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沉沉入睡之後，她緊緊挨在他身邊，沒有一絲睏意。待情潮逐漸褪去之後，突然憶起，那時從舞臺上下來，這人面色陰沉的過來尋自己，彷彿是有話要說，可是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又沒說。當然，後來萬事緊迫，他也沒時間說。故而，她有一個疑問。他到底知不知道司馬季月的事情呢？估計多數是不知道吧，否則以他的性子怎麼會一聲不吭呢？今夜自己這一番擔憂純屬虛驚一場，實乃庸人自擾。思忖了半晌，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隨後擡起頭來在他面上親了一口，滿意的睡去。

這幾日，漓鴛只覺得身上疲乏，做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致來。今日早膳過後，她懶洋洋的靠坐在窗根，手中握著一卷書，卻是心神不定，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自打她這退居二線的妃嬪走入一線之後，地位也日益飆升，大有與寀喜夫人並肩而立的趨勢，可謂活的風生水起。

然則人無近愁必有遠憂，從身體大好之後，她與嬴政在一起差不多快四年了，腰身卻是一年苗條勝似一年，送子娘娘完全將她這號人給遺忘掉了。對於這個，不知情的宮人自然早就都習慣了，然而對於她這知根知底的當事人來說，便很有些著急了。想當年那般容易便有了，而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俱全，孩子卻是遲遲不來，莫非自家真是無福之人？她知道這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需得有耐心有毅力。然而她想著自己已然是奔三之人，懷孕什麼的實在是宜早不宜遲。否則將來有一日即使懷上了，也是高齡產婦。對她而言，高齡即爲高危。夏無且曾經勸告過她，像她這樣的體質，這樣的年紀，已經是不宜生產了。

本來她對孩子什麼的也不是太在意，那時第一個孩子沒了，雖然有些難過，但也沒有太覺出怎樣。不過隨著年齡增加，便越來越想要有個孩子，不論性別，只要有一個便好。每當見到宮中夫人與子女在一起，那種親密無間的溫暖場景時，這種念想便更加強烈。在她看來，女人這一輩子若是沒爲心愛的男人生下孩子，便是白來世上一場。

這四年間，她想過各種辦法，積極配合御醫喝下無數調理身子的藥，嬴政將全國最好的婦科醫生調配給了她，可仍舊是沒有半分起色。她逐漸逐漸的心灰意冷了，心灰意冷到最後便擅自放棄治療了。

這幾日她慢慢的想通了，只受到精神上這一種折磨的活著，總好過受著精神上肉體上雙重摺磨的活著。是以那些苦死人不償命的藥早於十天前她就沒再喝過，悉數澆了那棵不甚待見的松樹。今日的藥端來已有一段時間了，她卻是連瞅都沒瞅一眼，一邊裝作看書一邊暗自思忖該如何對付這一碗。只因她見著十天前還很是鮮活的那棵松樹，近日逐漸呈現枯敗景象，雖然不待見這棵，但她倆之間委實沒有深仇大恨，如此下去便是要害了這樹的性命，甚是不忍，想要換一棵澆澆。

然則放眼望去，滿院子枯枝敗葉，棵棵都很可憐，樹樹都很無辜，便有些犯難，不知道該從哪一棵下手

，故而沉思。荸兮看著主子那落寞的眼神不停的在院子裡的那些枯枝敗葉上掃視過來又掃視過去，時不時還唉聲嘆息一番，料定主子必定是一邊想著自家處境一邊傷冬感懷，她瞅著那一抹異常柔弱纖細的背影，油然而生出一股濃郁的憐惜之情來，深深嘆了口氣，端起那碗倍受冷落的藥過去了。

“夫人，快些喝吧，藥快涼了。”

漓鴛思緒驀然被人打斷，很有些不悅，回頭皺眉看著那一碗黑乎乎的藥汁，不情不願的伸過手去。每日她都是這麼做的，先端過藥，接著尋個事由打發了荸兮，然後實行灌溉工程。但是今日的她有些犯難爲，藥即刻在手，屆時到底澆哪一株是好呢？故而那眉頭是越皺越緊，去端藥的那隻手也猶豫不決的頓在空中。荸兮還以爲她是痛苦的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了，面上的那股同情之色愈加濃郁了些，誠摯的說道：“夫人，今日這藥還是讓奴婢喂您吧。您坐著不必動。”說著將藥端到她面前，伸手去拿勺子。

她慌忙道：“不用，不用。”即刻湊過去端藥碗，迎面撲來一股醇厚的澀澀苦味，她聞著忽然便覺得有些噁心，登時眉頭皺的死緊，嫌惡的一把推開，捂著鼻子說道：“先放一放，我待會兒喝。”她忽然有些納悶，先前積極求醫那會兒即使藥再苦也不覺得怎樣難喝，氣味也不覺得有多難聞，爲什麼現如今就覺得無法忍受呢？

荸兮嘆息不止，想著都這時候了夫人還要強撐著，委實不易，她們這些爲人奴僕者就是要在這種時刻體現出一顆時刻爲主的拳拳之心。她從未違逆過夫人，但是這一回不同於以往，一定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氣爲夫人排憂解難。想到此，她強硬的將藥端至漓鴛面前，舀了一勺子就送到其嘴邊，用著萬年不變的柔軟強調說道：“夫人，良藥苦口，請喝吧。”

漓鴛很想斷然拒絕，毅然起身將這碗藥全數澆了松樹，但是一擡眼看到葉片蔫吧枯黃，即將不久於人世的樹兒，那顆心登時便軟下來了。沒奈何，只好硬著頭皮張開嘴來，心靈顫抖的迎接那別後重逢的第一口。恰在此時，門外忽然報說夏太醫到。自打她受傷這幾年，夏無且便成爲她的主治醫師，每隔幾日便要過來把脈問診一番，一直持續至今。目下一聽說此人來了，她登時心生苦盡甘來之感，兩眼放光的就要站起來去迎接救星。哪曉得荸兮一把將她按住，堅決的說道：“夫人，您別動，先喝了藥再說。”

她無可奈何的又坐了回去，眼巴巴的瞅著荸兮，但是對方卻是一點情面都不講，一個勁的往她嘴邊送勺子。她哀嘆一聲，道：“還是我自己來吧。”說著便端過碗來。她想著爲人應該懂得隨機應變，眼見著灌溉花草這條路是行不通了，只好玩意外了，比如說兩人對接之時她手滑摔了碗。不曾想，荸兮將藥碗端的穩穩的，她若接的不實在就堅決不放手。沒奈何，她只好實實在在的接過，迎面又是一陣濃郁的苦味，委實難聞，她即刻扭過頭去，苦著臉說道：“荸兮，你就放過我

吧，反正喝了也沒用。這東西我都喝了有一湖了！”

荸兮嚴肅的說道：“那您再堅持呀，不堅持怎麼知道沒用？”

她爭辯道：“我堅持了呀，你知道的，我真的有堅持！一點水分都沒有。”她豎起四根手指，道：“這個數！”已經堅持了四年，多麼的不易。她的堅忍心已經到了極限，再多堅持一天都是煎熬。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初的自己多麼的傻，竟然就狂熱的喝了那麼多年毫無用處的苦水。

荸兮瞅了瞅她那豎的筆直如鬆的四根手指，誠摯的說道：“那就再堅持到第五年！”見其一臉不以爲然，頑固不受教化之相，便語重心長的教導她：“夫人，您見過咱們院裡的蜘蛛結網嗎？奴婢昨日經過屋檐下，無意中見到一隻蜘蛛正在結網。忽然，一陣大風吹來，絲斷了，網破了。蜘蛛重心扯起細絲再次結網，又被風吹斷了。就這樣結了斷，斷了結，一連結了七次，都沒結成。可蜘蛛並不灰心，照樣從頭幹起，下一次它終於結成了一張網。試問蟲豸尚且如此堅忍，何況人乎？”

她聞言，一臉凝重的說道：“荸兮，你是在哪裡看到的？我怎麼不知道咱們院裡還有蜘蛛？你這話可千萬不要再對第二個人說了，更不要出去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若是讓人知曉咱們院裡鬧蜘蛛，那可不當耍子！你是宮裡的老人了，應該知曉在宮中這塊地，不怕有八卦，就怕八卦不夠大！不怕八卦大，就怕八卦不巨大！人言可畏呀！就像咱們這院的，不過是一隻蜘蛛奶娃娃，到最後搞不好就會被傳成是一隻千年蜘蛛精。屆時若是請了法師來，又是跳大神又是做法事，折騰的咱們幾天幾夜無眠無休，豈不煩惱？”一邊說著一邊連連嘆息不止，喃喃自語道：“唉，好不煩惱，好不煩惱呀！”

荸兮先時一肚子教育感言，好幾次想要插嘴，均被她先聲奪人了，起初還到處尋空子預備直抒胸臆，但是被打斷若干次後，熱情降到了零點。恰在此時，夏無且進了門，她更加不能夠說什麼了，默默的退到一邊去了。漓鴛心中甚是自得，然則當著夏無且，面上不太好表現出來，只能夠努力作出端莊的樣貌來。

夏無且食指搭上她的脈門，忽然眉頭緊鎖。

他細細把了半日，面上那表情時憂時喜，悲喜交加，生生將一張還算清秀的臉孔折騰出無數怪相。她不禁有些擔心，莫不是自己這幾日一直都沒喝那些藥被這人給把出來了？千算萬算，怎麼漏算了這人了？趕明兒見了嬴政，一定要央他將這人調走，就說自家身體已然大好，再不需太醫專門伺候了。可是，那是長遠的打算，眼下該當如何？倘若嬴政問起來，夏無且必定會實話實說。她很有些憂愁。

夏無且終於把脈完畢，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問她：“夫人，這幾日身子可有什麼不適？”

她即刻答道：“沒有不適，沒有不適，哪裡都適！”

夏無且沉吟半晌，自顧自道：“難道是還沒表現出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