個女人拎著籃子拿著包裹帶著女人和仨孩子走後,四兒和小張在前面趕著大車帶路,領著桃花溝的三輛大車往郭家的牲口棚卸車,飲、餵過牲口後,小張領著三個桃花溝的車老闆入席,四兒則匆匆奔赴前院,聽馬嬸調遣。
酒席擺在燒鍋大院裡,之所以把酒宴選在燒鍋大院,除了這寬敞外,還因爲郭中武在這第一次遇到了桃花。大院裡早被燒鍋的夥計們用杉木桿和蘆蓆搭建起一個大棚,大棚裡擺設了十幾張八仙桌。按山裡的規矩只有等孃家人喝好吃好離開後,新郎家的客人才能入席,這倒不是女尊男卑,而是因爲一般的人家很難準備太多的桌子,讓新娘的孃家人和男方客人(又稱內客)同時用餐。這次因爲郭中武整個家族都在外地,只來了不多的幾個遠親和表親,所以郭家的內客才得以和孃家人同時入席。客人坐好後,忙工(多由燒鍋的夥計充任)先給每張桌上幾碟乾果碟讓客人安席,在客人慢悠悠嗑瓜子期間再在每個人面前放一套餐具,分別是小碟子、調羹、小湯碗、大酒盅以及筷子。等餐具擺放齊全後,撤掉乾果碟,準備上“八大碗”。
八大碗是豫北在結婚娶媳婦和小孩滿月或者老人過大壽時才肯動用的頭等席面,分爲普通的八大碗和三八席。三八席是指八個涼菜八個熱炒外加八大碗,郭家準備的是三八席。爲此郭中武讓人殺了兩口羊,一頭豬,又到縣城燕香樓請了好幾個廚師,裡裡外外忙活了一兩天才準備齊全。烹製酒宴的臨時廚房設在燒鍋大院一個用杉木桿和蘆蓆搭建的小棚子裡,棚口是一個窄長的用土坯和黃泥修築的炭火爐,炭火爐有三四個爐口,每個爐口都往外噴冒著紅白的火苗,兩個廚子站在爐火後面一頭大汗的炒著菜。這炭火爐叫小夥,是用來烹炒熱菜燒製湯水用的。小夥後面放著一個碩大的案板,上面密密麻麻擺列著即將上席的涼菜,案板後面的地上擺放了幾十個大盆,裡面擱著將要烹炒的菜蔬肉類等食材。棚子外有一個乾土坯壘的圓形的低矮大地鍋,地鍋上安放一口大鐵鍋,鐵鍋上放了十幾層籠屜,籠屜蒸騰出的蒸汽散發出肉類特有的攪人腸胃的香氣,味道甚至攪擾的大棚裡等待上菜的孃家人不能安心磕瓜子,不時朝這邊張望。鐵鍋下的地鍋爐膛裡熊熊燃燒著粗大的柴禾,紅紅的火苗從爐竈口反冒出來舔舐著鍋沿和籠屜,害得燒火人不停用涼水澆淋籠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