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商船由京城出發(fā),一路順流南下,歷經從北到南的風光。
正是春末之時,兩岸桃花盛開千頃,水面落紅星星點點,淡香清雅。
船槳在水面滑過,碧波一圈圈盪漾開,將那點點落紅盪開又引來,樂此不疲。
兩個船伕一前以後,各自操控著船槳和風帆,安靜無聲。
不但是他們,就連船上數(shù)十個商人和護衛(wèi),也都保持著奇異的寧靜。
船頭之上,一個面上裹著孔雀藍紗麗的女子,迎風而立。
一襲素色長裙迎風而開,似蝴蝶蹁躚,振翅而飛。
她的長髮包裹在紗麗之下,面龐同樣模糊,只露出一雙幽若深潭的眼來。
那雙從容平靜的眼中,失了平素的輕鬆笑意,反而顯出些許凝重。
叫人只看著那雙眼,便覺得紗麗底下,裹的定是傾城的容顏。
朝著水面前頭看去,船隻多了起來,似乎在等待碼頭官員的審查。
紗麗之下,女子眉頭微蹙,隨後轉身鑽進了船艙。
浣紗端上一碗薑茶,捧到了她的面前。
“江山風大,娘娘小心著了風寒。還是喝碗薑茶,來去去寒氣吧。”
沈風斕解下了紗麗,隨手披在了肩上,露出一頭垂順的秀髮。
正是發(fā)若流泉,衣似蝴蝶。
她端起茶盞來,捧在手心,這才發(fā)覺指尖冰涼。
雖是春末溫暖季節(jié),這江上的寒風,仍是不可小覷。
“你和浣葛也要記得喝,回頭我沒受涼,你們染上了倒不好了。”
他們這一路往南急行,運氣頗好,算是順風順水。
眼下看著已經經過揚州府,快到九江府的地界了。
從北往南,沈風斕倒不覺得什麼,浣紗和浣葛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是很容易水土不服的。
“娘娘放心吧,我們喝著呢。在船上閒來無事,我們日日都喝。”
浣紗笑著同她說話,努力掩飾自己面上,那一抹不正常的蒼白之色。
沈風斕握著茶盞暖了暖手,而後將不再冰涼的手,拉住了浣紗。
她順勢坐在了沈風斕旁邊。
“你是不是有些暈船?都怪我忘了,你連水都不會,暈船也是常事。”
說著把手搭在浣紗額頭上,幸而沒有發(fā)燒。
浣紗強笑道:“是有一點點。不過蕭太醫(yī)已經給奴婢開了藥了,奴婢都喝著呢。喝完之後好多了,想必過一兩日就不要緊了。”
她原是可以在京城之中,甜蜜而歡喜地繡自己的嫁衣。
卻因爲沈風斕的起意,毫不猶豫就跟了她來。
“委屈你和浣葛了,幸好還帶了蕭太醫(yī)出來。”
她這一趟出門準備得匆忙,把雲(yún)旗和龍婉交給了蕭貴妃之後,她匆匆趕回府收拾行裝。
當日就乘船出發(fā)了。
除了浣紗和浣葛以外,她只帶了蕭太醫(yī)和蔣烽。
以及二三十個晉王府的護衛(wèi),一路隨行保護。
因爲準備匆忙,也爲了避人耳目,他們一行乘坐的是商船,對外也假稱是去嶺南販鮮果的商隊。
浣紗連忙站起來道:“小姐說的是哪裡話?小姐去哪我們就去哪!我們打小就沒有分開過,小姐都能千里迢迢受這委屈,我們怎麼不能?”
她還記得,臨出門前,古媽媽偷空找她說了幾句話。
“娘娘待你多好,待咱們一家多好,你心裡有數(shù)。這一趟遠行,你一定要照顧好娘娘。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要保護好娘娘,知道嗎?”
類似這樣的話,浣紗是從小聽到大的。
她小時候還有些委屈,覺得古媽媽心中只看重沈風斕,根本沒把自己當做親生的女兒。
可沈風斕從來沒把她當做奴才丫頭來看,帶她到晉王府,讓她認清朱小郎的真面目,給她細心挑選了最好的夫婿……
她那麼美那麼好,卻能把卑微的自己當成姊妹一樣,坦誠相待。
這讓浣紗無法抵抗,要對沈風斕好這個心願。
即便古媽媽不說,她也會全心全力,照顧好沈風斕的。
沈風斕拉著她坐下,道:“這是在外面,比府裡更不必拘禮了。你還暈船就歇著吧,我要喝茶自己倒便是了。”
又朝外頭看了兩眼,沒有看到浣葛的影子。
“浣葛做什麼去了,難道也暈船?我記得她水性很好,是從不暈船的。”
說到浣葛,浣紗不禁掩著嘴笑。
“娘娘還說什麼委屈不委屈呢!你都不知道,浣葛在後頭捉魚多開心!”
沈風斕一聽,也起了好奇心,暫時把擔憂都放下了。
“你在船艙裡歇著罷,我去後頭瞧瞧,她是怎麼捉魚的。”
說著就站了起來。
浣紗不放心她自己走到水邊,還是站起來陪著她去。
“奴婢陪娘娘去。蕭太醫(yī)說多看看水,反而對暈船有好處,習慣了以後就不暈了。”
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到船艙後頭,只見不遠處一個船伕正在忙著,浣葛就蹲在一旁的船沿上。
她手裡抓著一柄長長的網兜,網兜足有臉盆大小。
等見到水裡的游魚經過,她就迅速用網兜兜住,然後用力地擡起來。
兩人靠近的時候,她正好兜住了一尾鯽魚。
見到沈風斕和浣紗,她連忙大聲喊道:“小姐,浣紗姐姐,你們快過來看看!”
船上的兩個船伕不是晉王府的人,而是在船行僱來的人。
所以沈風斕早就告訴她們,娘娘這一稱呼太刺耳了,外人一聽便知是皇族女眷。
還是按照從前,稱呼小姐便是。
浣葛雖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嘴巴倒很嚴謹,一次都沒叫錯過。
鮮活的小鯽魚形體黑胖,腹部鼓鼓囊囊地隆起,看起來十分肥美。
措手不及地被浣葛撈了上來,這會子正在使勁撲騰,濺了浣葛一身的水。
浣葛一邊伸手去按它,一邊嘴裡嘟囔,“你們快離遠些,濺了我一身腥氣就罷了,千萬別濺到小姐身上!”
她將網兜打開,鯽魚肥胖滑膩,一下子跳到了船板上。
浣葛嚇了一大跳,正要把它抓進木桶裡頭,它忽然又是一跳——
這一回直接跳到了水裡,噗通一聲就不見了。
浣葛把頭探出船沿,似乎還想試圖挽留,忽然覺得後脖領子被人提了起來。
回頭一看,竟是沈風斕。
“魚沒了就沒了,你要是掉下去了怎麼辦?”
說著把她朝裡頭拉了拉。
雖然她掉下去的話,船上的護衛(wèi)也能保證,將她迅速救起。
可水中的寒氣沁入身體,那可不是好玩的。
浣葛吐了吐舌頭,抱緊了自己的木桶。
“幸好我還有這些。”
沈風斕朝那個小木桶裡看去,只見幾尾大小不一的游魚,正在桶裡輕輕遊動。
最大的有巴掌那麼大,最小的不到小指頭粗細,難爲浣葛竟然看得見。
三人正在說話,忽聽得呦呵一聲。
那站在船尾的船伕,吃力地從水裡拉著什麼,一下又一下。
見他似乎力有不迨,一個護衛(wèi)上前幫他拉著,很快就把水底的重物提出了水面。
那護衛(wèi)轉頭拱手道:“請小姐和二位姐姐往裡頭走一走,恐怕那東西提起來,會把小姐身上弄髒。”
沈風斕三人依言走進船艙,隔著一道門朝外頭看去。
那護衛(wèi)單手一提,將一大股什麼丟在了船板上,活蹦亂跳腥水四濺。
定睛一看,竟是滿滿一網擠擠挨挨的魚!
跟這一網兜的魚相比,浣葛撈到的那三兩隻,就完全不夠看了。
她不禁有些挫敗。
沈風斕這才明白,爲什麼護衛(wèi)要請她們進去避一避。
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船伕和護衛(wèi)兩人,身上都已經濺滿了水點子了。
那船伕嘿嘿一笑,似乎對此輕車熟路,直接蹲下身去挑揀起了魚來。
浣紗道:“我就說,咱們每日在船上都有魚吃。要是靠浣葛這樣撈,幾個人才能分得到一口魚?原來船伕是這樣抓魚的。”
她難得找到機會,揶揄浣葛一把。
浣葛不服氣道:“那你們吃船伕捕的魚好啦,我的小魚自己吃!”
說著低下頭看了看,很快改口了。
“呸,小姐,你就當奴婢方纔沒說過,好不好?”
在肥美的魚肉面前,什麼尊嚴都是浮雲(yún)。
幾人在船尾這處說笑,忽然聽見船頭有喧譁之聲。
細看此處已經到了碼頭,又要例行官員搜檢了。
果然,她們走回船艙之中,便聽得一個狂妄的聲音在吆喝著。
“你們這條船是買賣什麼的?本官瞧著你們這些人,怎麼不像商人?”
沈風斕倚在窗邊聽著,便聽得蔣烽的聲音響起。
“這位大人,我們是去嶺南販鮮果的,所以船上是空船,沒有貨品。”
而後他湊近了那個官員,將手中一塊銀子遞給他。
“煩請大人讓我們先行過去,我們趕著鮮果的季節(jié)呢。”
嶺南的鮮果最早五月就成熟了,眼下已是四月下旬,要說趕時間也是極好的理由。
那個狂妄的小吏,卻朝著船艙裡頭看來。
“空船?本官方纔聽說,你們這船上一羣年輕男子,還夾雜著幾個美貌女子。這到底是去販鮮果,還是販賣人口啊!”
說著便朝船艙中闖來,一副不見到人不罷休的模樣。
蔣烽一聽這話,便知道他安的什麼心思了。
大約是碼頭岸上,有人不經意瞧見了沈風斕容貌,這小吏色心大起罷了。
就憑這樣的貨色,也敢覬覦沈風斕?
蔣烽一劍在手,半出鞘的劍鋒擋在他脖子前。
那小吏急忙剎住了腳,一旁看著的差役也緊張了起來。
這一艘商船,果然有問題!
蔣烽身爲晉王府精銳的暗衛(wèi),哪裡受過這等小吏的氣?
待要發(fā)作,忽然想起沈風斕說過的,不可引人注目。
他飛快收回了劍,掌心一翻,在那小吏面前露出一塊令牌。
同時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我們是晉王府的人,辦的什麼事情你就不需要多問了。若是敢外傳半句,即刻要了你的性命,你信不信?”
猖狂的小吏眼睛尖得很,一眼便認了出來,蔣烽手中的令牌他是見過。
小半個月前,晉王殿下的龍船經過此地,那些護衛(wèi)身上都配著這樣的令牌。
這算是對了景了。
“哎,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這位爺別跟小的計較!小的保證不說出去!”
晉王殿下是何等人物,他府裡的事情,輪得到他一個小小的碼頭小吏管嗎?
當下便朝身後揮手,示意自己手下的差役放鬆。
“這位爺跟本官開玩笑呢,你們都緊張什麼?快,先讓這位爺?shù)拇^去,不必檢查了!”
說著怯怯地朝蔣烽看了一眼,見後者沒有動作,連忙下了船。
在差役們的指揮下,停留在碼頭檢查的船隻,紛紛退避到了一旁。
沈風斕所在的商船順流直下,繼續(xù)朝著嶺南而去。
看著他們的船隻遠去的方向,那個猖狂的小吏,目露驚懼。
“好險,你們這起子不長眼的東西!”
他說著,一巴掌拍到一個差役的腦袋上。
“什麼絕世美人,還看不清臉?看不清臉你還敢說是絕世美人?害得本官差點讓京使抹了脖子……”
對於他們這些地方上的小吏來說,京城來的官員,統(tǒng)統(tǒng)都稱爲京使。
“大人是說,那船艙裡頭是京城來的大官嗎?”
小吏哼了一聲。
“船艙裡頭本官不知道,只知道攔著本官的那個人,是……”
他忽然閉上了嘴巴,沒敢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是什麼?”
差役們也不顧查其他的船了,紛紛圍著他好奇地問。
“問問問,問個屁!還不快滾去幹活!”
那小吏罵罵咧咧地把人散開了。
一路經過了數(shù)個關卡,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衆(zhòng)人終於到了九江。
蔣烽道:“小姐,前方水道和我們的去處不同路了,我們得在這裡改乘馬車了。”
一行二三十人,在船上看起來不顯眼,到了陸上未免太惹人注目。
沈風斕便道:“蔣烽,把手底下的護衛(wèi)分散開來吧。只需留三五個在明面上,也就夠了。”
“是。”
他們此番南下最重要的是,就是儘快找到軒轅玦。
故而能不引人注目,就儘量不引人注目。
改乘馬車後不出兩日,周遭的山嶺越來越密集,能看到的市鎮(zhèn)也越來越少了。
好在蔣烽等人一路都在查看地圖,在不耽誤時間的前提下,每日落腳的地方都能準確到達。
沈風斕心中有數(shù)——
看這崇山峻嶺的地形,嶺南就快到了。
這一夜,衆(zhòng)人投宿在了荒山裡頭,一家客棧之中。
客棧雖不大,佔的地方確實極其關鍵,位於官道的要塞之上。
來往嶺南的客商,幾乎都要在此處投宿。
客棧的老闆娘是個極其健談的婦人,生得高大健壯,在半掩著的後廚裡揮舞著兩把菜刀剁肉。
沈風斕見她是婦人,便主動走過去同她問話。
那婦人一看到她,雙手的菜刀不禁怔了怔,好似嚇了一跳。
“喲,原來是小姐啊。您有什麼吩咐說一聲就是了,何必親自到後廚來?”
沈風斕並沒有進去,只是她們住的房間和後廚是在一個院子裡的,她在樓下經過看見婦人,一時興起便湊上來罷了。
隔著一道窗戶,沈風斕笑得有些羞澀。
“真是不好意思,我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沒有見過婦人殺豬。見老闆娘你舞刀虎虎生風,便起了好奇心。”
那婦人聽見沈風斕說嬌生慣養(yǎng),隱隱放鬆了下來。
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姐,面上雖裹著重重紗麗,也能看出是極難得的好相貌。
她可最喜歡這樣的小姐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小姐你既喜歡看,那就看吧。”
婦人又揮舞起了雙刀。
沈風斕卻不再看,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婦人。
“其實我還想和老闆娘打聽一件事,這裡到嶺南,還有多遠啊?”
婦人隨口答道:“不遠了。小姐沒瞧見嗎?我們這處山高嶺深的,荒無人煙。再往山林茂盛處走上不出一日,就到了嶺南的地界了。”
沈風斕又故作羞澀。
“聽說晉王殿下到嶺南來了,老闆娘,你可瞧見了晉王殿下什麼模樣嗎?”
那婦人只當她是個仰慕晉王的小姐,越發(fā)放鬆了警惕。
“嗐,晉王殿下那是什麼身份,我哪能見著?何況他們一行幾百上千人的,我這小店也住不下。”
說著朝著南邊指了指,“前頭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官家的驛館,來往的官人都是住那裡的。晉王殿下的隊伍,大約是十日前經過這裡的。”
沈風斕心中暗舒了一口氣。
十日,看來她很快就能追上軒轅玦了。
“謝謝老闆娘,我也乏了,先走啦。”
那婦人滿面堆笑,“小姐慢走,要是夜裡餓了想吃什麼宵夜,儘管叫我給你做!”
看著沈風斕婀娜的身姿漸遠,她帶笑的面容,忽然露出了一絲陰險。
“要是不吃,那就要把你做給別人吃咯……”
沈風斕回到樓上的屋子,蔣烽忽然從窗外掛了進來,嚇了她一跳。
來不及問她爲何受驚,蔣烽急道:“小姐,有個壞消息,後院有一羣可疑的人,約莫七八個。屬下懷疑,他們是京中派來的。”
沈風斕坐下喝了一口茶,忍不住乾嘔了一聲。
“我也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們。這家店是黑店,那個老闆娘當著我的面剁人肉餡,我假裝看不出來。”
她當時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自若,讓那個老闆娘以爲她真的是嬌生慣養(yǎng),什麼都看不出來。
其實腹中翻江倒海,差點就要吐出來了。
好在他們晚膳吃的多是山中野菜,並沒有點什麼肉食。
否則她只怕當場忍不住,就會吐出來。
蔣烽的神情一下子凝重了起來。
他們明面上跟隨沈風斕的護衛(wèi),一共是五個人。
這家店中的夥計,男男女女算起來有十數(shù)人。
再加上那羣可疑的京中人,若是衝突起來,只怕難保平安。
沈風斕道:“你先說說,那羣可疑的人是怎麼回事?”
“屬下方纔在客棧中查看地形,那羣人正好從前門走進來,一身肅殺之氣。屬下覺得,倒像是先前闖入府的那羣死士。”
習武之人對於習武之人,或許有某種天生的敏感。
蔣烽嗅得出,他們身上的殺氣。
那些死士和他們不同,他們是護衛(wèi),做的是保護的工作,而非殺人。
彼此身上的氣息,完全不同。
“確定嗎?”
“七八成。”
沈風斕點了點頭。
七八成不少了,如果真是那羣死士,那極有可能是寧王派來的。
畢竟太子和衛(wèi)皇后倒了以後,這些勢力,全都歸了寧王手下。
“那個老闆娘生得高大粗壯,握著砍肉刀的兩隻手,全是繭子。你是習武之人,應該能看出她身懷武力。”
蔣烽點頭道:“原以爲只是個粗壯的婦人,有兩三下殺豬的本事。原來是殺人……”
這家客棧的後廚是半敞的,人來人往都能看得見。
這個老闆娘膽子也實在夠大,竟然光明正大地砍人肉。
“我瞧著那個老闆娘的眼神,她是想拿咱們當菜了。聽說這裡前頭有個驛館,是不是?”
蔣烽道:“的確有,娘娘說不能暴露行蹤,我們就沒去投宿。”
沈風斕輕嘆了一聲。
“要是在這裡打起來,不僅會暴露行蹤,還會白白損傷我們的人。這樣……”
沈風斕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同他說了起來。
蔣烽一笑,似乎聽到了什麼極好的主意。
“是,屬下這就去!”
入夜之後,客棧中一片寂靜。
似乎今日投宿的客人,全都已經睡著了。
一個高大健壯的婦人,帶著兩個矮個男子,輕手輕腳地溜上客棧樓上。
他們手中點起一種氣息奇特的香,而後迅速插進了每一間屋子的窗紙裡,讓那奇特的香氣在屋中蔓延。
很快,屋子裡籠罩了一層白霧。
兩個男子桀桀地笑了起來,像是山林裡的夜梟。
高大婦人瞪了他們一眼。
“笑個屁。快去把那個小娘子單獨找出來,千萬別把她傷著了。”
一個矮小的男子連連點頭,露出了飢餓的眼神。
“是,那個小娘子一看就細皮嫩肉的,做出來的包子一定特別好吃!這樣極品的包子難得一見,咱們自己留著吃,不要給別人!”
“對!反正那些人吃了好包子也沒用,他們自己也要變成包子的!”
啪嗒一聲,三人交談的聲音忽然停下。
他們戒備地持刀等了好一會兒,並沒有聽到別的動靜。
高大婦人警惕道:“方纔那是什麼聲音?”
不可能是那些客人的聲音,他們都中的蒙漢香,沒有三五個時辰是絕對醒不來的。
“不,不知道啊……”
矮小的男子似乎有些膽怯,不敢再朝屋裡走去。
“膽小鬼!老孃親自來找!”
她說著,一把推開了一扇房門,只見屋中橫七豎八倒著幾個男子。
“這些人大概是有些功夫的,聞到了蒙漢香還想支撐著爬起來。可惜啊,最多也就只能爬到桌子這罷了。”
她說著,一腳豪邁地踩在一個男子背上,忽然覺得腳下的觸感不對。
被蒙漢香迷倒了的人,身子是軟的。
這個腳感,未免太硬了……
她待要開口提醒,忽見腳下那人飛身而起,一刀抹在了她的脖子上。
呲的一聲,血花飛濺!
那婦人尚未來得及留一句遺言,只能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嚨,感覺身體中的血液噴涌在手上。
她倒地抽抽了幾下,很快便沒了動靜。
“兄弟們!老闆娘叫人殺了!”
兩個矮個男子靈活地跑出屋子,一左一右朝著樓下飛奔而去。
他們邊跑邊大聲喊著,廚房裡頭一下子涌出了十餘個男子。
這些男子似乎都得了什麼怪病,個個身量矮小,看起來還不及十歲的兒童。
十來個站在一起,越發(fā)顯得滑稽。
那七八個死士武功高強,眼高於頂,何嘗把他們放在眼裡?
更何況,他們的頭領老闆娘,已經被他們殺死了。
兩方迅速交纏了起來,數(shù)招過後,那幾個死士才發(fā)覺不妙。
這些男子雖然矮小,卻有一套獨特的纏殺技巧。
他們起先過於輕敵,很快就折了一個人手。
這下他們不敢再大意,使出全力,招招必殺。
刀劍的鏗鏘聲一直持續(xù),訓練有素的死士,慢慢佔了上風。
最後矮個男子全被屠盡,死士也只剩了五個,其中兩個還帶著重傷。
樓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一個頭臉裹著紗麗的女子,急匆匆地跑下來,見到一地屍體大驚之色。
領頭的死士反倒安慰她,“小姐不必害怕,他們都死了,不會再有人傷到你們了。”
沈風斕故作害怕,慢慢走上前來,遞了一瓶子藥給他們。
“你們受傷了,拿去用吧!這是我苗家的秘藥,塗在傷口上很快就能好。就是味道比較臭,你們不介意吧?”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
他們對眼前這個苗女可是刮目相看,若不是她前來開啓他們的窗子,他們早就被蒙漢香迷倒,成爲人肉包子了。
“多謝姑娘今日出手相救,不過,在下有個問題。”
沈風斕心裡咯噔了一聲,面上還是帶著笑意,活潑地抓了抓自己的紗麗。
“大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被稱作大俠的死士,似乎愣了一愣,很快又回過神來。
“我,我是想問,姑娘是怎麼能抵抗得住蒙漢香的?”
他問出這個問題,一開始只是疑心病使然,現(xiàn)在卻覺得不重要了。
因爲眼前活潑的小姑娘,稱呼他大俠。
只有扶危濟困的江湖俠士,才能當?shù)蒙线@個稱呼。
沈風斕輕鬆道:“我們苗人身體裡帶著蠱,百毒不侵。區(qū)區(qū)蒙漢香,當然算不了什麼啦!”
“哦哦,原來是這樣……”
沈風斕眼珠子一轉,柔聲道:“那我就先走啦,我的哥哥們還等著我呢!”
說著轉過身去,蹦蹦跳跳地朝樓上走去。
身後一個死士身形一動,很快被爲首的那個死士攔住。
“你想幹什麼?”
他語氣森冷,絲毫沒有方纔對著沈風斕時,那麼大義凜然。
“大人,我想……”
爲首那人很快明白了,這是死士的老毛病犯了。
他們在京中活得處處剋制,一旦到了沒有拘束的地方,就剋制不住自己的慾望了。
“混賬,那個小姑娘救了我們,你還敢想那些骯髒事?”
說著被爲首那人,一巴掌扇了過去。
“何況她是苗女,還有那麼多哥哥。這些人身上都帶著毒,一不小心我們就會全軍覆沒,等不到後一撥的人來救援。上完了藥即刻啓程,快!”
他將沈風斕方纔給他的藥瓶,遞給了那個死士。
死士的第一天職,就是服從命令。
哪怕有再多剋制不住的慾望,在聽到命令的那一瞬間,他們也會變成冰冷的殺人機器。
看著那五個死士離開,匍匐在屋頂上的蔣烽,這才鬆了一口氣。
沈風斕回到屋中,背上也是一身冷汗。
她在紗麗裡頭特意換了一身苗人的服飾,沒想到那個爲首的死士如此配合,甚至沒有確認她的身份就信了她。
蔣烽和幾個護衛(wèi),從門外走進來。
“小姐,已經確認,那些人都走了。”
經過今夜這一役,他們看著沈風斕的目光,從敬重變成了佩服。
全虧她的計策,今夜才能不廢一兵一卒,讓那兩撥人兩敗俱傷。
蔣烽忽然雙膝跪地,朝沈風斕行了一個大禮。
“屬下請娘娘恕罪。起初娘娘離京的時候,屬下心中只覺得,就算殿下有什麼危險,娘娘去又有什麼用呢?直到今日……是屬下有眼無珠!”
如果說他昔日對沈風斕的敬重,完全是因爲晉王側妃這個身份。
那他從此以後,對沈風斕的敬重,便是發(fā)自內心的。
蔣烽這麼一說,其餘幾個護衛(wèi),也露出了躊躇之色。
其實誰不是這麼想的呢?
不僅是他們,就連天斕居上下,也都是這麼想的。
“這有什麼好恕罪的?我不怪你們。其實我的確沒什麼用,只是與殿下夫妻一場,明知他身遭危險。我若在京城中盡享榮華富貴,那實在對不起他。”
夫妻之間,本就該同甘共苦。
衛(wèi)玉陵都可以爲了他千里走北疆,她又有什麼不能的呢?
蔣烽聽她說得謙虛,越發(fā)不好意思了起來。
“娘娘,他們最後只剩下五個人了,我們完全可以圍殺他們。何必如此麻煩,還放走他們呢?”
沈風斕從頭上,取下了苗女的頭飾。
“他們怎麼可能只有五個人?後頭必然有跟隨他們的人,前頭可能也有他們接應的人手。殺了這五個人是小事,暴露了咱們的行蹤就不妙了。”
她是來幫軒轅玦的,不是來給他拖後腿的。
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行蹤,沒救得了軒轅玦,先把自己險身險境就不好了。
“何況……我給他們的那瓶臭藥,其實是毒藥。他們身上都有傷口,只有一塗上那藥,命就不久了。”
蔣烽聽了大吃一驚,正想問哪來的毒藥,忽然看到蕭太醫(yī)瞪了他一眼。
一個堂堂太醫(yī)藏著劇毒,總歸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可不希望蔣烽說破。
“嚇死我了,娘娘方纔自己出去,實在把我嚇了一大跳。娘娘就不怕那些人,見色起意或者懷疑娘娘的身份嗎?”
浣紗驚魂未定地捂著胸口。
沈風斕走的時候,是背對著那些死士的,沒看到身後的一個死士動了動。
而浣紗藏在樓上,看到那一動的時候,嚇得冷汗都流下來了。
“娘娘演技高超,自然不怕。”
蕭太醫(yī)站在後頭,忽然不冷不熱地補了一句。
這話聽不出是誇獎,還是諷刺。
沈風斕淡淡一笑,沒有計較。
“這個世界上,越是活在陰詭地獄裡的人,就越渴望別人的認同。那些死士也一樣,他們做著世界上最骯髒狠毒的事情,會比常人更加渴望肯定,和溫暖。我把他當做俠士,那麼他也會有一瞬間,想坐實俠士的美名。”
她在發(fā)現(xiàn)人肉包子的事實後,就命人整夜守著,一遇到不對就立刻叫人。
蒙漢香一伸進窗子,就已經被蔣烽揮滅了,只是外頭的人還不知道罷了。
沈風斕便猜到了會有這種東西,於是按照計劃,讓蔣烽“好心”替那些死士,把窗子打開。
那啪嗒一聲,就是蔣烽替他們開窗的聲音。
窗外的山風吹進屋子,蒙漢香的味道自然便減輕了。
她做了這個好人,然後飼機把毒藥給了他們。
從那個爲首的死士,看她的眼神來說,她相信他們會把藥塗上。
沈風斕的話,反倒讓浣紗若有所思。
她說的是死士嗎?
爲什麼聽著,反倒像是在說寧王……
蕭太醫(yī)站在後頭,對沈風斕的舉動似乎有些不滿。
“娘娘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三個字。”
“哪三個字?”
“美人計!”
前往嶺南的官道上,五匹快馬連夜奔行。
淡淡的月色之下,忽然一匹馬的速度慢了下來,馬上的人痛苦地捂著了腹部。
“你怎麼了?”
前頭的馬停了下來,調轉馬頭查看他的情況。
忽然,旁邊另一匹馬上的死士,也痛苦地捂住了胳膊。
“傷口,好疼啊!”
他疼得抱住胳膊,掉下馬滾到了路上。
爲首的死士正要說話,忽然覺得自己的手上,那個小小的傷口也在火辣辣地疼。
那種感覺,就像有一條毒蛇,順著傷口鑽進了五臟六腑。
讓人痛不欲生。
“噗!”
有人口吐鮮血,接著倒地不起。
一時之間,五個人先後毒發(fā),倒在了地上。
那個爲首的死士,臨死的一瞬間,忽然想起了那個苗女。
那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