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哥,這邊的情況是這樣的……”小杏仁權此芳像鵪鶉一樣卑躬屈膝地,跟文化學歷比她低了好多的前輩介紹了一番這裡的情況。
那個聽取介紹的,且稱爲光頭孟哥吧,算是在場做節目的人裡腕兒最大的了。
他已經做了四五年臺裡收視最高節目的主播(電視劇不算),最近兩年很少出外場了,大多是在演播室裡發表發表看法、和前方記者聊聊。少數時候則是把嘉賓請到演播室裡,捧哏逗哏現場脫口秀。
今天也是剛好有空,加上權此芳實時回報的事件進展,讓光頭孟哥覺得這事兒有點趣,可以深挖,才親自和助手趕過來,現場訪談。
多年的經驗,讓他還是頗有幾分乾貨的。聽了權此芳的簡單介紹,孟哥立刻抓住了要點:
“這個事兒的關鍵,不是說服了一個亡命徒、減少了一起命案。那樣專題就沒做頭了,只能當普通新聞播報。
這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案件,也說明了一個社會問題:那就是目前我們的警方、刑偵辦案,更擅長和那些老油條打交道,要麼就是那些臨時初犯、但是做了壞事後馬上後悔,很快容易被嚇住震懾的嫌疑人。
但是,對於那些此前處境優渥體面,因爲衝動而犯了重案、以現有體制很難再有改過自新機會、從而突然心態失控破罐子破摔輕生的人,我們警方勸服對方的能力太低下了。社會也不能讓那些體面的偶爾犯大錯、重案者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要是能在這一點上做文章,甚至發掘出一個解決方案,哪怕只是把這個社會問題改良一點點,那都是功德無量的,絕對可以變成轟動全國的大專題,收視率比央視高都有可能。”
從權此芳到衛書記,電視臺和警方的兩幫人,聽了這番話後,細細咀嚼思索,都覺得深以爲然。
孟哥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權此芳喟然嘆息:“確實,現在的懲前毖後體制,對於嚴懲已經沒臉沒皮的慣犯,以及對好人偶然犯小錯,都是很有效的。但是偏偏對於那些‘體面、有財富地位的好人,偶然犯重罪’缺乏一套讓人悔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
對很多本性不壞、又在產業界/學術界做出成就的人來說,坐過牢就一身就此盡毀,自暴自棄還是很嚴重的。哪怕出獄後還能作爲普通人衣食無憂,只怕也有相當一部分不願意那樣活下去。”
面對這種說法,師大法援中心這邊的代表自然也有義務提醒對方、掃盲普法。
田海茉本人是學電子商務的,不是很懂法理學。便扯了扯閨蜜兼副主任的南筱嫋衣袖,南筱嫋心領神會,立刻糾正道:
“權記者,你這話也不能這麼說。法律畢竟是有僵硬性的麼。目前我國對於有過刑事犯罪記錄的人的諸多限制,也是國情需要,畢竟保護了更多的人。”
權此芳不是很懂法,見專業人士都發話了,也就訕訕地笑了笑,算是認同。
不過挑起這個話題的孟哥卻顯然不是那麼好說話地,他犀利地攻擊道:“那這事兒就沒有系統的解決方案麼?法律如此,我們也可以總結一套更好的幫扶那些體面、偶然型重犯,讓他們不要自暴自棄的法子……”
“孟主播,這事兒不是想的那麼簡單——能先關掉攝像機讓領導說幾句麼?”警方那個談判專家跳出來,先打了句圓場。
孟哥也不爲已甚,頭一撇,算是招呼攝影師先關機。
衛書記這纔開口:“孟主播,說句難聽的。《公務員法》、《律師法》,別的一堆人事類的法,之所以這麼立,不給有過刑事犯罪記錄的人任何悔過的機會。不問對方是蓄意犯罪,還是臨時起意初犯、後來確實悔改了。
最重要的原因,說到底還是‘華夏還怕沒有人麼’?做官的事情,立言的事情,缺了誰轉不了?國家人口這麼多,體面工作就這麼少,競爭這麼激烈,不用給人悔過機會,也是給人民更多機會。當然,這番話出了這個門我是不認的。”
衛書記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誰都知道這確實是立法時爲了穩定而作的秩序妥協。
用法理學的法言法語描述,這叫“秩序的法益位階超過了自由的法益位階”。
(注:稍微掃盲兩句,法理學上一般認爲,立法時的各種權衡,都是在‘自由’、‘公平’、‘秩序/效率’這三項法益之間做出的。爲了優化全社會利益的最大化,需要在三者之間進行取捨。
大多數國家認爲‘自由’或者‘公平’是最高價值,但是我國的法理學界一般認爲‘秩序’是最高價值,至少我當年司考論述題要這麼答纔有分。因爲在我國“穩定是壓倒一切的”,而且國情是人口最多,法理學如果和國際接軌就太反動了。)
其實,國人之所以怕留下污點,甚至很多沒犯過罪的人一旦犯事就直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求死,和這不無關係。哪怕是藥xx撞了人後寧可捅死再自己求死,只怕也有幾分這種寧爲玉碎的考慮(當然佔的比例很小)。
不過,衛書記說這番話的本意,顯然不是爲了拆臺。
他只是想要強調一下這事兒的難度,讓電視臺那幫只會站在高處嘰嘰歪歪的人好尊重一點一線的工作。
要是不強調難度,一會兒做出成績來,在別人眼裡只怕也不值錢了。衛書記人老成精,怎麼可能連這點都想不到。
於是乎,等孟哥和權此芳,甚至師大法援中心那票人(除了馮見雄以外)都在那兒進入扼腕嘆息狀態、攝像機也重新開機之後,他才突然開口:
“不過嘛,從根本上、立法層面上解決不了這些歧視問題,不代表我們廣大一線幹警不能鑽研業務、從個案上儘量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我們還是取得了不少實幹層面的成果的!這位和我們zfw合作的馮磚家,你們可以詳細瞭解一下……”
衛書記這番話並沒說完、說滿,但水平是很好的。
整番話裡話外,透出的就是一股“這事兒難辦、根子上先天不良,那是立法界的無能。但是,咱執法界的人,還是很努力的。客觀條件不好,創造條件也要上。”
孟哥眼神一亮,再次盯向了馮見雄。
他做節目多年,眼光還是有的。
衛書記那番話,只能說是場面話,要說對方真和馮見雄提前安排了什麼學術討論,孟哥肯定是不信的——從權此芳在來之前透給他的底,他也知道馮見雄完全是被臨時抓包的。
那麼,馮見雄難不成還能根據勸說了一個嫌疑人放棄死志,就總結出什麼可複製、可重複利用的“讓人重燃求生鬥志”的理論體系不成?
要知道,馮見雄可是完全沒有提前準備的!
“要是真能創造奇蹟,這小子值得給他個人做一檔半小時的《金陵零距離》專題了!”
“我有點頭緒,試試看吧。”馮見雄在衆人的期望下,也沒什麼忸怩。
……
15分鐘後,看守室裡。
馮見雄對面坐了一個瀟灑雞窩頭、長得頗爲拽酷的慣犯。正是剛纔那個被賈明威用鐐銬勒暈的偷車賊周某。
仔細端詳一番,這廝雖然不修邊幅,但還真有幾分搖滾青年們經常往文化衫上印的切革瓦拉的風範。
周某旁邊不遠處,另一張椅子上便坐著賈明威。只是因爲剛剛衝動犯了事兒,如今賈明威也被雙手分別都拷在窗檔子上。
警方的人都好奇地留在外面,只通過監控攝像頭觀察室內的情形。
倒是電視臺方面那些人,孟哥和權此芳被特許進去拍攝和旁觀提問——不過出來之前,拍好的東西還要交給警方和諧一遍。
電視臺的人也知道這是常例,就沒在這點上擺架子多糾纏。
馮見雄已經醞釀了許久說辭戰術。
他想要做一個試驗,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口才,讓面前這些已經徹底頹廢了人生信心的人,找回廉恥,重新做人。
“賈同學,我會向你證明:一個人區區留下點犯罪記錄,根本不會妨礙他改過自新。別說是你了,就算是面前這個慣犯,我都有把握說得他拋下包袱,重新做人。如果到時候連他都悔過了,你還不悔過,那真是枉自爲人了!”
“他?!哈哈哈哈!!!”賈明威一陣錯愕,隨後狂笑起來,“這種百進宮的人你還能勸得悔過?你怎麼不去把死人說活?這世上還要醫生幹什麼?把活人噴死把死人噴活都靠你賣嘴皮子好了!”
馮見雄不以爲意,用眼神的餘光瞥了一下權此芳和老孟,確認這倆貨其實也對他剛纔誇下的海口有些不信的樣子。
雖然,剛纔刀下救人,已經爲馮見雄積攢了一些公信力,但他如今誇的這個口,實在是太大了。地球人都覺得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讓一個偶爾犯了一次錯的人改過自新,不去考慮自己的人生污點,那還有可能。這種都進看守所上百次的老油條,就算是聖徒親臨、傳道救贖都拉不回來的。哪怕馮同學說得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口若懸河舌如利刃,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