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一千零四十八年,正月初六。
和往常一樣,秦鵬仍然是早起跑步,然後吃早餐,神態(tài)平靜,絲毫看不出任何異常。
但不管是秦大義還是李若若,均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一家人很安靜的吃完早飯,秦鵬親自回屋砌了壺茶,然後招呼父親和妻子來到客廳坐下,這纔開口說道:“我打算出門一趟。”
秦大義愕然,李若若驚詫。
秦鵬沒有解釋更多,只是接著說道:“這次出行多則一年,少則數(shù)月,我只帶馬德……”
他自顧自的說完了話,拿起茶杯喝了口茶,便將目光投向屋外。
自除夕以來,天降大雪,一直下到現(xiàn)在,看樣子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
多日以來,大雪已造成多個地方的災(zāi)患。
大唐自太祖皇帝始,一千多年,從未有今年這般的大雪。
天樞處這幾天連連觀察星象,但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朝廷緊急撥付大量救災(zāi)物資。大唐底蘊深厚,些許財物儘可負擔得起,只不過大雪塞道,遠水解不了近渴,很多距離京師較遠的地方已有不少人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雪中死去。
秦鵬選擇此刻出行,作爲家人,無論是秦大義還是李若若,除了不解外,更多的是極力反對。
“翼飛,這幾天由於大雪封道,你的幾位叔叔伯伯至今還未趕回家,你表妹雯雯也被延誤了行程,但我估摸著今明兩天他們可能也就到了。一年不見,你就不想見見他們?”秦大義的目光中多少含有一絲別的意思,但秦鵬並沒有在意。
“相公,就算要出遊,也要等到開春後冰雪散了再走吧。現(xiàn)在大雪漫天,道路阻塞,也不知道這雪還要下多久,你身體又一向單薄,萬一路上有個什麼好歹,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李若若內(nèi)心焦急,但她一向是個比較溫吞的性子,也說不出太多的大道理,只不過關(guān)切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秦鵬轉(zhuǎn)頭朝著他們笑了笑,說道:“不妨事,你們也不用再勸我,其實這次出門也沒什麼目的,只是突然興起,所以就想出去走走,見見世面。聽說京城繁華,南方也不錯,人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長這麼大,還沒出過遠門,也算是歷練一番。”
“就算是歷練,也不急於一時啊,等到開春後,我派人一路跟著你。耿護院有武功,讓他帶隊,你們多拿點錢財,一路上也有人照顧。老爹生意遍佈天下,到時候我讓人打招呼,去哪裡都會有人接待,豈不更好?”
“是啊相公,你就聽公公的,再急也不急於一時啊……”
秦鵬搖搖頭,“既然是歷練,帶那麼多人幹什麼?放心吧,我出去又不殺人放火,也不偷不搶,你們沒必要這麼擔心的。”
“鵬兒,你老實告訴老爹,你這次出門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目的?或者是……”秦大義看了一眼兒媳婦,便住口不言。
雖沒有明說,但秦鵬看懂了秦大義的意思。
他有些哭笑不得,看老爹這樣子,莫非以爲自己在外面又有了別的女人?這個老不修的!
無論怎麼勸阻,秦鵬一旦決定下來某件事,旁人是很難改變的。
秦大義和李若若兩人勸說無果,便只能由著他的性子。這個兒子一向以來都不怎麼聽話,這次能夠坐下來將這件事告訴他們,已經(jīng)是很難得了。放在以前,秦鵬若想去幹什麼,是誰也不會告訴的——他一向總是我行我素。
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行裝,在秦大義不斷的叮嚀和李若若淚眼婆娑的注視下,秦鵬披了斗篷,帶著馬德——這個神秘的僕人上路了。
沒有人知道他這次出去的真正目的,就連馬德也不清楚少爺這次又要發(fā)什麼瘋,只不過他一向沉默寡言,此刻跟在少爺身後,臉上除了常見的冷漠外,多少露出一絲疑惑。
“我這次要去下一盤棋,一盤很大的棋。”秦鵬在心中默默說道。
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疑惑、所有不安一直逼使著自己一定要做點什麼,這種無來由的危機感讓他身心俱寒。
他不明白,但這並不影響自己提前做出一些應(yīng)對。對於秦鵬來說,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安全,當然也不存在絕對的危險,所不同的只是看你有沒有提前做出某些準備。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句話大家都在說,但很少有人真正能夠理解。
利用別人的盲區(qū)從而方便自己行事,看起來多少有些道理,不過一旦遇到真正有智慧的人——比如像秦鵬自己這樣的,那就明顯是在找死。
值得慶幸或者不幸的是,這世上聰明人不少,但有智慧的人不多。
他這次出行,看著輕裝簡從,好像顯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這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自己所做的最大程度的準備。
他打算畫一道符陣,一道極大的符陣,這道符陣以天下爲基,以自己現(xiàn)存不多的神元爲墨,囊括自己研習(xí)的所有東西,一旦這道符陣完成,估計自己人也暫時廢了,不過對於安全卻擁有了極大的保障。
秦鵬出門時僅僅披了件李若若親自縫製的黑色披風,帶足了錢財,馬德則是揹著一個不算很大的包袱,穿著依然簡陋的有些寒酸。
兩人都沒有騎馬,這種鬼天氣就算步行也是困難,更別說乘馬了。
積雪非常厚,一步下去,小腿以下便會深埋於雪中,不得已,秦鵬只有動用手段,納元氣於體內(nèi),讓自己變得輕若貍貓,一路走過,只留下一串串淡淡的腳印。
馬德對此沒有顯露出一絲驚訝,在他看來,少爺不管做出什麼事情都是正常的,如果一直像常人一樣,他反倒覺得有些不正常了。
看著秦鵬在前面如風般前行,馬德裂開嘴,無聲的笑了起來。
他深吸了口氣,原本稍顯瘦弱的身軀猶如吹漲了的皮球般迅速鼓起,嘴裡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嘯聲,人卻已如離弦之箭般向前掠去。
他動作輕盈,絲毫看不出勉強,每一步下去便是數(shù)丈,起落間,已在秦鵬身側(cè)。
對於馬德的表現(xiàn),秦鵬也沒有太多的驚訝。
這個行爲異常古怪的老僕人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秦鵬暫時還不知道他是誰,爲什麼會一直跟著自己,這種人物本不應(yīng)該成爲一個只知道花天酒地、每天無所事事的二世祖的跟班,但奇怪的是他做了,而且好像做的心甘情願。
秦鵬不理解,但這並不妨礙他信任馬德,骨子裡,秦鵬是一個異常謹慎但卻又膽大包天的傢伙,他相信自己的直覺甚於相信自己的眼睛。從一開始他能感受得到馬德對自己的善意,這就足夠了,至於其他的,他很想賭一賭。
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大雪未停,可見度非常低。但這兩人速度極快,不到兩日,便已出了齊魯一地。
天色漸暗,兩人隨便找了家客棧,打算在這裡過一夜明日繼續(xù)啓程。
“什麼?沒一間空房?你難道要我們?nèi)プ●R棚嗎?”
剛踏進客棧,秦鵬就看到幾個江湖打扮的人正圍著掌櫃的大吵大鬧,略一打聽他才明白,原來近幾日大雪封路,那些行路的商人、江湖人物,還有些探親訪友的路人全都被阻了行程,客棧爆滿,竟沒有一間空著的房間。
莫說上房,就是柴房都被人包走了。
這裡地處黃河沿岸,來來往往的行人本就極多,雖說客棧也不少,但像今年這樣的情形畢竟少有。
店掌櫃一方面內(nèi)心暗自高興,另一方面卻也不無著急——有些客人來頭極大,倘不小心應(yīng)對,自己怕也是距離關(guān)門不遠了。
秦鵬微微皺了皺眉,其實對他來說,住不住客棧倒也無所謂,兩人早已寒暑不侵,就算在野外過一晚倒也並無大礙,只不過他們連帳篷也沒帶,天又下著如此大的雪,睡在野外估計也不好受。
秦鵬歷來就是享受的性子,無論前世今生莫不例外,如果條件實在不允許,他倒也能將就,不過一旦稍有機會,他還是願意在客棧吃口熱食,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
那邊吵的不可開交,店老闆對於這些闖蕩江湖的並不怎麼忌憚。
現(xiàn)如今聖天子在位,武人地位原本就不怎麼高,以武犯禁的事情鮮有發(fā)生,再加上這幫人看來穿的也是寒酸,可見手頭並不寬裕,想來也沒多大的背景,掌櫃便不由自主的腰桿直了起來。
秦鵬沒有理會那邊的吵鬧,他在考慮是不是換一家客棧去看看,但轉(zhuǎn)眼一想,估計情況都差不了多少。
這種事雖不至於讓他產(chǎn)生太大的情緒波動,但心中終究也有些不太舒服。
“表哥……”
有女子的聲音傳來,秦鵬有些疑惑的轉(zhuǎn)頭,就看到一個臉上蒙著輕紗的女孩子正怯怯的站在自己身後,在看到自己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女子臉上流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好像有些疑惑,更多的卻是戒備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蘇雯雯在喊出“表哥”的那一瞬間就後悔了。她看到那個背影有些熟悉,非常像是秦鵬,於是便下意識的喊出了口,但等男子轉(zhuǎn)身後,她發(fā)現(xiàn)果真是那個讓人非常討厭的俗物時,蘇雯雯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自己真的是閒著沒事幹,他不招惹自己,自己反倒送上門去引起他的注意,這不是挖了個坑把自己給埋了麼?
想到上次他見到自己時的豬哥樣,再想到他那些無恥的言論和極度低俗下流的笑話,蘇雯雯就覺得自己像吃了只蒼蠅般的難受。
舅父爲人一向大氣而豪邁,也不知怎麼就生了這麼個東西。
想到已經(jīng)去世的舅母,蘇雯雯就禁不住嘆了口氣。
他倒是遺傳了舅母的樣貌,長的還算人模狗樣,但不管是品行還是學(xué)識方面,和舅母差的太遠了。
秦鵬當然沒有辦法知道女孩子心中已經(jīng)將他歸入渣滓一類,不過看她的神情秦鵬大概也能猜測一二,歸根結(jié)底,仍是那個混蛋惹的禍,這黑鍋也不知道自己要背到什麼時候。
雖然蒙著輕紗,但秦鵬眼光何等犀利,在暗自腹誹的同時,他也不由的想,那個二世祖倒是也有些眼光。
面前的這個女子身材高挑,裸露在外面的脖頸如天鵝般優(yōu)雅而白皙。她雙手交叉緊握,手指纖細而修長,指甲剪的很短,穿一身淡青色的純色棉衣,下身是時下流行的棉布長裙,腳上穿著一雙牛皮長靴,靜靜的站立在那裡,看著猶如一頭牝鹿般可愛。
女子注意到了秦鵬的打量,心中更覺有氣。
兩年不見,他仍然是那副樣子,看到漂亮女子便會盯著人家看,絲毫不懂得禮儀爲何物。
想到這裡的女子輕輕蹙了蹙眉頭,有種轉(zhuǎn)身就走的衝動。
她這倒是冤枉了秦鵬,遇到陌生人的第一眼,秦鵬總會下意識的觀察對方,判定這個人是敵是友,存不存在危險,這是一種本能,當初第一眼看到李若若時也是這樣。
但在這個時代,他這種肆無忌憚的眼光就顯得很是無禮,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大凡這個時代的人,沒人會喜歡一個絲毫不懂禮節(jié)的人。
“雯雯,怎麼還不上樓?這位是?”
一個年輕男子從蘇雯雯身後走了過來。
當看到秦鵬時,眼神中便帶有一絲敵意,面前這個英俊的男子讓他本能的感受到有些危險,當然,這種危險指的是兩隻雄性動物之間那種特有的對立感。
蘇雯雯看到這個年輕人,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熱情,看她的神情,似乎對這個一路上對自己頗多照顧的兒時玩伴不存在太多的好感,只是出於禮貌,她還是做了一番介紹。
“這是我表哥秦翼飛。立周,你不是和方伯伯出去探路了麼?情況如何?”
被稱爲“立周”的男子姓方,和蘇雯雯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
方家與蘇家是世交,只不過一家從政一家從商,蘇雯雯的大哥蘇少幕爲當朝中書省下中書舍人,是正五品的官員,而方家的生意也一直做的很大,與秦家不相上下。
方家的現(xiàn)任家主,也就是方立周的父親方德儀一門心思的想促成兩家的聯(lián)姻,一來兒子方立周確實很喜歡蘇家的這個小丫頭,二來也是生意上的考慮。
自古官商相衛(wèi)要遠遠比單純的商人有力的多,對於這點,方立周心知肚明,蘇雯雯想必多少也能猜測到一二。
此事方立周是完全贊成的,但蘇雯雯卻一直多有牴觸,加上蘇家老爺子以及兄長等人對於這個最小的女兒一向嬌慣,也沒怎麼逼她,蘇雯雯也就由著自己的性子。
她現(xiàn)年已有十八,在當時來說算得上是老姑娘了,但蘇雯雯一點都不著急,她要嫁的人必須是自己喜歡的,如果不然,自己寧願不嫁。
“別提了,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我一個不慎跌了一跤,扭傷了腳,爹爹讓我先回來休息,他和劉叔叔幾人仍在外面。不過我估計這幾日咱們是動不了身了。
黃河也結(jié)冰了,船隻無法行駛,冰層又薄,聽說今天上午有人冒險過河,結(jié)果直接掉下去了……
唉,這鬼天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轉(zhuǎn)晴……”
方立週一臉的晦氣,提起這件事就有些惱怒,也不知道父親是怎麼想的,好不容易有了和雯雯單獨相處的機會,幹嘛要急著走?
蘇雯雯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由於帶著面紗,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不過想來應(yīng)該多少有些焦急。
秦鵬暗中也在奇怪,聽秦大義的口氣,這個表妹原本是打算在秦家過年的,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天都初八了,她還在這裡磨蹭,難道是路上發(fā)生了什麼事?
秦鵬也只是在心頭想想,並沒有問出口。
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子對他露出厭惡的神色,他也不想自討沒趣,自己對於原來秦鵬的記憶很少,也不知道這個蘇雯雯和自家的關(guān)係到底如何,自己還是別在這裡討人嫌了,趁早走人爲上。
就在秦鵬打算離開這家客棧的時候,蘇雯雯竟然又開了口:“表哥,你們還沒有住的地方吧,我們在這家客棧包了五間上房,要不讓你一間,天也黑了,現(xiàn)在不好找客棧的。”
秦鵬略一沉吟,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