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2001年, 初夏。
傍晚。一如既往,我坐在醫(yī)院花園裡的長凳上,望著天際融融暖色的夕陽, 感到絕望。
只剩一天。明天, 我16歲的生日就到了。
真恐怖, 這樣的一個坎, 赤裸裸的把僅有的兩條絕路擺在人面前, 還像個女妖般不斷輕笑著對你說:快點(diǎn)跨吧。這坎要過了,阿彌佗佛,那就接著等死。過不去?嗯, 也不錯了,至少還剩一天的活頭嘛。
呵。很有趣。
生命實(shí)在美麗。從某種角度講, 我想, 它的美麗就是拜於這份有趣。坐在長凳上, 突然記起一句話:einmal ist keinmal——偶然一次不算數(shù)。這是一句德國諺語,是說一次不算數(shù), 一次就是從來沒有。只能活一次,就是根本沒有活過一樣。
我不喜歡深奧的語句,但關(guān)於死不死的問題,我到一向記得清楚。有趣。
遠(yuǎn)處,綠色廣闊的草坪對面, 跟往常一樣, 他今天也向我走來。
已經(jīng)幾天了?我一坐下, 不久後他就突然出現(xiàn), 然後走來。走過來, 陪我說話,陪我假寐, 陪我聞天際夕陽灑下的味道。算了算,大致已有十天吧。是的,十天了。天天如此,就像是要陪我直到我死一樣。
他說他叫西瓦。他從不跟我說再見。他總說,他明天還會來。
我覺得吧,這人心眼很壞。他讓我無端端對他產(chǎn)生出一種責(zé)任感。這樣,我就不能隨隨便便死掉了(雖然我也從沒這麼想過)。我告訴他,我說他心眼壞。他聽了到先壞笑起來,點(diǎn)點(diǎn)頭,說他一向是如此的。
這個男人,西瓦,二十多歲的樣子,黑髮黑眸一身的黑,總體卻有股子濃濃混血兒的味道。此時他正從草坪的另一端向我走來。他看去身形特別緻細(xì),特別修長。但相處久了後,我就知道,我感覺得到,被他刻意隱藏在內(nèi)裡的氣勢,其實(shí)非常危險,非常可怕。
他向我走來,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拿著那支長長凝脂的白玉笛,步伐緩緩而又儒雅。記得,我還曾就此表示過讚歎。當(dāng)時,他搖頭笑了那麼一笑,頗爲(wèi)無奈的說:是他父親的習(xí)慣,一起待得久了,自己竟也染上。接著他又看我一眼,瞇起那勾人的眼睛,補(bǔ)充說,對此,他是深感不幸的。
依然的,這個男人穩(wěn)步向我走近。初夏的微風(fēng)如情人愛撫般,吹來,拂過他,打散他本就零亂流瀉的短髮。輕舞飛揚(yáng),碎髮拂動,額中央他那血滴子似的紅色印記,被忽而遮蓋,若隱若現(xiàn)。這時,他笑起來,只因一陣柔風(fēng)。
他一邊走,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我,便先跟我打了招呼。本就陰柔的五官,僅一笑,竟更顯妖媚。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但我知道,他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生物。
#####
“請問,我能坐下嗎?”
頭頂光線一暗,我睜開眼,看見他,然後愣住。“……惡魔?”我說。
他嘴邊的微笑慢慢泛開來,“這麼覺得?”
我再將他上下“輪”視了一遍,“你美的不像人。”
他聽了,笑容竟起了股邪惡的味道,“天使也美。”他說。
我搖頭,笑的更加輕蔑:“天使不會來找我。”
他一挑眉,笑容加深。而我也笑。我們彼此相望,就這樣一直沉默了很久。然後他對我伸出一隻手,介紹他自己,說他叫西瓦。Siva,雖是他母親的名字,父親取的,但他非常喜歡。
些許不知所措後,一翻掙扎,我也伸出了一隻手,與他相握。我告訴他,我叫白墨。
白墨。他將我的名字含在嘴裡,兀自反覆唸了好幾遍。才笑笑,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白墨小姐。
#####
對。這就是我們那時初次的相見,初次奇怪對話的場景畫面。它就發(fā)生在與此刻同樣的夕陽下,就在這樣一個逢魔時刻,我們彼此相望,沉默著不說話,很久很久。這實(shí)在是應(yīng)該感到突兀而又詭異的。可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卻被一種無可言喻的安然與熟悉感所支配。動彈不得,也不想動。我想,那時不動絲毫的他,也是一樣的。
西瓦已然來到我面前。一如既往,他對我笑笑,說:“你好。白墨小姐。”然後就坐到我身邊。
我點(diǎn)頭:“你好。”
我曾告訴他,我喜歡他叫我小姐。他一愣,問爲(wèi)什麼。因爲(wèi)我絕對活不過能讓別人尊稱我爲(wèi)小姐的年齡。我這麼說完,他就笑開了。
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西瓦的人格其實(shí)完全不合理。他總會用和緩沉靜的語調(diào)說出極具攻擊性的語句;他笑時,也常常代表著毫無意義;在他的頭腦裡,他甚至覺得,生命都是低賤的,虛空的,不可貴的。我到?jīng)]有覺得這些思想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地方在於,西瓦在說這些時,臉上的表情竟近乎孩子般的清朗,純淨(jìng)無比。
那時,我告訴他我絕對活不過能讓人尊稱我爲(wèi)小姐的年齡。他聽後,笑了。接著他用柔柔安慰的語調(diào)對我說:是的,是這樣。白墨小姐,你就要死了。
記得,當(dāng)時我的心臟猛然一下停頓,就差沒有直接死在那裡;記得,我好像還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了句,謝謝。他也點(diǎn)頭,微笑說:不會。
西瓦坐在我身邊,任那支白玉笛靜靜躺在他腿上。我看見,在那笛身尾部有一朵妖冶萬分的醉人紅梅,而西瓦習(xí)慣用拇指經(jīng)常來回的撫觸它。
“你今天看來氣色不錯。”他說。
我回答:“嗯。大概是迴光返照。”
他看看我,又望望天,“我能問個問題嗎,白墨小姐?”
“什麼?”
“你有想過死後要去天堂,接受神的審判嗎?”
我再次輕蔑一笑,搖頭道:“真是不好意思。我怕高,天堂就不去了。”
西瓦笑出聲來。他說:“我發(fā)現(xiàn),我實(shí)在很喜歡跟你說話。就跟他那僅有一次的描述,一樣。”
“他?”
“我父親。”
我沒聽明白。“什麼?”
他閉了閉眼,微笑說:“不。沒有。”
後來我們就一同望著落日灑下金輝的絕美,沒再說話了。
這倒是少有的。
不難發(fā)現(xiàn),西瓦很願意跟我提有關(guān)於他自己的事情。甚至無論我聽的懂,還是聽不懂,他只要我聽下去,並希望我記在心裡,不要忘記。說這些時,他總是笑的很神秘。
我把他的話都當(dāng)成臨死前的娛樂故事聽。即使他從來只講片段式的結(jié)局。
他說,他母親的最終指令,只是一份名單。講完這句,他笑著看看我,才又繼續(xù)。他說,一份獵殺名單,上面羅列了所有人,所有跟他母親有關(guān)並且被她所在乎的人。本來還是九個(? 小杰、奇犽、米特、婆婆、金、比絲姬、西索、伊爾謎、庫洛洛),但當(dāng)她生下他,那一刻,人數(shù)就湊成了十。
到這裡,我記得西瓦是停下來看我的。他對我笑,笑容魅惑而又勾人。他說他認(rèn)爲(wèi),他的母親並沒有想過還會被追加。不過都無所謂。被不被追加,他想此時他的母親,其實(shí)就都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指令的期限是四年。這個女人依次去見了名單上的人,但並沒有動殺念,只是去見了他們最後一面。
我一下愣住。他單眉微挑的看過來,問我怎麼了。我說:你剛纔說了“殺”。他微點(diǎn)頭,說:是的,我說了。我看著他,沒有表情,沉默不語。
西瓦繼續(xù)。他說,他母親在生下他後就將他丟棄了,丟在,嗯,他父親童年時生活的地方,並在離開前,把他父親送給她的耳墜留給了他。母親是故意的,西瓦笑起來,說,那樣一個掠奪成性的地方,一個嬰孩擁有著那樣一枚無價寶石。呵呵。但,凡來搶的,都被這個嬰孩殺死了。於是,想要寶石,就得養(yǎng)育這個孩子,寄望有一天,能從他手上騙走它。並且,那個養(yǎng)育者還會很強(qiáng)大,否則,在那樣一個地方是無法保住這個如寶般的孩子的。
西瓦還說,他母親並不想讓他的父親得知他的存在。至少在她死前不想,她認(rèn)爲(wèi)那個男人會將這個孩子殺掉。西瓦接著嘲弄的笑笑,道:hung,十分正確的判斷。
說到最後,西瓦的語調(diào)是近乎戲虐的。但也僅是如此了。他說他的母親丟棄他,他的父親想要?dú)⒌羲f著這些,臉上竟毫無反感,甚至還滿是理所當(dāng)然贊同的意味。我想,我當(dāng)時坐在那裡聽著,表情應(yīng)該是完完全全傻了的。
西瓦很快就看了出來。他說:有問題?
我點(diǎn)頭。他說:你問吧。於是我就問了。我說,一個嬰兒要如何殺人?如果搶不到你的寶石,那些掠奪者大可以不必理你,先讓你活活餓死。爲(wèi)什麼他們沒有這麼做?而西瓦只是對我笑了笑,告訴我說,他會吃人。他餓不死。我愣愣的看著他。然後,我將他的話給重複了一遍。我說:你會吃人。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又再重複一遍:你會吃人。他依然點(diǎn)點(diǎn)頭。我側(cè)過臉,說:吃人。他還是點(diǎn)頭。
好吧。我終於是放棄了。
我接著問他:那後來,你父親還是找到了你?他說:是的,母親死後。很快的,通過那個耳墜。我說:他找到了你,但並沒有把你殺掉。西瓦難得停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
他看著我的臉,兀自陷入沉思,直到良久後,他才緩緩開口,說,關(guān)於這一點(diǎn),其實(shí)他也想了很久,卻一直想不明白,從來都沒有弄懂過。
#############################
今天的我們並沒有怎麼說話。西瓦仍舊坐在我身旁,他將左腿擱在右腿上,眼睛閉起來,微側(cè)過頭,清淺的呼吸。我不是很明白,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普通動作,爲(wèi)何由他做來卻能顯的如此俊逸優(yōu)雅?
落日餘暉滿含溫情的撒下,照在他身上,赤中帶金的光暈就這樣在他一身的黑色中暈開彌散,夕陽不斷遍遍的親吻他,撫觸他。而他只是坐在那裡,感受著,然後回以柔柔一笑。
如此一幅畫面,美的,近乎撕心裂肺。
十天裡,他就這樣一直陪著我。要麼我說,他聽;要麼他說,我聽;要麼,我們一起聞那從天際灑下來的金橘色夕陽的味道。
“呼吸夕陽的味道……你跟誰學(xué)的?”一天,我問。
他仍舊閉著眼睛,說:“父親常這麼做。……我本來還不明白這是什麼。”
我一笑:“你父親很有品位。”
“不,”西瓦隨即勾起的笑容,竟帶著絲狡黠,他搖頭輕笑,說,“不。他也是跟別人學(xué)來的。”
再一天,我又問了。我問這個在最後時刻一直陪伴我身側(cè)的人,我問這個陌生人,我問他,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笑笑說:“西瓦。”
我再問:“哪個國家的?”
他說:“我沒有國籍。”
我非常鬱悶,說:“西瓦是名吧,那你姓什麼?”
他說:“我不能說。”
就像這樣,他是什麼都不肯說的。但奇怪的是,感覺,他又好像是什麼都說的。
他跟我講,在他母親死後,除了多出一個他外,基本就什麼都沒有改變。即使在得知她的死訊後,一些人非常悲傷,一些人近乎崩潰。但是,生活還是照常進(jìn)行。該笑的笑,該哭的哭,該要瘋狂的依舊瘋狂。想了想,他又說,因此他覺得,母親沒有死亡的必要。
他還跟我講了很多關(guān)於“這邊”的事情。他說我國文字十分動聽,卻很難學(xué)(一天就學(xué)會的人沒資格說這話!)。他說這邊的科技很發(fā)達(dá)卻混濁無比。他說這裡讓他感到有些難以置信的簡單,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他還說,他母親很不適合這裡。
我記得當(dāng)時在聽他說完後,我還這麼告訴他,我說:對不起,你的話,我基本沒聽懂。他卻只是點(diǎn)頭笑了一笑,迴應(yīng)我道:沒有關(guān)係。
後來,落日西沉。終歸,天還是要黑的。
遺憾的是,我們今天真的沒有怎麼說話。只是靜靜待在一起,呼吸夕陽。
起身,我準(zhǔn)備如往常般回我那間棺材似的小病房。剛要走,西瓦卻又叫住了我。他從背後叫住我,然後對我說:白墨小姐,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我回過頭,說:是的。
他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笑笑的看著我,良久良久。然後,他拿起我的手,將一張摺疊方正的小紙條交到我掌心,一握。我困惑的看過去,卻見他用口型示意說:我給你的。打開。我茫然的照做。
內(nèi)容如下:
#########
首先,請不要念出聲。其次,請將以下忠告記下。
一,儘早開發(fā)莫邪(白玉笛)。它具有割裂次元空間的能力。當(dāng)時你想反抗,卻因四年時間過短而無能爲(wèi)力。加一句,我開發(fā)成功時共用了19年。
二.利用其爾。你的猜測其實(shí)並沒有錯,其爾跟魔王是敵人。一旦你找到去魔界的路,就跟其爾聯(lián)手叛變。放心跟他交易,我跟其爾還有些交情。
三,請多相信點(diǎn)父親。即使對抗魔界,他也是足以辦到的。至少當(dāng)初魔界想要收回繆卡(莫邪)時,就是父親成功將它截下。
#########
以上。
內(nèi)容,實(shí)在很短。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我更困惑了。蹙著眉,我再次看向西瓦,卻見他食指輕抵脣,示意噤聲。我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這才笑笑,繼而說:白墨小姐,我很抱歉,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我微愕:明天不來了?他點(diǎn)頭說是的。我說我會想他。而西瓦只是笑著,沒再說話。
突然間,我全身泛起害怕。我抓住他的手,又說了一遍,我說,我會十分想他。
這次,西瓦的笑容,無比溫柔。只見他俯下身來,然後,親吻我的額頭。我感到在那一點(diǎn)上,是瞬間暖暖溫?zé)岬撵贍C。他還是沒有說,他會一樣的想念我。
我突然感到一陣無以言喻的悲傷。
西瓦不斷揉著我的發(fā),說他實(shí)在非常抱歉,他不能陪我走到最後了。他說他只有十天的時間。而現(xiàn)在,十天已到。
我搖頭說不會。我說應(yīng)該是我要感謝他。他拿走了我整整十天的恐懼,這已經(jīng)是非常非常奢侈的。西瓦依然笑的溫柔。他望著我的眼睛,一再讓我答應(yīng)他,在明天到來之前,一定要將紙上的內(nèi)容牢牢記下。我點(diǎn)點(diǎn)頭,再點(diǎn)點(diǎn)頭。
然後他笑著,就像當(dāng)初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伸出一隻手與我相握,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白墨小姐。又再次俯下身來,吻了吻我的額頭,吻了吻我的髮際,他喃喃輕柔的對我說:白墨小姐。我們一定能夠再次相見。雖然那時我將不再記得你,但是我相信,我一定會非常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