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陵舊城一日即告失陷,突出重圍的韓袞、孟敖曹及崔樹強帶領(lǐng)飛捷營殘部北遁,直退到棗陽縣城東面四十里的廟子坡方歇。孟敖曹領(lǐng)十餘人向西迂迴一陣,回報證實了棗陽縣城已爲賊所侵的猜測。令韓袞沒想到的是,他還一併帶回了從棗陽縣逃離的近百騎。
“屬下趙承霖,見過統(tǒng)制!”焦頭爛額的趙承霖翻身下馬,自孟敖曹身邊走過,躬身朝韓袞行禮。
韓袞剛答應(yīng)一聲,崔樹強急切奔上前,揪住趙承霖領(lǐng)甲道:“楊參軍何在?”
趙承霖指了指身後由兵士護著、有氣無力趴在一匹無鞍馬上的軍官道:“楊參軍出城時胸口中了一箭,幸虧有厚甲阻隔,沒傷及心脈,但皮肉翻出,雖無性命之虞,傷得卻也不輕,包紮後昏迷至今。”
崔樹強聽罷,也不搭話,徑直去探望楊招鳳,趙承霖等他過去,臉色旋即一黯,單膝跪地,偏著腦袋對韓袞道:“廉哨官戰(zhàn)死疆場、楊參軍身受重傷,屬下輔佐不力,難辭其咎,請統(tǒng)制責罰!”
韓袞嘆口氣,將他輕輕扶起,安慰道:“救出楊參軍,保下百人闖出城,已是大功。廉哨官不在,你暫替他位置。”
趙承霖咬脣澀聲應(yīng)諾。韓袞問起棗陽縣城失守的前因後果,趙承霖回道:“賊寇裡應(yīng)外合,趁夜打開了城門,我軍沒有防備,因而失利。”
“是曹營賊子?”
“正是。”趙承霖憂形於色,“曹營賊兵夜襲,內(nèi)應(yīng)一開城門,即以精騎衝入,爲首將乃曹營騎將楊金山,後續(xù)進城的還有賀錦、藺養(yǎng)成、李萬慶、劉希堯等部,總數(shù)逾三千。”出城後,趙承霖並未一味狂逃,而是暗中兜回了縣城附近打探消息,所獲頗豐。
“原來如此。”韓袞稍稍思索,想透了之前舂陵城外李汝桂、王可懷馬軍的詭異舉止。現(xiàn)在看來,李、王均是羅汝才佈下吸引趙營注意的疑兵,楊金山、賀錦等則暗度陳倉,與內(nèi)應(yīng)合作,攻棗陽官兵不備一舉克城。而後再掉轉(zhuǎn)槍頭,兩面合擊拿下舂陵舊城。一日不到攻陷二城,計策環(huán)環(huán)相扣,“曹操”羅汝纔不愧狡黠之名。
韓袞簡單敘述了舂陵城的情況,趙承霖愁眉雙鎖,道:“曹賊拿了兩城,必會以此爲據(jù)點,繼續(xù)向北推進,其部人馬衆(zhòng)多,如今無法困之於山中,對我軍大大不利。”
“數(shù)萬人自從清潭城出山,少說也要兩三日,羅汝才用兵謹慎,這期間當不會輕動干戈。我軍倒也不必急於北返。”韓袞沉吟道。還在舂陵城時,他就遠遠眺望自南部羣山緩緩逶迤而出的曹營兵馬,羅汝才既然奪得城池,無論從戰(zhàn)略部署還是軍需補充方面考慮,都應(yīng)該求穩(wěn)爲上,不會著急踏出下一步,“廟子坡、龍登衝一帶林木盛密,我軍可偃旗息鼓,暫藏身於此,靜觀其變。”
二人正談,孟敖曹走來道:“舂陵、棗陽兩處會合的人馬統(tǒng)共五百一十三騎,能戰(zhàn)者四百九十八,另十五人各有輕傷。”說完,蹙眉恨聲道,“統(tǒng)制,沒守住舂陵城,主責在我。軍中無戲言,我說過‘人在門在’,現(xiàn)在城門失了,已無顏面對統(tǒng)制,甘受軍法!”說著,“撲通”跪地。
一向冷靜的韓袞此刻突勃然罵道:“操兒八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搗亂?”
“我......”孟敖曹一時語塞。
“老廉屍骨未寒,你他孃的不想著報仇雪恨,滿腦子倒都是尋死覓活。婆婆媽媽的慫樣做給誰看?”韓袞怒氣衝衝呵斥道,“想受軍法,一了百了?可沒這麼便宜的事兒。想挨飛捷營的鬼頭刀,等敗了曹賊再談!”
孟敖曹訕訕起身,點頭道:“是,是......”
韓袞長長吐口氣壓下不滿,側(cè)過身去,轉(zhuǎn)問趙承霖道:“雙溝口有動靜嗎?”
趙承霖搖頭道:“屬下不知,始終未曾見過石屏營的援軍。”
韓袞沉著臉,沒有說話,擡眼見孟敖曹站在原地神色委頓,忽然道:“老孟,聽說你昨日曾許諾,先斬敵十首者,便可將你妹子娶了?”
孟敖曹沒想到他來這麼一出,咽口唾沫,道:“是......統(tǒng)制你......”
韓袞似笑非笑道:“阿流妹子是好姑娘,以後這種話可別隨意胡說,否則苦了她一輩子,追悔莫及。”說完,一抖灰袍,邁步離去。
飛捷營雖遭棗陽、舂陵兩敗,損失過半,但因統(tǒng)制、參軍、中軍及哨官皆存,軍心很快就穩(wěn)定了下來。韓袞臨時提拔了趙承霖暫任哨官,讓他帶著部分兵馬在駐地外圍遊弋,一邊戒備,一邊偵測。孟敖曹則負責整頓駐地兵馬,重新調(diào)配編制,維持駐地防禦。韓袞同時派人往鹿頭店報信,通告南面戰(zhàn)況之外向趙當世轉(zhuǎn)述自己接下來的想法,然後來到楊招鳳休歇的屋舍看望了一番,知其並無大礙後,方纔心安。
長期以來,韓袞都被看作趙營的頭號猛將,可勇猛之餘,大部分人並不認爲他的統(tǒng)兵能力能比肩徐琿、郭如克等宿將,這很大程度與他早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無論在遼東還是高迎祥麾下,軍中對他的要求基本以戰(zhàn)陣突擊拼殺爲主。屢屢處在軍事行動最後一環(huán),充當執(zhí)行者角色的他自然難以接觸到前期的一系列決策籌謀。
然而,自從來到趙營,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趙營人才凋零,草臺班子搭起來,有頭面上臺唱戲的角兒卻不多,本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的準則,趙當世對手底下每個人都給予了前所未有過的發(fā)揮空間及自由。在闖營,韓袞不過是用以搏殺的鷹犬,但在趙營,他伊始就被推上了決策者的行列。
由於個性務(wù)實低調(diào),儘管身處趙營高位,韓袞在各種軍議上都很少侃侃而言,但這反而讓他能有更多的機會傾聽別人的看法,汲取他們的觀點。人的成長需要環(huán)境,耳濡目染久了加之確有天賦,他的戰(zhàn)略眼光自然而然間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趙當世看在眼裡,一直都給他獨立帶兵的機會,此次南北兩線開戰(zhàn),安排郭如克向北、他向南正是極大信任的表現(xiàn)。
飛捷營單出南面時,昌則玉曾對韓袞的能力表示懷疑,覺得他雖驍勇但缺乏統(tǒng)御之才。趙當世並沒有因此動搖,反而對昌則玉說道:“韓袞少領(lǐng)兵,卻非無領(lǐng)兵才。其人勝不驕敗不餒,最稱難得。”
“羅汝才智計百出,韓袞畢竟歷練不足,怕難以匹敵。”
趙當世沉默道:“郭如克向北,徐琿坐鎮(zhèn),除他二人,遍觀營中諸將,再無人能出韓袞右者。誠如先生所慮,調(diào)兵遣將,韓袞未必是羅汝纔對手,然我深知其性最是堅韌,縱敗,亦不會敗如山倒。拖延曹營北上的主將人選,非他莫屬。”
論識人,趙當世遠在昌則玉上。正如他所堅信的那樣,即使如今遭遇到了最爲慘痛的失敗,但韓袞的眼中依然半點波瀾沒有,他話不多,可週身散發(fā)出的自信,卻是新敗的飛捷營軍將們最需要的信念支持。
當前曹營拔了舂陵舊城這顆釘子,又得棗陽縣城爲據(jù)點,本委身羣山中的數(shù)萬部衆(zhòng)即可安安穩(wěn)穩(wěn)北進‘平原,再想以飛捷營獨力將其限制在南面已不現(xiàn)實。
韓袞思及此處,“龍在田”三個字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駐紮於雙溝口的石屏營距棗陽縣城及舂陵城都不遠,面對南來曹營,卻毫無作爲。與孟敖曹等人的嗤之以鼻不同,韓袞想的更多,從未有責備龍在田袖手旁觀的想法。石屏營能戰(zhàn)之名在外,龍在田亦不是貪生怕死的鼠輩,否則怎會毫無遲疑奉命進駐楚北這險惡之地。通過趙當世透露過的信息以及自己的揣測,龍在田之所以按兵不動,原因很可能在於駐紮更西面谷城縣的張獻忠部。到現(xiàn)在爲止,西營尚風平浪靜,但一想到張獻忠與馬守應(yīng)、羅汝才的交情以及招安後的各種乖張表現(xiàn),沒有人心大到將其置之不顧。
失了棗陽縣城,還能辯解幾句,可若失了襄陽城,龍在田萬死難贖,韓袞相信龍在田心裡有一桿秤。西營兵馬雄壯,當下龍在田、陳洪範兩部堪堪能與之形成對峙局勢,值此微妙時節(jié),縱南面再亂,龍在田又如何敢貿(mào)然行事。
龍在田指望不上,附近又沒有其他援軍,韓袞思來想去,還是得求助於趙當世。趙當世先北後南的策略說得明明白白,原計劃飛捷營要在南面拖住曹營至少三日,現(xiàn)四日都已經(jīng)過去,韓袞其實超額完成了任務(wù),但預(yù)想中趙當世領(lǐng)北面勝軍南下的情形卻遲遲沒有發(fā)生。
“北面究竟怎生進展?”韓袞深思而行。飛捷營只剩下五百騎,襲擾曹營可以,但若曹營大舉北上,必然阻攔不住,“爲今之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主公回信再做計議。”
時已近暮,韓袞在廟子坡破敗的屋舍間穿行。這片區(qū)域本來分佈著四五個村莊,但近期賊亂,村民紛紛逃散,人去屋空,荒廢下來,飛捷營兵士簡單拾掇後,正好借住。
晚霞照紅了村口泥草紛雜的土路,韓袞聽到道路遠端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收回思緒。再過一會兒,十餘騎奔馳到了面前,當中一將跳下馬背,拱手行禮道:“屬下趙承霖,見過統(tǒng)制!”
韓袞疑惑道:“遇賊了?”趙承霖等人被派去西南棗陽縣城與舂陵舊城之間的區(qū)域偵查,這一路數(shù)十里來回少說要到夜半,哪想天還沒暗,他們便回來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碰上了重大的突發(fā)事件,必須立刻回報。
“未曾遇賊。”趙承霖說話間顯得極爲興奮,一掃先前的頹靡,只見他往後一招手,大聲道,“帶上來!”
韓袞朝後看去,三五個兵士正連扭帶拽,將一箇中年人從馬背上拖下來。
“老實點!”趙承霖跨步,起手攥住那中年人鬆散開來的髮髻厲聲道,“撐大了招子拜見我營統(tǒng)制!”言畢,給那中年人腰間一踹,那中年人登時哭天搶地喊了出來。
“這是?”韓袞瞧那中年人面白無須,衣著寬大道袍,似是個讀書人,不明就裡。
趙承霖咬牙含笑,用力將那中年人的頭扳起,道:“統(tǒng)制,這廝便是棗陽典吏褚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