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身見清揚搖頭,知她心中所想,也不便強求,只向佛唱閣內室望一眼,示意清揚進去,自己折身出了門,掩上,吩咐下去:“清妃娘娘要休息,都出去,後院一概不許進人。”
清揚疑惑地看著師兄出門,向內室走去,那雪白的幔帳下,端立的人,是誰?
一身紫袍,身材修長,玉樹臨風,儒雅俊秀,丹鳳的亮眼正看著自己,那眼神深情、憂鬱、無辜而綿長。
她一怔,迎著他的目光,禁不住一身發抖。
是文浩,文浩啊——
他怎麼會在這裡?難道是師兄找到了他,並且已經跟他計劃好了?
師兄啊,向來行事穩健,這個計劃,想來已是考慮很久了。
他們竟都以爲,她心裡的那個人,是文浩。
她端立,心中苦澀,嘴角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緩緩開口道:“淳王爺,別來無恙啊?”
“我不是淳王爺,我是文浩。”他不爲她例行公事的腔調影響,柔聲道:“在你面前,我永遠是文浩。”他說:“梵音……”
她打斷他,不留一點情面:“世上再沒有梵音!我是清妃娘娘,是你的皇嫂。”
“是的,你還俗了,我應該叫你清揚。”文浩點頭。
她堅決道:“你應該叫我清妃娘娘。”
文浩定定地望著她,沉聲道:“你瘦了,過得很不好是嗎?我都聽說了。”
她心中猛地一下刺痛,面色卻沒有改變,淡淡的說:“這些都與你無關,淳王爺太多事了。”
“誰說與我無關?!”他低頭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擡頭時,眼中已有淚光:“你心痛的時候我的心也在痛,你是我心裡永遠的痛。”
“她好嗎?”清揚忽然問。
“我能夠答應你娶她,就不會食言。”文浩幽幽地說:“可是,清揚,你爲什麼食言?”
清揚不語,轉身背向著他,
文浩緩步向前,轉到她的正面,看著她的眼睛,柔聲問:“告訴我,爲什麼要我娶林幽靜做王妃?”
清揚語氣平淡:“因爲我曾在寺裡碰到她上香,她在佛祖前說心儀於你,我想成全她。”
“成全她?!”文浩黯然道:“那誰來成全我們?誰來成全你?”悽然一笑,悲涼地說:“難道進宮的結局會比嫁給我做王妃更好嗎?”
“當然,”清揚淺笑:“做皇上的后妃不比做淳王妃更尊貴嗎?!”
“知道嗎?”他完全不理會她的不屑,定定地望著她,沉聲道:“每當你言不由衷時,從來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他苦笑,目光銳利,輕輕就剝開了她的僞裝。
如果你真是那麼愛慕虛榮,你就不是清揚。
她聞言一愣,是啊,他如何這樣懂我?!
清揚哀哀地嘆一口氣,憂傷地說:“因爲她比我更適合你。”
“是的,她很適合我,溫柔內秀。”文浩仰天長嘆一聲,眼光轉向清揚,悲傷地說:“可是我愛的是你,你知道的。”他執起她的手,含淚說:“我要帶你走,我們一起走,我不要你再受折磨,我也不稀罕做什麼淳王,只要我們在一起!”
她靜靜地看著他,俊秀的面龐上,如許的深情,瞳仁裡水樣的淚光,他愛她啊,他是這樣深愛著她,她對他,始終還是不忍心,因爲他的執著,他的堅持。在他言辭鑿鑿的懇求中,她有過一剎那的迷失,可是,不能啊,不能——
歸真寺,歸真寺啊——
還有幽靜,靜兒——
她猛然從意亂情迷中清醒,臉色大變。
我怎麼在這裡和文浩糾纏,不行,我不能讓文浩還存有希望,我要讓他忘了我,只有這樣,靜兒才能幸福。
她從文浩的手中驟然抽出自己的手,猛地一把將他推開,厲聲喝斥:“大膽淳王,竟敢對清妃無禮!滾出去!”
文浩就怔在了那裡。
她怎麼了?她爲什麼推開我?剛纔她眼裡的柔情,分明真切,我以爲到了天堂,卻在轉瞬之間,又被打入地獄。
清揚,你以爲我會被你一記耳光打回去?!縱使我還是從前的文浩,你冰冷的態度,都未能阻止我,這一次又怎能將我嚇退?!我太懂你,而你,始終不懂我。
我,已經不再是從前你在歸真寺裡見到的文浩了……
他的悲傷無處可藏,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聲音悲切:“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是不想連累我,還是不想牽連歸真寺,或是爲幽靜考慮?!我不是傻瓜,你對幽靜的關心,超出了正常,既然你不肯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會逼你。可是,你爲什麼從來不肯爲自己多設想一點?你爲什麼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
他再次執起她的手,熱切地說:“戒身都安排好了,沈媽在山腳下等我們,我馬上帶你離開白州城,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我們走,再也不回來——
多好啊,可是,說這話的人,爲什麼不是文舉啊——
她盯著文浩渴求的眼,面前卻晃動著文舉的臉,“不——”她再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心痛,拼命掙開文浩的手,衝出佛唱閣。
“清揚——”文浩跟在後面急追。
一路跌跌撞撞,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要逃避,要遠遠地離開文浩,也不知要去向哪裡,就這樣沒有思維地奔跑,直到猝然止步。
這是哪裡?
她驀然驚覺,桃林,我竟然又跑到桃林裡來了,竟然又站到了彎掛桃樹下——
枝葉繁茂的彎掛桃樹啊,你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辦?爲何邁出的每一步,都如此艱辛,如此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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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耳畔傳來兒時的嬉戲聲,那是文舉牽著她的手,在桃林中穿行,他微笑的眼眸,在眼前晃動。她伸手,撫摩樹幹,桃樹啊,你告訴我,我等的人,是不是真的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清揚——”
是文浩追上來了,站在幾步之遙外叫她,她默然合上眼,沒有轉身。
他認得這棵樹,她曾經在樹下用花瓣寫下了一個“文”字,那是他的名字,是他和她的秘密。想到這裡,情難自已,憂傷和無奈接踵而來,爲自己,更爲自己深愛的人,爲命運的捉弄,又一次落淚:“清揚,給我一次機會,你從來都沒有給過我真正的機會。不要對我這麼殘忍,更不要對自己絕情。”
她緩緩地回頭,望著流淚的他,心碎,自責。
是我辜負了他,欺騙了他,枉費了他一番癡情,我是多麼的自私,爲了妹妹的幸福,爲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掩蓋一切真相,不惜傷害他真摯的感情,我的確是殘忍啊——
他何其無辜,而我,何其殘忍——
她無限愧疚,輕聲道:“對不起,文浩,真的對不起。”
他走上前來,涕淚橫流地抱住她,心痛地說:“你終於肯叫我文浩了,你要記住,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不管一切怎麼改變,我永遠都是你的文浩。”他深情地說:“不要說對不起,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計較,我對你說的話永遠算數,只要你開口,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
她被他抱著,在桃樹下靜默。
往事如煙,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小院裡,
他憂傷的話語“你爲何要回避我?梵音,僅僅只是因爲我是皇子嗎?”
他說“我喜歡你!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
他高聲說“相信我,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
佛唱閣裡,
他歡喜的話語“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應我,我可以自己選妃。”他清晰地說:“我要娶你爲妃——淳王妃!”
他斬釘截鐵地說:“我還可以再說一遍,我喜歡你,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事。”他堅定地說:“皇后娘娘已經答應我可以自己選妃,梵音,我要娶你!”
他悽慘地喊道:“梵音,我喜歡的是你啊,你卻要我娶別人?!”
他無望而悲傷地說:“我,答應你。”
她猶豫了一下,想安慰他,又覺得不妥,想推開他,又覺得不忍,手遲疑著,還是抱住了他,喃喃地說:“對不起,文浩,我實在欠你太多,對不起……”聲音漸漸低下去,眼淚就從眼中滑落,悲傷在文浩的懷裡敞開,久違的感動在他的深情中甦醒。
她原來還是有淚的,只是憋得太久,埋得太深。
兩人在桃林裡相擁痛哭,文浩抱著消瘦的清揚,心痛難忍,愴然大呼:“老天,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啊——”
清揚止住哭泣,輕輕推開文浩,柔聲說:“文浩,你該回去了。”
“我不走。”文浩堅持:“我要留下來陪你。”雙眼紅腫,聲音嘶啞。
清揚不由又淚下:“走吧。”
文浩不語。
清揚幽幽地嘆口氣,依舊柔聲道:“聽話,回去。”
文浩不動。
清揚沉聲道:“你不是說,只要我開口,你願意爲我做任何事?!我要你現在就回去,現在就走。”然後靜靜地盯著文浩,不再做聲。
他猶豫,面有難色,躊躇再三,還是轉身,以袖拭淚,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離去。
清揚悽然轉身,倚坐在桃樹下,失神。
命運真是會開玩笑,每次在桃樹下,想等的人不來,卻總是邂逅另一個人。
文浩縱是陷入情網難以自拔,而我,又何嘗不是一樣?爲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而執著,爲一份根本不存在的愛情而神傷,情路漫漫,同是淪落人,卻始終做不到息心止步。
文舉啊,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一雙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桃樹下,映入清揚的眼簾,黃燦燦地耀眼。
她擡頭,面前是一張冷冽的臉。
皇上,早就來了,他親自來接清妃回宮。
在桃林之外,看見清揚奔進來,又看見文浩追進來,他便跟了進來。看見了兩人情不自禁的相擁,聽見了情真意切的表白,他始終堅忍著,手指深深地掐入自己的虎口,以此制怒,不發一言,冷眼旁觀,而內心深處的嫉妒之火幾乎令他瘋狂。
文浩,你竟敢偷偷潛入歸真寺,意圖帶走清揚,好大的膽子!
你再愛她,你也不可能得到她,因爲她是我的妃子!
你已先我一步奪走她的心,從此休想再染指她!
如果還有下次,別怪我無情!
清揚,你已是我的妃子,怎麼可以還對他懷有餘情?!
你怎麼可以這樣坦然地與他相擁?!
清揚,你爲什麼要叫他文浩?你怎麼可以叫他文浩?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不可以這樣抱我,不可以這樣叫我?
清揚,爲什麼你不能叫我一聲文舉?!
心疼,就無可避免地瀰漫開來,他緊握的拳頭無力地鬆開,眼望著清揚失神地倚坐在桃樹下,心裡溢滿了無奈和酸楚。
你是在爲他傷心麼,你知不知道,我也在爲你傷心啊——
我到底要怎樣做,才能重新得回你的心?
我多麼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小時侯,那時候,你是我的清揚,我一個人的清揚,
沒有別人,沒有任何人,你是我永遠的清揚——
他收回思緒,緩步踱到清揚跟前。
她緩緩擡起頭來,清澈見底的眼睛,似一潭深水,幽幽地望著自己。他又一次再她的瞳仁裡看見自己,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冷漠而僵硬,說不出的陌生。
這是我嗎?
這就是清揚眼中的我嗎?
如此的不和悅,難怪她不接受我。
他收回目光,直起背,舉目遠眺,望向繁密桃葉間斑駁的天空,深沉地問:“你還記得我是誰嗎?”朕是皇帝,而我,是文舉。
她靜靜地站起身,恭聲道:“您是皇上。”
皇上?!爲什麼不是文舉?!
期望又一次落空,他的臉色一變,劍眉一皺,目光咄咄地望向她,問:“你到桃林來幹什麼?”
她眼光望向別處,幽幽地說:“等人。”
“等誰?”他的語氣凜冽,寒氣逼人。
你有膽,居然敢承認是在等人。
清揚眉頭微皺,沒有回答。
他看著她,瞭然於胸,陰沉地笑著,揶揄道:“莫不是在等朕?!”
她猛然扭過頭來,盯著他的眼睛,然而,她再一次失望,那臉上只有不屑,那眼裡只有嘲諷。
難道你不知道我是在等你麼?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麼?!
清揚黯然地低下頭,淡淡地說:“是的,我在等你。”
“等我?!”他仰天哈哈大笑道:“那朕只能說,知朕者,清妃也——”
我怎麼會相信你是在等我?
我會相信你擁著文浩,說著情意綿綿的話在等我?!
她望著他笑得前俯後仰的樣子,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竟然不相信我是在等你?
在這世上你終究是誰都不相信,連我也不能例外。
清揚正聲道:“皇上,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文舉止住笑,臉色瞬間恢復平靜,竟象沒有前番對話一樣。向前走幾步,忽又回頭,看清揚一眼,清揚沒有看他,只低著頭,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他回過頭,心緒又起。
她剛纔,說的是“我在等你”,她,沒有說“我在等您”。
她剛纔,好象當我是文舉?
難道,她說的是真的?!
她真的是在等我麼?
一腳踏進寺門,侍衛迎上來,在一旁悄聲稟告,山腳發現一可疑馬車,捉到了清妃原來的女傭沈媽。文舉點點頭,斜眼一瞥清揚,她已走過,進入大殿操場。
他沉吟片刻,吩咐:“朕與娘娘一離開歸真寺,即刻撤兵,隨朕還朝。沈媽帶走,隨後發落。”想一下,又吩咐:“不要爲難她,回宮再說。”隨後頗有深意地望侍衛一眼,重複一遍:“朕一離開即刻全速退兵,不得騷擾僧衆。”
文浩,今日之事,罪可當誅,這次我不爲難你。
因爲你是我的弟弟,也因爲清揚。
今天的事,我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你要自重,下次,哥哥我希望再不會有下次。
大殿操場,空靈方丈和戒身率衆僧拜下:“恭送皇上,恭送清妃娘娘。”
清揚站在皇輦旁,望一眼師父,空靈方丈微微閉眼,點頭,她忍不住心酸,淚眼觸及師兄滿是痛惜的眼光,腳下竟似有千斤之重,邁不開步子。
師兄啊,你的苦心,我全然知道,可是,我不能——
她復又看一眼師父,決然轉身,登上皇輦。
車簾放下的那一刻,耳邊又傳來戒嗔師兄的那一聲愴然長呼“梵音!梵音吶——”真真切切,入耳甚至還有迴音。清揚猛然撲到車簾前,欲掀起車簾,又停住,一雙手,緊緊地揪住車簾,不停地顫抖,堅持著,不落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輦車外,腳步紛踏,馬匹嘶鳴,響動異常,她猛一下掀起車簾,目之所及,盡是身背乾糧、密密麻麻的兵勇,遍佈昭山。
她嘿嘿地笑了起來,原來自我踏出宮門的那一刻,他又不動聲色地將歸真寺圍成了一個銅牆鐵壁。
歸真寺的安危,就在我的一念之間。
文舉啊,文舉——
你好啊,你真是好啊,這樣對我——
她想流淚,卻止不住笑,直笑得花枝亂顫,只覺心頭一陣尖銳的錐痛,口裡涌起一股腥味,從嘴裡噴出,大腦一片空白,人,已經失去知覺。
文舉驚懼地望著她癡笑,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她往下一栽,慌忙上前抱住她,血,還掛在她的嘴角,腳邊,是她剛吐的血,鮮紅的一小攤,奪目驚心。他緊緊地抱住她,抑制不住的是無邊無際的心痛。
清揚,你到底是怎麼了?
是我包圍歸真寺刺激了你麼?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好怕一不小心,你就會從我身邊消失,
你知道嗎,我真的好害怕失去你啊——
我不能讓他們從我身邊把你帶走,無論是誰,都不能!
他抱著清揚,匆匆走下輦車,直奔清心殿,急切地將門踢開,一腳跨進殿中,龐太后早已端坐在“息心止步”匾額下守株待兔。
文舉沒有理會她,照直往裡走。
“舉兒,”太后叫住他,好言提醒:“後宮有後宮的規矩。”
他遲疑片刻,仍舊往裡走。
“皇帝!”太后聲音嚴厲起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他站住,抱緊她,但沒有回頭。
“把她交給娘吧。”太后輕聲道:“娘會好好照顧她。”
他回過身,臉色冷冽道:“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太后冷冷道:“除了我,你還能相信誰?”擡頭直視文舉的眼睛,沉聲道:“你相信自己能夠照顧好她嗎?那爲何,在你的照顧下,她一身的傷痕?!”
文舉臉色大變,低頭看一眼懷中的清揚,心,抽痛。
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難道我留她在自己身邊就是爲了折磨她,看她痛苦嗎?
他頹喪地坐在椅子上,懊惱地抱緊了清揚,半晌無語。
“你們兩人,一個專橫霸道,一個清高驕傲,一個不善於表達,一個不屑於解釋,誰也不肯低頭,哪個也不願讓步,偏偏又總是錯過恰當的時機,不斷地傷害彼此,”太后長嘆一聲:“唉,所謂當局者迷,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太后悠然起身,向殿外走去,餘光瞥見,文舉已抱了清揚緊隨其後而來,她嘴角泛起會心一笑。兒子,不管怎麼變,不管心腸怎麼硬,還是深愛著清揚的,如果說歸真寺是清揚的命門,那清揚,就是兒子的命門,並且是兒子唯一的命門。
那麼,她就可以,讓清揚來改變他。
所以,她要好好地照顧清揚,好好地教育清揚,教會清揚爲後之道、爲政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