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沈天負手立於山崗之上,俯瞰著腳下沈家莊園那片金色的海洋,脣角不自覺地揚起。
七月末的風帶著稻穀的清香撲面而來,四千畝稻田如鋪展的金毯,從山腳一直蔓延到遠處的河灣。
田裡飽滿的稻穗沉甸甸地壓彎了禾稈,在秋陽下泛著誘人的光澤,空氣中瀰漫著穀物特有的醇厚甜香。
佃戶們的身影在金浪中起伏,有人鐮刀揮舞,有人將割倒的稻束捆成整齊的垛,他們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眼裡也都泛著光,映照著這一片繁忙而充滿希望的豐收圖景。
金萬兩那圓潤富態的身影就立在沈天身側,一身湖藍綢衫被山風吹得微微鼓起。
他望著山下壯觀的收割場面,胖臉上擠出一個狀似無奈又肉痛的表情,長長嘆了口氣:“沈兄啊沈兄,你這開價是要讓我大出血啊。”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比劃著:“我大概看了一下田裡,畝產基本超出八石,這裡的田約有四千七百畝,如果按一石一兩銀子的價格算,按你這收成,估摸著能收三萬九千石吧?這價——這價——嘖~”
沈天聞言微微頷首,這傢伙看得很準,沈家田莊名義上是四千畝,可管家沈蒼其實私下讓莊戶們拓了些荒,他們在坡地緩處開墾了不少,連河邊那片淤地也圍成良田,總面積確有四千七百畝。
這也是民間慣常的做法,民不舉官不究。
此外這世界因各地靈力氾濫,田產量很高,泰天府這邊畝產七石多就算高的,在更南方還有十石十二石的,當然這世界的人吃的也多,一個壯年男子一年要吃八石糧。
不過這田裡的糧不可能全賣,其中有五成是莊戶的,他們得留著糧等晚稻收穫,沈天自己也要留一千石。
此外還得留種,所以他們最多能賣七成,如果能按一石一兩銀子的價,沈天可以分到一萬九千兩銀子。
“這節骨眼上,豐收糧賤!”金萬兩隨後卻搖了搖頭,“罷了,看在咱倆的交情,還有一起入讀御器司貢生院的同窗之誼的份上,我就咬牙認了沈兄這價,還可以提前把銀票給你!
不過你得搭點添頭給我,把你們山裡種的那些葛根送給我,還得幫我曬好穀子,再裝車打包,送到我家在城裡的糧倉。”
“行!”沈天爽快答應。
此時正是秋收旺季,糧價早跌到八百文一石,甚至七百五都有人賣。金萬兩肯按一兩算,確實是溢價收購。
他也聽出金萬兩話裡話外的‘交情’和‘同窗之誼’,心知這傢伙肯出這價,目的肯定不單純。
沈天忽然心生微動,挑了挑眉,“御器司貢生院?金兄你也進了貢生院?”
這傢伙的成績很一般,這次複覈都是低空過線,他是怎麼考進去的?
“託了些關係,”金萬兩笑得狡黠,“花五萬兩捐了個捐監貢生,比不得沈兄,是崔大人親自舉薦。”
“五萬兩?”沈天聞言咋舌,舉著大拇指語含佩服:“金兄大氣!這錢都捨得花。”
沈天心裡想這廝簡直是錢多到往水裡扔。
貢生院僅是名義上有參與宗派大考的資格而已,實則還有門檻。
他們這些貢生如果真想要參加四大宗派的考覈,那麼接下來的三個月,他們每月月考總分得進前十,纔有資格參考。
問題是金萬兩這廝,哪像是能在月考中考入前十的?
金萬兩如果真想學本事,那與其花這冤枉錢去貢生院,不如找個有五品御器師坐鎮的武館,或是請位五品御器師教習。
金萬兩看他的神色,卻疑惑道:“沈兄不知道嗎?四大學派三年前改的規矩,我們這樣的捐生只要能熬完貢生院的所有課程,修爲又能達標,那麼只要再出五十萬兩銀子,就能直接買個四大宗派的外門弟子資格。”
沈天聞言一愣:“能直接買外門弟子資格?還有這好事?”
他還真不知此事,昔日門檻高不可攀的四大學派,如今竟爲銀錢折腰?這世道變化可真快。
沈天又搖了搖頭,四大學派這麼做,只會讓寒門學子更難上進,更難出頭。
“算什麼好事?無非是四大學派盯上我們這些商人手裡的銀子,想方設法的從我們手裡掏錢罷了。”
金萬兩雖然這麼說,脣角卻快歪到耳朵邊:“不過這兩天怎麼都不見沈兄來貢生院聽課?對了,沈兄可知?你上次複覈成績極好,已是新秀榜前三了。”
沈天原本不以爲然,心想我堂堂丹邪,去貢生院聽啥子課?能學到什麼?純純浪費時間。
可當他聽到金萬兩的後一句,卻劍眉一揚,眼神驚喜。
新秀榜前三?
御器司各個榜單的前十位,每月都有定額補貼,這又是一筆收入,看來他這兩天還得去御器司一趟。
此時金萬兩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那大片豐收的稻田,小眼睛裡閃爍異澤:“對了沈兄,我看你這田裡的收成,要比周圍其他家的田高出一大截啊!畝產怕不是增了將近一石?這莫非是你們沈家有什麼獨門訣竅?”
沈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隨即笑著擺擺手:“金兄說笑了,哪有什麼訣竅,不過是風調雨順,加上莊戶們伺候得精心些罷了,運氣,運氣好而已。”
金萬兩瞇了瞇眼,心想這怎可能是運氣?
不過沈天既然不願說,他就不好再追問了。
金萬兩心裡跟明鏡似的,各大世家豪族在田莊經營上總有幾分秘不外傳的絕活,或是改良農具,或是秘製肥料,向來視若珍寶,絕不會輕易示人,他若再追問,就是壞了規矩,平白惹人不快。
他接下來的一句話,也得收在肚子裡。
金萬兩剛纔來的時候,就發現沈家田莊裡的桑樹都生氣勃勃。
而現在泰天府各家還在相互聯絡,想要拼湊重金請高明丹師出手,解決那些桑樹的枯葉。
據金萬兩所知,現在已經有好幾家盯上了沈莊,只是因崔御史還沒離開,又顧忌沈八達,這纔沒下手。
沈八達畢竟是三品高手,還是童子功大成的三品,只要此人不死,各家還是得顧忌一二。
可他們也不願花錢從沈家買藥方,按照宮裡的老套路,沈八達失勢調任直殿監後,最多一個月就會被髮配遠疆,或是被調去守陵。
屆時他們或許可從沈家白拿方子。
沈家想要在泰天府安穩待下去,那就得和睦鄉鄰,想要和睦鄉鄰,那麼與鄉鄰們共享一份藥方,豈非理所應當?
就連金萬兩,也對沈天手裡的藥方垂涎欲滴,畢竟這次遭遇蟲災的,遠不只是一個泰天府,整個青州,還有更南面的南州,揚州,也都遭了災。
雙方交易敲定,沈天便喚來莊頭,吩咐將山地種的那些葛根挖出,仔細曬乾打好包,裝車運往金家在城中的大糧倉。
至於稻米還得幾天,曬好了才能入倉。
回程時,金萬兩卻掀開車簾,朝著旁邊田裡一位割稻子的老莊戶打招呼:“老丈辛苦!煩請停一停,我想與你打聽個事。”
他直接將半角銀子丟了過去:“老丈,我看你們今年收成喜人吶!收成應是比往年高了不少?那位沈二少爺莫非是用了什麼仙法?”
“看起來是高了不少!”老農得了賞錢,臉上笑開了花:“不過哪有什麼仙法?城裡的法師我們也請不起啊,這是我們二少爺有本事!他先是逼著幾個莊頭把溝渠都重新疏通,你看那溝,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旱能灌,澇能排,後來這位讓人往田裡撒生~”他眼珠一轉:“嗯,撒一種肥料!哎喲,當時可把我們嚇壞了,那東西多霸道啊?都說這田怕是要廢了!”
老農嘖嘖稱奇,“結果呢?嘿!蟲子真少了!後來又灑一種東西補地力,還噴了一種藥水,說可以防蟲,也是奇奇怪怪的,奇了怪了,現在田裡的稻子非但沒死,禾苗還蹭蹭長,穗子沉得壓彎稈子!您說神不神?”
“就是神了!”旁邊一個正捆稻子的中年漢子直起腰,抹了把汗,臉上滿是欽佩,“往年累死累活,一畝地能收七石半糧都算老天爺賞臉。今年聽二少爺的,溝也挖了,東西也撒了,水也噴了,嘿!您猜怎麼著?我佃的那二十畝地,愣是收了快一百七十石!足足多了十多石糧!這本事,咱莊戶人服氣!”
另一個年輕些的莊戶也湊過來,帶著幾分佩服的插嘴:“還不止!二少爺還讓人砍了茶園裡好些老茶樹,還在桑樹上搞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都覺得是瞎折騰,結果您猜怎麼著?現在那些桑樹葉子長得又大又厚,比旁邊沒接的茂盛多了!以後再養蠶,肯定吃得歡。”
老農聞言爽朗一笑:“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月中時我還罵過二少爺折騰人,現在才知人家是真有本事!就衝這畝產,往後二少爺讓咱幹啥,咱就幹啥,絕無二話!”
“東西?藥水?亂七八糟的折騰?”金萬兩聽得一頭霧水,心想這幾個莊戶嘴還挺緊的。
不過這些人臉上豐收的喜悅,再看田裡沉甸甸的稻子,就可知沈天是真有手段。
他滿心疑惑地辭別莊戶,帶著一肚子問號踏上了歸途。
回到泰天府城內,金萬兩沒有回自己常住的別院,而是徑直去了金氏商號的後宅。穿過幾重月洞門,來到一處清雅幽靜的臨水小軒。
軒內一位身著素色儒衫、氣質清雋如文士的中年男子正與賬房先生對弈,他面容清癯,下頜留著三縷文士須,眉眼間透著一股沉靜的書卷氣,與金萬兩的富態圓潤形成鮮明對比,正是金萬兩的父親——金玉書。
金玉書聽到腳步聲後並未擡頭,他目光依舊凝視著棋局,修長的手指拈著一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回來了?沈家那邊的生意談妥了?”
“是,父親。”金萬兩恭敬行禮,在父親面前收起了慣常的輕挑,“按沈天開的價,一兩一石算,不過他們田莊私下拓荒不少,足有四千七百畝,畝產也高得驚人,算下來我們得多掏幾千兩銀子。”
他回話時,臉上現出了心疼,猶豫與不解。
金玉書似有所覺,擡眼掃了兒子一眼:“怎麼?想不通?捨不得錢?是不是覺得爲父明知沈八達已被逼卸任御用監監督太監,貶去直殿監做那灑掃庭除的閒職,沈家眼看著就要失勢,我們卻還要上趕著去燒這口冷竈,白花冤枉錢?”
金萬兩被父親點破心思,也不遮掩,拱手直言:“正是此意!父親明鑑,如今各家商賈對沈家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氣惹惱了東廠那位,我們金家此時湊上去,還主動溢價收糧,孩兒實在不解其中深意。”
“哼。”金玉書聞言,嘴角卻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短視!你以爲沈八達去了直殿監,就真的一蹶不振,離倒臺不遠了?依我看,這局面最多再有兩三個月,必有反覆!”
“反覆?”金萬兩猛地擡頭,眼中滿是驚愕:“這,這怎麼可能?東廠廠公圍殺丹邪沈傲立下大功,聖眷正隆,風頭一時無兩,沈八達失勢已是定局,如何還能翻身?”
“萬兩啊,”金玉書放下棋,端起了手邊的青瓷茶盞,輕輕吹著浮沫,語氣悠然,“你只看到沈八達失勢,卻不知他這幾年在御用監監督太監任上做了什麼。”
他目光漸漸變得銳利起來:“此人手腕強硬,心思縝密,大力整頓積弊,嚴查採買賬目,硬生生從那些貪婪成性的採買太監和皇商嘴裡,摳下了大筆銀子!那些慣於中飽私囊、虛報價格的採買太監被他壓得苦不堪言,對他恨之入骨。”
金萬兩皺眉思索,父親說的這些他略有耳聞,但這與沈八達能否翻身有何關係?
金玉書看著兒子困惑的表情,眼神帶著洞悉世情的瞭然:“關鍵不在於他得罪了多少人,而在於他摳下來的這些錢,去了哪裡?”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據爲父通過特殊渠道得知,沈八達對此分文未取,一文不少,全都悄悄送入了宮中內庫!天子的日常用度因此遠比往年寬裕充足,後宮妃嬪們分潤到的丹藥、綢緞、珍玩,也比過去豐盛精美了不止一籌!這份不動聲色間充盈內帑、取悅天家後宮的本事,旁人可學不來!”
他放下茶盞,目光投向軒外搖曳的修竹,彷彿穿透了時空:“如今那位新上任的御用監監督太監可有這份能耐?他可有查明那些賬目的能力?即便有,他敢不敢那些扶植他的豪商金主,繼續嚴查剋扣?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天子與後宮娘娘們習慣了沈八達在任時的優渥供應,一旦換了人,供應水準驟然下降,你說那位高坐龍椅的至尊,還有那些習慣了錦衣玉食的娘娘們,心裡會是什麼滋味?又會遷怒於誰?何況他退的時機也好,纔剛卸任就爆發蟲災,南北絲價因此暴漲。”
金玉書的聲音不高,卻如重錘敲在金萬兩心上,他胖臉上的疑惑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與驚訝。
“看著吧,”金玉書收回目光,語氣篤定,“最多數月,當宮裡感受到這‘儉’的滋味時,就是沈八達復起之日。
到那時,那些今日急於撇清、落井下石的商人,怕不是悔得腸子都要青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所以,你認爲這‘冷竈’,我們金家該不該燒?”
“且沈家那小子也不簡單。”金玉書又落下棋子:“他能把田莊打理得增產一成有餘,還通過了御器師複覈,絕非池中之物,咱們現在搭把手,說不定未來就能多一條路。”
金萬兩站在原地,回味著父親的話語。
他對那幾千兩銀子的肉痛瞬時煙消雲散,只剩下對父親深謀遠慮的佩服,還對那即將到來的商界風浪隱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