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有構木鑽燧於夏后氏之世者,必爲鯀、禹笑矣;有決瀆於殷、周之世者,必爲湯、武笑矣;有美堯、舜、湯、武之道於戰國者,必爲韓非笑矣;有恐懼土地兼併問題於21世紀者,必爲我笑矣!”
馮見雄一個呵呵大招,就把馬仲碌的氣場壓了回去。
他剛纔那番話,自然是改自韓非子的《五蠹》,前兩句的原文大意是說“解決一個時代的新問題,就該實事求是地分析,而不是貿然法古,膠柱鼓瑟”。
而後面兩句,自然是馮見雄臨時詩興大發,排比亂加、狗尾續貂的了,但效果確實是不錯的。
“‘自古以來’土地兼併會亡國,就代表今天土地兼併也會亡國?歷朝歷代土地過度兼併亡國,其根本原因是那些朝代的農業勞動力佔全社會勞動力的主流。土地兼併之後,依然需要那麼多人種植,勞動生產率並沒有提升,只是把自耕農奴役成了佃戶。
而今時今日,哪個發達國家不是隻需要2%以下的人口種地就夠了?今時今日即使再有‘大地主’,他們還需要奴役佃戶麼?並沒有!他們最多每類大型農機僱兩三個工人開,那就夠了。
這種情況下,把農民綁在土地上有什麼好的?而且就算他們的土地被兼併‘失業’了,他們不能當民工嗎?不能找到比種地賺錢更多的工作嗎?國家每年新增一兩千萬非農就業機會,還不夠這些人解決社會矛盾嗎?爲什麼一定要以降低效率和國際競爭力爲代價呢?”
馮見雄說著說著,也覺得有點跑題,但他完全是被馬仲碌逼的。
馬仲碌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連忙試圖打住:“好,我承認不該一刀切地認爲土地兼併不好,但這和今天的辯題並沒有太大的直接關係……”
“你也知道——是你先在土地兼併這一點上提出質疑的。”馮見雄自然不會背略微偏題的鍋,連忙強調了他只是防守反擊。
馬仲碌已經覺得嘴脣發乾發裂,難以招架,也不計較這些,只想直擊問題的本源:“行,那我問你,如果到了爆發戰爭或者國際形勢緊張的時候,外國進口糧食買不到了,怎麼辦?是不是就要和古代那些被齊國越國引誘得重商抑農的國家那樣,等著饑荒?”
“這還不簡單?外國封鎖了,我們就自己種唄。”
“你剛纔還說不保護本國農業生產的!”
“我只說不爲本國的生產行爲提供補貼,沒說要傷害本國農業產能——古代那些因爲軍事外交形勢變化而導致饑荒例子,關鍵不在於本國不種糧,而在於本國沒有足夠的儲備糧,也沒有足夠的產能儲備。
我們要做的不是藏糧於農,而是藏糧於地——國家對於18億畝耕地的紅線,還是應該保護的。甚至我們還可以掏錢讓大地主什麼都不種,休耕,給錢獎勵他們的懶惰。乃至退更還草一部分改善生態。
只要這些耕地不被鋪沙鋪水泥蓋房子,等到危機的時候隨時隨地還是可以重新拿來種的嘛。爲什麼一定要在和平年代就強調糧食非要自己生產呢?要知道,糧食這種東西的生產,是沒有技術門檻的,隨時隨地大多數人都能學會怎麼種田,所以農民的技能不存在稀缺性。
要對這麼低門檻的一項技能,抱持一種‘唯恐將來沒人會種地’的恐懼,那是何等的杞人憂天?”
馬仲碌很想立刻用一個“工業黨”的觀點懟回去,然而剛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的立場根本站不住腳。
確實,糧食安全派辯手最喜歡借鑑的同類,就是“工業黨”——也就是那些說“我國應該建立自己完整的工業體系,啥都會造,帝國注意亡我之心不死,不能留下被人卡脖子的隱患”的人。
種糧黨最喜歡的意淫,也往往是“既然工業黨的立場是對的,那就說明我的立場也是對的。”
但是,馮見雄眼下說的這番話,卻明明白白告訴馬仲碌,這事兒是不能這麼類比的。
馮見雄從來沒說不保護耕地,不保護農業技術的研發和試驗。
他只是說,沒必要對低技術含量的大規模重複生產進行補貼。如果因爲沒有補貼,導致這些大規模生產萎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馬克思告訴世人,人的價值,和他能創造的使用價值,其實沒多大關係。
只和他的技能稀缺性,或者不可替代性有關係。
農民技能的容易被替代,這是什麼政策和補貼都救不回來的。
地科院衆人辯了那麼久,最後頹然發現,在馮見雄口中,他們只是一羣無腦保護落後產能的人。唯一的正面價值,或許只是“在城市化沒法一步到位的過渡階段,先解決更多農民就業問題”這一“社會效益”了。
但說實話,這樣的“社會效益”真不是啥值得驕傲的效益。因爲隨便一家爛成一坨、人浮於事的殭屍國企,都能實現這種“社會效益”。
實在是說不出口吶。
……
十分鐘後,史妮可說完被馮見雄臨場點撥、刪去了幾段的總結陳詞。
比賽,也結束了。
主持人田海茉最後確認了一下雙方的情況,宣佈開始評審。
雖然在她的內心,已經預測到了結果。
馬仲碌的水平和智商,都是不低的。
可惜,他在兩個世人都不會去懷疑的思維慣性點上,被思路開闊的馮見雄陰了。
一個點,是“倒牛奶都是壞的,是資本注意式的惡”,另一個點,是“土地兼併都是壞的,國之將亡,纔會劇烈兼併”。
但是,這又能怪誰呢?正如一個腦中被灌輸教導了一大堆“只要凡是農民起-義都是好的”思想的中學生,如果到了辯論場上,遇到相關的辯題,肯定會被自己的錯誤知識存量坑死。
“我爲什麼不如馮見雄多疑?我爲什麼平時不會自己多問自己幾個爲什麼?爲什麼!我的水平,口才,洞察,都是不輸給馮見雄的。我就是輸在太信書了!眼界狹窄了!爲什麼!”
馬仲碌把自己的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鬧得一旁的妹子郝芳心裡好方。
“馬同學你沒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我聽說兩週前有個新傳院的高年級學長,就是被馮見雄羞辱了智商,至今還在……醫院裡呢,你千萬不要有事啊!”
“瞎說啥呢!我怎麼可能有事,我知道自己輸在哪裡,我又不是輸不起!下學期全年級比賽的時候肯定能討回這一仗!”馬仲碌狠狠地瞪了一眼郝芳,嗔怪她小看自己。
他頗爲自負,相信自己肯定不會得精神分裂癥那種嚴重精神病的。
他卻不知道,或許正是因爲這天他拷問自己的“懷疑論式爲什麼”問得太多了,以後越來越多疑,漸漸成了一個“受迫害妄想癥患者”。
不過,“受迫害妄想”畢竟不是啥嚴重的精神病,比其精分,可是幸運多了。
他不斷自我腦補強化的當口,田海茉學姐拿著評審團討論的結果,匆匆走上講主席臺,正式宣佈:
“現在我宣佈,本場比賽的獲勝方,是反方、法學院代表隊。”
“最佳辯手:反方三辯,馮見雄同學!同時,他也是本屆盃賽的最佳辯手!”
“讓我們爲獲得本屆‘新生杯’的法學院隊、和馮見雄同學鼓掌!有請周校長爲獲勝隊代表和馮同學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