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做了件事情，她取出一塊綢帕將女兒的眼睛矇住，低聲說道：“小如意，天都黑了，快睡覺吧。”

沈念一倒退半步，春娘不會武功，然而他相信她有其他足以保護骨肉的方法，他兩個躍身，到了屋檐邊，火婆婆正陷入十多人之中的大廝殺，月色清冷，花圃被踩的凌亂凋謝，那些血色的花瓣落在泥土中，分不清是花色，還是血色。

火婆婆居然沒有絲毫落於下風(fēng)的勢頭，兩把大刀足以壓制住所有衝她而來的攻擊，她不用防守，比敵人更狠更快，就是最好的防守之道。

約莫是察覺到沈念一的如炬目光，她還能抽出空隙來，飛快擡頭與他對視一眼，沒有責(zé)怪他袖手旁觀，不曾加入戰(zhàn)局的淡定，既然請了人來，勢必要完完全全的信賴，沈念一站在那裡，登高望遠，必然有其目的，更何況，那邊還有老伴護著周全，她幾乎就是有恃無恐。

沈念一越看越是心驚，這些人根本不可能會是華封家中所能夠調(diào)遣的，華封的原配哪裡來得這樣大手筆，若是早些有這些，華封根本不能被人刺殺。

這些人從何而來，挑選了這個時機，預(yù)備殺人滅口，又或者是索性要霸佔了此處宅院，將地底下的那些秘密盡數(shù)銷燬。

沈念一冷冷看著又有三四個人倒下，這些人的手法，路子，很是熟悉，總柑感覺在哪裡見過一樣，但是愈發(fā)眼熟，愈發(fā)想不起來。

火婆婆的年紀(jì)畢竟大了，雙手殺得痠軟，胳膊快要擡不起來，有人趁機從這個缺口攻入，長鉤刺進她的左邊肩胛處，深深入皮肉，她左手再拿不住大刀，哐噹一聲掉落在地。

有人欣喜莫名的喊道：“老妖婆快不行了，一鼓作氣殺了她！”

老妖婆，沈念一聽見這個稱呼，大概已經(jīng)有不少人折損在這裡，那邊已經(jīng)恨極了這個愛管閒事的老太婆，本來是應(yīng)該頤享天年的江湖大盜，突然成了盜亦有道，豁出命去，保護根本沒有血緣關(guān)係的一雙母女。

火婆婆是不是看出這些人的不對勁，所以纔始終沒有放棄，如果天真的以爲(wèi)這些人只會殺春娘母女，從一開始就不聞不顧，那麼在此處躺著的絕對不是兩具屍體，很可能就是四具。

她從頭到尾就不能退，因爲(wèi)他們倆口子也是要被滅口的犧牲品之一。

真聰明，真正是聰明，沈念一知道自己是被火婆婆給利用了，不過他沒有心底生厭，反而欽佩這位老婦的智慧，方纔下棋時，已經(jīng)多瞭解了三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又加了兩分。

怎麼說，火婆婆都沒有想要獨自逃命，而且對小如意完全一派真情。

火婆婆的一把單刀依舊舞得團花一般，重新佈防好了周身，將那個破綻重新掩飾起來，僅僅只是掩飾，要是有明眼人在同樣的高處來看，能夠看出她至多不過能夠堅持一炷香的時間，甚至更少。

沈念一這樣想來，不自覺的視線向著對面的屋頂望去，兩排大屋是遙遙相對的，屋頂?shù)母叨纫餐耆恢拢屈N站在幾乎直線位置的那個全身黑衣黑褲的人，應(yīng)該就是對方的首領(lǐng)。

這個人在那裡站了多久！沈念一自責(zé)，他居然不曾發(fā)現(xiàn)，那邊有這樣一個人，就算是衣服同月色暫時能夠相互交融，他也不應(yīng)該放棄掉最基本的警惕性，難道說，這個人已經(jīng)將全身的殺氣盡數(shù)控制好，甚至做到無聲無息，所以纔會被他一下子給忽略掉。

他明明，明明記得，上屋頂?shù)臅r候，視線在四周全部都掃過一圈，這人是掃視以後才上的屋頂？不對，這人一早就在，應(yīng)該比他們上來的更早。

“丘成，過去護住她們母女，不許離開半步。”沈念一的警惕性一下子連連翻倍，直接堵了上來，對面的人絕非等閒之輩，這樣看來，似乎是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足以打擊摧毀他們的記憶。

沈念一沒有給他留下這個機會，留下這個時間差，他的手中還捏著兩顆棋子，一黑一白，指節(jié)有力的擊彈而出，兩顆棋子，白先黑後，一追一趕的勢頭，破封而出。

那人臉上罩著同樣黑色的面罩，淡淡看他一眼，沒有要避讓的意思，兩顆棋子隔了這樣遠的距離，到達面前時，已經(jīng)消褪大半的勁道，那人五指微張，將棋子握住在其手心，收下了沈念一的見面禮。

底下的戰(zhàn)局又出現(xiàn)了變化，冷爺爺在旁守護不住，見火婆婆傷口處的鮮血淋漓，將半邊衣服都浸染溼了，本來年紀(jì)大的人氣力就不太夠用，失血後，消減的更加迅速，老伴已經(jīng)不能保持鎮(zhèn)定，下場加入了廝殺之中。

銀線針頻頻揮舞，有人受傷，有人抵擋，包圍住火婆婆的圈子，已經(jīng)在縮小中，再次被撐開變大，火婆婆的大刀就是圈子越大，越能夠發(fā)揮效應(yīng)，一下子老倆口齊上陣，再次佔了上風(fēng)。

似乎不用沈念一擔(dān)心，他只需掠陣，已經(jīng)給了他們加倍的勇氣，沈念一卻心知肚明，絕對沒有這樣簡單，對面樓頂上的那個人，絕對沒有這樣簡單。

那人的五官都隱在面罩和夜色之中，沈念一分明見著那人笑了，笑容很冷冽，很殘忍，一個返身，取出放在身後的物件，是一架半人高，三尺寬的巨型強弩，箭身足有三指寬，箭頭銳利到極致，在夜色中，隔著距離，也能看到森森的寒光。

這樣的大型兵器，分量很重，那人輕而易舉的擱在箭頭，雙眼微微瞇起，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目標(biāo)，沈念一想要發(fā)出警示聲，又怕擾了火婆婆的專心，再要轉(zhuǎn)念時，那人的手一鬆，弩箭怒射而出。

沈念一能做的只有竭盡全力，將三塊琉璃瓦飛射而出，琉璃瓦又脆又薄，被弩箭接連擊破，速度根本沒有要減弱的勢頭，那人分明笑得更歡，強弩還在肩頭，也不放心來，示威般的看著沈念一，意在挑釁。

第四塊琉璃瓦卻剛剛纔到，同樣被弩箭擊破，弩箭的準(zhǔn)頭被在接二連三的撞擊中，偏倚開來，火婆婆已經(jīng)聽到銳利的致命風(fēng)聲，人來不及回身，反手用剩下的那把大刀，在後背擋了一下，弩箭在刀背幾乎要擦出火花，火婆婆的虎口盡裂，咬著牙使了個四兩撥千斤的巧力，將弩箭上所有留存的勁道，化解開去，弩箭藉著剩下的僅存兩分力，射在火婆婆腳邊的泥地中，盡數(shù)沒頂，只留出一寸的箭尾。

火婆婆雙手都失去了武器，對方哪裡肯放過如此良機，盡數(shù)壓制而下，十多樣不同的兵器衝著她身上招呼過來。

冷爺爺爆喝一聲，雙手飛快織出仿若蜘蛛絲的網(wǎng)，從她的頭頂拉開，那些兵器紛紛受阻，居然攻擊不下來，全部的力道都被蛛絲線分解開來，不足爲(wèi)懼。

只可惜，這樣的防守，只得一招，冷爺爺已經(jīng)使出了殺手鐗，還是雙拳難敵四手，不夠反擊之力。

沈念一的視線依然緊緊盯著對面的那個人，那個人雙眉一挑，分明對自己的致命一擊沒有成功有些遺憾，正在他以爲(wèi)那人還有下一招連接而上的時候，那人卻將食指湊到嘴邊，發(fā)出一記又響亮又尖利的哨聲。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退讓，一個在見到沈念一的能力後選擇的明哲保身，大概事先沒有想到過一個堂堂的朝廷命官，真的會肯放下架子，到個沒名沒分的女人身邊守護，就算帶夠了人手，也已經(jīng)沒有十足的把握。

不，那個人的眼神分明寫著，最多隻有五五對開的機會，他是個極其謹(jǐn)慎的人，一擊不中，又沒有十足的把握，不如直接後退。

火婆婆顯然已經(jīng)受了傷，以爲(wèi)還要死戰(zhàn)到底，不曾想，最多才半柱香時間，那些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已經(jīng)退得一乾二淨(jìng)，若非腳底下還踩著多具的屍體，幾乎讓人錯以爲(wèi)，又一次變得靜悄悄的宅院中，方纔是一場夜晚的夢魘。

沈念一讓丘成提攜了春娘與小如意先下屋頂，他放著三分謹(jǐn)慎，以防對方留了後招，一時大意叫人防不勝防。

等到母女倆安全落地，沈念一最後一個躍身而下，那邊的火婆婆已經(jīng)委頓摔倒在地，兩把雪亮的大刀橫在她身邊，血槽中痕跡斑斑，不知多少是敵人，多少是自己的。

“沈大人。”火婆婆吃力的抓住了沈念一的衣襬，他正蹲下來查看她的傷口，原來，大大小小的傷口足有十多處，幸而都不致命，“多謝沈大人維護周全。”

她說了兩句話已經(jīng)喘得不行，嘴角都是血沫子，春娘呆呆看著，將小如意的臉孔按在胸口，生怕驚嚇到孩子，其他的，已經(jīng)不知道該做什麼纔好。

“她沒有性命之憂。”沈念一見春娘嘴巴動了又動，卻說不出半個字來，已經(jīng)猜到她想說的話，“都是外傷，她的年紀(jì)又大了，體力透支，要恢復(fù)休養(yǎng)一段日子才能行。”

春娘聽懂了這句話，連連點頭，淚珠子奪眶而出，大聲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