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白蓮教”三個字，衆(zhòng)鄉(xiāng)紳不由汗如雨下，臉色愈發(fā)蒼白。
大同的白蓮教鬧得如此厲害，堂內(nèi)的鄉(xiāng)紳們怎麼可能不知道？那些打著行醫(yī)幌子的江湖郎中，挑著貨擔走村竄戶的貨郎，騎著快馬路經(jīng)村莊的武士……江湖郎中確實是瞧病的，貨郎確實是賣貨的，武士確實是過路的武士，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各村各莊順便收信衆(zhòng)開香堂，宣揚白蓮教主，而這些鄉(xiāng)紳們卻敢怒不敢言。
因爲白蓮教的脾氣不算太好，因爲黑暗暫時壓過了光明，彌勒佛也沒有臨世，所以大家的脾氣很暴躁，鄉(xiāng)紳敢向官府告密，下場必然是全家死絕，這種死法可不像官府那般明正典刑，直接一句“被替天行道”就交代了，可謂輕如鴻毛。
各村各莊誰家入了教，誰家供了白蓮教主，鄉(xiāng)紳們當然知道，可是，當著這位笑面虎般的公爺?shù)拿妫麄儭扛偸侵滥兀€是不知道呢？
衆(zhòng)鄉(xiāng)紳惶然互視，發(fā)現(xiàn)堂內(nèi)彼此皆是一臉無助。
堂內(nèi)沉默許久，李棟也不著急，翹著腿慢條斯理啜著茶，彷彿不經(jīng)意般忽然說了一句。
“哦，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們，你們方纔進城以後，本公派入將各位的兒子都請進城了，大同城雖說小了些，簡陋了些，還是有許多值得一玩的地方……””
咚咚咚……衆(zhòng)鄉(xiāng)紳這下真急眼了，紛紛面朝李棟磕頭如搗蒜。
“公爺，王家堡有白蓮教！村民入教者三百餘戶，草民願揭舉！”
“公爺，秦家坳莊有白蓮教！村民入教者五百餘戶，草民願揭舉！”
“公爺……”
“…………”
看著原本猶疑的鄉(xiāng)紳一個個爭先恐後的檢舉揭發(fā)，李棟卻惆悵地嘆了口氣。
此時此刻的他，活生生就是個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屠戮無產(chǎn)階級的將軍幕府鷹犬嘴臉，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此刻自己多麼的面目可憎。
惆悵歸惆悵，李棟的心態(tài)還是調(diào)整得很好。良心這東西跟幼年的純真一樣都是有時效性的，都是一去不復(fù)返的……再說，自己邪不邪惡不知道，白蓮教卻未必代表著正義。
李棟微笑著掃視堂內(nèi)，道：“諸位皆是德高望重的鄉(xiāng)紳，將軍幕府長治久安的堅實柱石，你們要記住，你們是將軍幕府的鄉(xiāng)紳，而不是白蓮教的鄉(xiāng)紳，脣亡齒寒的道理本公就不廢口舌了，將軍幕府的根基若被動搖，那些打著劫富濟貧均田地口號的白蓮邪教會如何對待你們，你們難道不清楚嗎？”
“草民等願爲將軍幕府效死！”
“如此甚好……本公即將施雷霆手段，還請諸鄉(xiāng)紳鼎力相助。”
惴惴不安兩腿發(fā)軟的鄉(xiāng)紳們終於活著離開了將軍幕府衙門。
戰(zhàn)戰(zhàn)兢兢神情惶然地剛跨出衙門的門檻，衆(zhòng)入?yún)s愕然發(fā)現(xiàn)衙門前的小廣場上跪著四個入，四入皆被五花大綁，垂首面朝衙門跪著，四入身後卻站著四個身穿紅衣露出半個膀子的劊子手，手中的鋼刀在微弱的陽光下璨璨生光。
衆(zhòng)鄉(xiāng)紳驚愕間，卻見一名錦衣校尉大聲念道：“查，大同城內(nèi)裡保四名，長期縱容邪教，無視裡甲內(nèi)私開香堂，無視邪教蠱惑愚弄入心，民有罪而不舉，國有法而不依，論罪當斬！”
四道雪白的刀光掠過，四顆血淋淋的入頭一齊落地，徑自滾到衆(zhòng)鄉(xiāng)紳的腳下。
衆(zhòng)鄉(xiāng)紳嚇得臉sè慘白，兩腿不聽使喚地撲通一聲，跪在猶自冒著熱氣的血水裡。
不少入終於崩潰了，咧開嘴大哭出聲。
“我願爲將軍幕府效力！效死力！饒命阿——”
坐在衙門前堂翹著腿品茶的李棟嘴角露出淺笑。
火候差不多夠了。
“……”
“在。”
“命城外秦軍將士將士準備整裝出發(fā)，大同城外每村每莊派一百名秦軍將士將士駐守，由各村宗族鄉(xiāng)紳揭舉配合，將入了教的村民緝拿入獄。”
“是！”
“另外三萬名將士和五千火銃隊城外原地待命，以信火響箭爲號，若白蓮教敢入村報復(fù)，則緊急弛援，將這夥白蓮教徒擊殺於村野之外！”
“是！”
“本公身邊隨行的一千名魚鱗衛(wèi)散佈官衙四周戒備，原大同城錦衣衛(wèi)所有情報人員全部散到城中各角落打探消息，何裡何甲若有入了教的民衆(zhòng)鬧事，派魚鱗衛(wèi)擊殺。”
“是！”
“派人執(zhí)本公手令，從將軍幕府臨時調(diào)撥銀子五十萬兩以及牛羊肉若干，入大同城，以將軍幕府的名義犒賞衛(wèi)所將士，銀子必須分發(fā)到每一個軍士手上。另外城內(nèi)以將軍幕府名義開設(shè)善棚，官倉調(diào)米五千石賑濟城中百姓窮困者，張貼安民告示，全城聞之。”
“是！”
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大同城隨著公爵大人的命令忽然變得混亂起來。
城外，披掛執(zhí)戈的秦軍將士將士分批出發(fā)，進駐村莊。在鄉(xiāng)紳們的指點下，將入了邪教的村民們緝拿入獄。
大明的堅實基石終於發(fā)揮了它的作用，各村鄉(xiāng)紳一反將軍幕府和白蓮教兩廂不得罪的做入態(tài)度，一夜之間忽然全部倒向了將軍幕府，於是各村的宗族祠堂冒出了煙火，村民們被召集起來，當著宗族祖宗牌位的面，將被緝拿的村民家中搜出的白蓮教主畫像，香爐，香案等證據(jù)公然擺放出來，騷動不安的村民們看著這一件件足以抄家滅族的證據(jù)，終於漸漸趨於平穩(wěn)。
縱有對官兵拿入不服氣的村民欲強行出頭，鄉(xiāng)紳們的作用便發(fā)揮出來了，當著祠堂祖宗牌位的面一陣劈頭蓋腦的訓斥，將村民罵得悻悻站了回去。
本就是一件黑白分明的事，入白蓮教者殺頭，律法自洪武年便已立下，強行出頭拿什麼道理出頭？
城內(nèi)，臉色灰敗的裡保敲鑼打鼓四處奔走，大聲吆喝著將軍幕府賑濟貧民，有三餐不濟者，食不裹腹者皆可去兩市領(lǐng)取糧米，將軍幕府恩德，皇恩浩蕩云云。
大嗓門的吆喝聲裡，貧民對將軍幕府的歌功頌德聲裡，一隊隊便裝魚鱗衛(wèi)卻忽然闖進了某些百姓的家中，閃電般將入了白蓮教的信徒緝拿鎖銬……與此同時，大同衛(wèi)所各駐軍營地，以及百戶所和千戶所皆弛入了一騎快馬，馬上騎士洪亮的嗓門在營中迴盪。
“奉天持戒西北，三邊總督李公爺陛下犒賞大同衛(wèi)所將士，每入五兩銀子，出來拿銀子到手，好好給將軍幕府賣命！”
這是一場與白蓮教爭取民心軍心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不見硝煙屠戮，兇險卻更勝硝煙屠戮。
梁紅玉知夭下大勢，李棟知民心。
民心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餵飽絕大部分。
天下畢竟掌握在地主階級手裡，他們有著非常強大的社會資源，穩(wěn)住了地主階級，在穩(wěn)住全天下最廣闊的人民百姓，他們沒有社會資源，又沒有人力資源，白蓮教拿什麼去折騰。
所謂理想，信仰，志向……這些東西跟食物比起來，什麼也不是。
歷朝歷代造反，揭竿而起者都是那些實在活不下去，反不反都是死路一條的百姓們，被野心者一裹挾，稀裡糊塗跟著反了。
李棟知道民心是個什麼東西，所以他來大同做出的第一個大動作，便是餵飽百姓肚子，再給將士們?nèi)y子，這是一切穩(wěn)定的前提。
毫無徵兆間，在大同發(fā)展勢頭良好的白蓮教被公爵大人李棟的突然動作打懵了。
一通眼花繚亂的亂拳打來，白蓮教應(yīng)接不瑕，陣腳大亂。
魚鱗衛(wèi)和秦軍將士行爲的第二晚，本是白蓮教在東郊農(nóng)莊秘密集結(jié)教衆(zhòng)信徒開香堂拜白蓮教主的日子，結(jié)果到場的卻只有十之三四，沒來的人有的是被魚鱗衛(wèi)和秦軍將士緝拿進了大獄，還有的卻是因爲害怕和後悔主動退縮了，這羣入直到今日方纔明白，原來自己千的競是如此要命的事，而且要命的效果立竿見影。
主持分舵的任天行臉都青了，他終於意識到這回他們遇到的是怎樣的對手，李棟的厲害，絕非以前的張大狗可以比擬的。
無星無月，寒風凜冽。
李棟披著紫貂皮裘坐在衙門的後院夭井旁，手邊一方梨花木精雕的茶幾，茶幾上擺著一壺冒著熱氣的御賜貢茶龍井。
夜風涼，茶已冷。
鮑超彎著腰將涼了的殘茶倒掉，添了茶葉，再拎著銅壺倒上一杯滾燙的水。
李棟端著茶盞兒，冰涼的雙手緊貼著盞壁，感受那略嫌灼入的熱度，忽然輕輕呼了口氣。
“白蓮教……該有動作了吧？”
逼迫鄉(xiāng)紳揭舉教徒，賑濟城中貧民的同時查緝白蓮信衆(zhòng)，無故調(diào)將軍幕府運銀子犒賞衛(wèi)所以穩(wěn)軍心，這些全都是爲激白蓮教主動出手而做的佈置。
看似眼花繚亂的亂拳，李棟真實的目的只有這一個。
欲擊倒對手，只有讓對手動起來，動了才能發(fā)現(xiàn)破綻，瞭解對手的優(yōu)缺點。
夜風很冷，彷彿摻雜著冰刀霜劍，颳得臉龐生疼。夜空下起了小雪，一粒粒一片片，沁到臉上融成了水，順著面頰流到下巴。
李棟捧著熱茶，對身外的寒冷渾若未覺，仍舊一動不動坐在院子中間。
鮑超小心翼翼打破了深夜的靜謐：“公爺，下雪了，回屋吧，當心著涼……”
“鮑超，你若是白蓮教白蓮教的賊首，被本公當頭一擊之後如欲報復(fù)回來，你會怎麼做？”
鮑超咧嘴一笑：“屬下若是白蓮教頭目，被公爺神威手段如此一嚇，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裹了這些年教徒們送來的香火銀子，拍拍屁股離開白蓮教，有多遠躲多遠，跑到國外的大城裡，買個大宅子，買兩個漂亮外國大洋馬做妾，最好在賣座城堡，從此過著神仙子……”
李棟點點頭：“雖然說出去窩囊了點，但也不算胡說八道，如果那白蓮教的頭目性格和你一樣沒出息，確實有這種可能。”
鮑超急忙笑道：“公爺，別讓屬下亂說話壞了您的琢磨心思，您就當屬下放了個屁……”
李棟悠閒笑道：“左右是閒聊。胡說八道有何不可，我又不會治你的罪……說說吧，除了拍屁股跑路，這頭目如果還想稍微乾點有出息的事，你若是他，你會怎麼做？”
鮑超苦著臉道：“公爺，屬下會耍刀弄槍，會衝鋒陷陣，可……您別叫屬下動腦子呀，屬下若有公爺您一丁點兒的智謀。早就埋頭讀書考狀元去了……”
李棟喃喃嘆道：““考狀元有什麼用？無非就是搖頭晃腦罷了，真正對社會有用的還是願意動腦的人，你以後要多用心……衛(wèi)所暫時穩(wěn)住了，若欲報復(fù)將軍幕府，白蓮教必煽動百姓作亂。煽動百姓有個前提。那就是在城中製造恐慌。百姓不恐慌，白蓮教城亂不起來。”
鮑超一驚，急忙躬身道：“官倉！公爺，白蓮教如欲作亂，必燒官倉，官倉沒了糧食，城中百姓必亂！”
李棟冷冷一哼，斜眼睨著他：“屬蠟燭的不是？不點不亮！”
“公爺，屬下錯了……”鮑超嬉皮笑臉地賠了罪，然後正色道：“公爺，既然官倉是白蓮教之所圖，咱們應(yīng)該早做佈置纔是。”
李棟點點頭，擡頭看著夜空中飄灑下來的雪片，淡淡道：“可惜了官倉的糧食啊……”
“公爺，既然咱們提早佈置了，官倉的糧食應(yīng)該燒不起來……”
李棟嘴角露出奇異的笑容：“不，讓他們燒，這糧食若不燒乾淨，下面的戲本公可就沒法唱了。”
漫天風雪掩住了城中的殺機。
梁紅玉披著一身黑色的披風，馬蹄裹上了厚棉，彷彿與黑夜融成了一體。
策馬無聲地緩緩地走在白蓮教城外東郊農(nóng)莊的小徑上，迎著呼嘯的寒風和冰雪，寒風吹起了披風，露出披風下掩藏著的嬌好婀娜身軀，一閃即隱。
離農(nóng)莊百餘步時，梁紅玉勒停了馬，站在原地不言不動如石像一般，半柱香時辰後，聆聽出周圍動靜並無異常，確定周邊沒有官兵埋伏，她才小心地策馬繼續(xù)前行。
小心駛得萬年船，梁紅玉很清楚自己在幹著怎樣的買賣。
到了農(nóng)莊門口，梁紅玉修長健美的長腿一偏，像只翩躚的蝴蝶一般輕輕下了馬，將馬系在莊前一株大槐樹上，這才慢慢走進農(nóng)莊院子。
一個年輕的農(nóng)家後生打扮的小夥子迎上前，道：“聖女您來了……”
梁紅玉點點頭，左右環(huán)視一圈，詫異道：“人呢？大家不是約好了在此處商議對策嗎？怎地一個都不見？”
小夥子笑道：“陸續(xù)趕來的百多號人全部被任天行帶進城了……”
梁紅玉一呆，接著悚然大驚，失聲道：“進城了？任天行瘋了！他帶大夥兒進城做什麼？”
小夥子見梁紅玉面容有異，不由也慌了，急忙道：“任天行說，明廷的李棟太狡詐，這幾日拿了咱們白蓮教這麼多人，必須給他迎頭一擊，如果燒了白蓮教屯糧官倉，城中百姓恐慌之下必亂，看這姓李的哪有工夫再查咱們白蓮教……”
梁紅玉勃然大怒，接著一臉愴悲之色，使勁跺了跺腳，仰天嘆道：“完了！任天行帶走的可是咱們白蓮教百多名骨幹呀！”
“聖女，難道……任天行做錯了？”
“當然錯了！咱們能想到官倉乃城中恐慌之源，官兵難道想不到？你當明廷的公爵和秦軍都是吃乾飯的？白蓮教官倉此時必已佈下天羅地網(wǎng)！……任天行，休矣！”
話音落，白蓮教城內(nèi)忽然一陣大火燒起，火勢兇猛，很快燒紅了半邊天。
怔怔看著城中通紅的火焰，梁紅玉身軀一晃，美眸中流下一行珠淚，淚珠映著火光滴落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