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王倫曾對德陽執弟子禮?爲何這件事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朕說過?”
御書房中,皇帝李天易疲憊的靠在椅子上,站在他對面的是李德輝。
“陛下,若不是這次公子他們發現了疑點,任誰都不會想到王倫和德陽之間會有關係,而且,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非常隱蔽,王倫一直以來又非常支持陛下,誰會想到去查他?更何況,一旦入身在朝,其身份背景莫不是清清白白,這些東西,自有戶部去歸納,而當時資料顯示,王倫此人並無絲毫疑點,所以這件事才擱置了這麼久。若不是我在右相的書房之中發現了這封早年間的書信,怕是到現在都沒人知道王倫曾是德陽的學生。”
“當年的德陽竟然就是今日北疆的國師,這一點真的是大出朕的預料,德輝,對於此事,你怎麼看?”
李德輝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斟酌著說道:“德陽在先帝在位時便已是天樞處的總管,關於這個人的資料,卷宗之中記載的並不是十分詳細。只說他是清平人,有大志,才學過人,品德高尚,胸懷天下黎民百姓,這句話曾是先帝對他的點評。至於其他更詳細一些的資料卻是半分也無。
當初因爲那件事,陛下您不得已將他流放於南陽,多少是有些失公正的。若此人僅僅只是才學上有大作爲倒還罷了,但現在看來,這個人的能力絕不只限於那些詩詞歌賦。
北疆國師這個人,早年間公子曾和我談過,照公子的原話來說,這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物,能夠**出‘一女兩男三孩童’這等人才,其本身又怎麼可能差的了?公子明察暗訪好多年,竟然沒能查到此人的絲毫資料,由此可以想象,他隱藏的有多深。
我大膽揣測,德陽的目的可能絕不僅僅只是屈從於耶律延光,他應該還有更大的抱負,只不過究竟是什麼,我也猜不透。”
“最近王倫反應如何?可曾覺察到有人在查他?”皇帝的聲音有些幽遠,聽著似乎很空洞。
“知道這件事的也就區區幾個人,而且,此事並未交由任何衙門去辦,偵緝司是在陛下您的支持下才建立起來的,和影子盟一樣,幾乎沒人知道這兩個組織同時受命於當今天子,所以,王倫是不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李德輝只說了“不應該知道”,但他並沒有正面回答王倫對於被調查一事是否真的知情,李天易也是絕頂聰明之人,從李德輝的話語中不難聽出一些別的意思。
“你懷疑周同?”
“我不是懷疑他,我是討厭他。陛下,我一直弄不明白您爲什麼要將大理寺交給這麼一個人。”李德輝毫不掩飾自己對於此人的厭惡,甚至在提到周同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都皺了皺眉。
皇帝嘆了口氣,說道:“先是公子,緊接著是你,也只有你們兩個纔敢在我面前直言不諱。朝中的那些大臣,即便是像右相王倫這樣的人,不管他們私底下有多討厭多恨周同,但在明面上,幾乎所有人對於我任命周同爲大理寺卿一事保持了沉默,你可知道爲何?”
李德輝搖了搖頭,其實對於這件事情他的確有些不解,在他看來,皇帝任命周同一事肯定會得到朝臣的強烈反對,但奇怪的是,當初宣佈周同爲大理寺卿一職時,所有的大臣竟然都奇異的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比一般衙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甚至比刑部更具權利,難道朝中的那些大臣心裡不清楚周同是個什麼樣的人?
“無論是朝中還是民間,對於周同的評價都離不開‘好酷刑,求長生而無道,喜怒無常……’諸如此類,朝臣們對我的任命雖然大多不滿,但他們之所以沉默,並不單單只是對我的瞭解——但凡是我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夠改變。更重要的是他們心中其實多少都有些怕周同。”
李德輝詫異的睜大了眼睛,他有些不能理解,做爲一個典型的唐人,他們從骨子裡都有一種不畏**的特性,要說怕一介酷吏,這點他是不怎麼相信的。
皇帝嘆了口氣,說道:“朝中之人,像你和公子這樣的畢竟太少,周同這個人儘管全身都是缺點,但有一點,朕卻是非常相信的,那就是這個人極爲……忠誠!”
“忠誠?”李德輝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說周同這個人忠誠,像這樣的一個渣滓懂忠誠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我說的這種忠誠和傳統意義上講的忠誠不是一碼事,這個人的忠誠並非針對朝廷,而是單指對我。”
“陛下,請恕我無禮,我想問一下,您怎麼保證他對您的忠誠?”
“保證?我不需要什麼保證,因爲我知道他是一個……嗯,聰明人!”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聰明人,與朝中的那些大臣比起來,無論是才學還是能力上面,我差的不止一點半點。”周府之中,被皇帝譽爲“聰明人”的周同此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他正舒服的躺在軟榻上,在他身邊坐著一位年約三旬左右的美貌婦人,此刻正替他拿捏著大腿。
“那爲何陛下還這麼信任你,竟然連大理寺都交給你來打理?”美貌婦人含笑問道,絲毫不因周同那難看的長相以及那些惡名而流露出恐懼之色,看她神情如常,可見兩人之間相處的非常融洽。
這婦人是周同的髮妻,在周同還未發跡之前她便嫁給了他,這十數年以來,兩人算得上是相敬如賓,而且,夫妻之間的關係一直都非常好,不管周同在別人眼中是個什麼樣的惡棍魔鬼,但在婦人這裡,他永遠都是那個最疼自己的丈夫。
周同半閉著眼睛,露出享受的神色。他家境貧寒,早年間爲了求學可以說吃盡了不少苦,膝關節部位每逢陰天下雨便疼痛難當,這些年來,婦人幫他揉腿已不是一次兩次,但每次他仍會舒服的發出聲來。
輕輕拍了拍妻子的手,周同臉上露出一抹不易覺察的嘲諷之色。
“信任?”他譏諷般的笑了笑,看不出是在譏諷自己還是譏諷婦人剛纔說出的那句話。
“我和陛下之間根本談不上什麼信任不信任,只不過陛下知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在所有朝臣的眼中,我就是陛下養的一條狗,哦,或許狗太善良了一點,應該說,我就是陛下豢養的一頭惡狼,只要陛下一句話,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我見誰吃誰。而且,誰都知道,我這個人反覆無常,根本沒有絲毫信譽可言,但有一點,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就是即便我是一頭惡狼,但卻是有主人的,這個主人就是當朝天子,我的忠誠只爲這一個人而存在……這麼說你可能不是很明白,既然剛纔已經提到反覆無常,那又怎麼能夠保證忠誠?”
婦人掩嘴笑了笑,不做聲,但卻點了點頭。
周同寵溺的摸了摸她的臉頰,婦人臉上便起了一層紅暈,嬌豔不可方物。
周同卻好似未覺,他繼續說道:“幾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點,像我一樣,長的這麼醜的人,除了陛下以外,誰能讓我當官?還能當這麼大的官?所以我做事從來都不曾給自己留後路,只要是陛下的命令,哪怕就是讓我刨祖墳,我也就幹了。我膝下無子無女,根本不用擔心他們的報復,唯一放不下的便只有你一個人,而這一點,早在我還未成爲大理寺卿之前,我便和陛下有個約定,以後一旦出事,至少能夠保證你衣食無憂。”
婦人低著頭沒有說話,但眼睛中卻有淚花滾動。
世人討厭周同,憎惡周同,害怕周同,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這輩子遇到這個男人是何等幸運的一件事。
早在幾年前,她便被診出無法生育,但即便如此,周同也絲毫沒有動過納妾的念頭,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只不過周同對此一直都是嗤之以鼻。
他敬重她,疼愛她,所做的一切幾乎全都是爲了她。當初周同還在刑部之時,曾不顧上命,殘殺了胡夫子一家人,老少三十餘口,無論大人小孩竟是一個都沒有放過,雖然事涉謀反,但像他這樣對著手無寸鐵的婦孺孩童舉起屠刀之人,朝中也確屬罕見。
此一事,周同便臭名遠揚,若不是皇帝一力保他,他早就做了刀下之鬼。沒有人知道周同這麼做的原因,只有自己心裡清楚,他這是爲她報仇,爲了自己,周同可以豁出一切,這樣的男人,即便是個醜八怪又有什麼關係?
周同的確長的醜陋,這種醜並非泛指,其實一個男人只要有才華,長的醜一點卻也並無太大的影響,但周同之醜,可以說得上是天下無敵了。
當朝大儒歐陽希夷曾笑罵過他這樣一句話:見過醜的,沒見過這麼醜的。乍一看挺醜,仔細一看更醜,你幹嘛用屁股擋住臉啊……這件事一直以來都被人引爲笑談,但周同本人卻毫不在意,只不過,當他半瞇著他那小小的倒三角眼時,便沒有人覺得他醜,只覺得這個人的陰森和可怕。
看著婦人沒有說話,周同自嘲般的笑了笑,揉了揉婦人的頭,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朝中想讓我死的人不知凡幾,但我現在不好好的活著?那些自譽爲聰明的朝臣們根本都沒有注意到一件事,這朝廷就要變天了,或許還不止朝廷,而是整個天下就要變天了。
嘿嘿,好一個瀾滄月,我本想用他來釣起一些小魚小蝦,沒想到的是竟然釣起了一頭大鯨,這時候想必陛下也正在頭疼吧。不過這種事本不是我這等小人物該操的心,即便是天塌下來,也會有高個子頂著……”
唐一千零四十八年春,大理寺卿周同躺在自家的牀上這樣說道,這個面貌奇醜的小人物似乎道出了一句箴言: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