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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文浩靜靜地坐在書房裡,這兩天來發生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他實在摸不出頭緒。

可是,清揚被打入天牢的消息傳來,他被震驚了。

密函,龍袍,居然都出現在明禧宮裡,造反,居然被清揚親口承認。

他有如萬箭穿心,就象被放在驕陽下炙烤,就象被放在烈火上焚燒。

該死的是他,不該是清揚!

“王爺!”幽靜輕輕地走進來。

文浩連忙側過臉去,用手一抹,拭去臉上的淚痕。

幽靜也側過臉去,只當作沒有看見,緩步走到窗前,低聲問道:“王爺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他無言。

“王爺不想知道密函和龍袍爲何會到了明禧宮裡,而清揚,又爲何成了造反之人?”幽靜依舊側著臉,沒有看文浩。

他猶豫了一陣,不確定地問:“是你栽贓的,是你陷害的?”

幽靜搖搖頭:“是清揚要我這麼做的。”

“清揚要你怎麼做,你便怎麼做?”他懷疑。

“當然,我沒有理由懷疑她,也沒有理由不相信她,她對我那樣好,”幽靜徐徐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清揚,是我的親姐姐,她沒有理由害我。”

文浩一驚,望向妻子,他沒有想到,她們已經相認,而且瞞著他,攻守同盟這麼久。他開始相信,這的確,是清揚的主意,是的,妻子沒有這樣的膽識,也沒有這樣的謀略。

“那密函和龍袍……”他問。

“是我發現的,按照清揚的吩咐送進宮的。”還沒等他說完,她就回答了。

“你是如何發現的?”他問。

“我無意中發現了密室的開關。”她的臉有些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他心裡一動,她,全都知道了麼?

她紅著臉,低頭回答道:“你出征的時候。”

“你全都知道了啊?!”他幽幽地嘆了一句:“對不起——”

她詫異地擡起頭來,她以爲,丈夫會責怪她,畢竟,是她未經允許,私窺他的秘密,亂動別人的東西是不禮貌的行爲,這也正是她羞愧的原因。可是,丈夫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反而因爲心戀清揚的原因向她道歉。

她不僅僅是感動,更多的是感嘆,清揚沒有說錯,丈夫,實在是一個多情和心軟的人,他,不適合當皇帝,也,當不了皇帝。

“幽靜,我……”他欲言又止,不知該說什麼,他既不想否認對清揚的愛,也不想傷害妻子,更不想欺騙妻子。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如果沒有我,或者,清揚會嫁給你,你們一定會很幸福的。”她垂首道,聲音很低很低。

他心裡忽然輕輕一顫,微微有些痠痛起來,幸福,難道妻子給予他的,不是幸福麼?她的話,令他更加愧疚,望著妻子的後腦勺,他猛地心酸,她此刻該有多難過啊,她竟然不敢看他。

“幽靜……”他伸手扳她的肩膀,她反身過來,卻仍舊不肯擡頭。他又伸手去撫她的臉,卻撫上了一手的淚花,他忽然間心傷:“你不要哭,要我怎麼做都行。”

她靜靜地偎依過來,環著他的腰,抽泣。

“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過要傷害你的。”他喃喃道。

“我知道。”她哭出了聲:“我不在乎,只要你還是我丈夫,只要你還陪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在乎。”

“我向你保證,以後都不會這樣了。”他說,耳邊又想起清揚的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愛你,我愛的人,一直都是文舉。我在歸真寺的桃林裡,等了他整整八年。”是的,清揚的愛情,是文舉的,不是他的;他的愛情,只有妻子,清揚可以不愛他,妻子卻不能沒有他。

他輕輕地拭去妻子臉上的淚,柔聲道:“都過去了,你要放寬心。”

她聞言擡起頭來,仰起滿是淚光的臉:“可她現在在天牢裡,你也見死不救嗎?”

“我犯下的過錯,應該自己承擔。”他沉重地說,緊緊地摟住妻子:“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帶好兒子。”

她瞪大了雙眼,驚恐地問:“你要幹什麼?”

“去自首。”他鎮定地說。

“不要!”她低低地哀號一聲:“不要——”

“我不去,清揚就得死,”他默然道:“丈夫和姐姐,你註定要失去一個。”

她雙手捂住臉,痛哭失聲:“不要——”

她不能失去丈夫,因爲她太愛他,

可她也不能失去姐姐,因爲姐姐給予她太多,她卻未及回報一丁點。

而她,也沒有可以選擇的權利,可以選擇的,只有丈夫和姐姐,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放棄自己,成全他人。

“你,還愛她,是麼?”她輕聲問,以爲丈夫是因爲愛清揚而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

文浩淺淺的笑容浮上來:“你呀,”旋即又嚴肅起來:“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責任,我一個大男人,不能這樣自私,爲了保全自己的幸福,讓一個女人替自己背罪。”

她的眼淚再一次滑落,清揚,真是太瞭解他了。她緩緩地將手伸進袖筒,拿出一封信來:“這是清揚要我交給你的最後一封信。”

他意外地看著妻子,接過了這封信。

“文浩,”熟悉的筆跡落入眼簾,他的心,抽搐。

“密函和龍袍都通過幽靜送到了我這裡,皇上已對你的行動起疑,我想你也是一念之差,事過境遷一定會後悔。從來手足相殘,都是人間慘事,皇權相爭,更是生靈塗炭。你雖仁慈厚愛,卻難駕御衆臣。皇上雖年輕氣盛,卻也有治國之材。內憂外患,牽一髮而動全身,局勢紛雜,不是你所能掌控。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見勢收手,也不失良策。

子曰:成事不說,逐事不諫,既往不咎。我既已承擔此事,你大可安心。萬一出現意外,切記緘默以對,我自有辦法。日後行事,必三思而後行。

最後需要託付的,是我的妹妹幽靜,性情柔弱,無事風雨,請務必看在知己一場,好生待她。”

落款還是“清揚。”

他呆呆地拿著信箋,彷彿又聽見清揚的話語,從遠處飄近,漸漸清晰:

“你不是說喜歡我,可以爲我做任何事嗎?!現在就可以證明給我看,娶她,並且好好待她。”

“走吧,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情。”

文浩的淚水奪眶而出,顫抖著聲音問:“她什麼時候交給你的?”

“昨夜來取龍袍的時候。”幽靜回答。

他癱軟了下來,痛苦地抱緊了自己的頭。

清揚啊,清揚——

你或者已經料到了事情的結果,你是如此聰明,知道我容易受困於情,知道我放不下妻子,放不下兒子,放不下兄弟之情,放不下母子親情,也放不下你,所以,在我還沒有做出選擇之前,你就先行選擇了捨棄自己!

你已經自己做出了選擇,你是爲了我,也是爲了幽靜,更是爲了文舉,爲了天下蒼生,決意一肩承擔,用自己的生命做爲交換。

你選擇捨棄自己,成全了所有的人——

你爲什麼不讓我選擇?

你何嘗給過我選擇的機會?!

你讓我這一世,該如何來原諒自己啊——

他縱有成爲一代明君的抱負,此刻,卻只能做一個懦夫。

是清揚,給了他一個回頭的機會。

也是清揚,讓他一世負罪。

安國侯王府。

杜可爲親自迎接林夫人進門,上座。

“夫人,真是難得。”杜可爲親手遞上香茶。

林夫人心急,張口便直奔主題:“侯爺救命!”

杜可爲一愣,笑道:“救誰呀?”

林夫人衝口而出:“清妃娘娘!”

杜可爲微微有些詫異,林夫人爲救清妃而來?不對呀,清妃跟她是什麼關係,清妃跟皇后,可是勢不兩立的,而皇后,纔是林夫人嫡親的女兒啊——

如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清妃造反,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

他悠然一笑,端起茶來,小抿一口:“夫人,您大概搞錯了吧?”

“請你救救清妃娘娘!”林夫人嘴脣顫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他不慌不忙,再喝一口茶。心裡飛速揣想,她真是爲救清妃而來,到底爲什麼呢?要知道,林夫人,畢竟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居家賢婦,甚至還有些柔弱。而他雖然喜歡清妃,對清妃有好感,可是,爲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何苦費心費力呢,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陳光安那裡,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更何況,造反是死罪,皇上要清妃死,他又如何說得上話。

擡眼一看,林夫人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他歉意一笑,說:“夫人,小侯能力有限,恐怕要令夫人失望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漸漸地涌出眼底。

杜可爲雖然不知林夫人爲何如此傷心,但見她如此模樣,深感不忍,於是低聲勸慰道:“或者,還可以想想別的辦法?!”

林夫人聽出了他的敷衍,哭訴道:“就算你不肯出手,我也不會放棄。”

“夫人,你這又是何苦?聖意已決,誰人能救啊?”杜可爲進她如此固執,怕她一時激動,反而引禍上身。

林夫人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激動地說:“你一定要救她,因爲,她是你的女兒!清妃娘娘是你的女兒!”

“啪!”的一聲脆響,杜可爲手中的茶杯應聲落地。

他直直地望著林夫人,臉上表情複雜多變,因爲極其意外,聲音都變了調:“你說,什麼——”

“風清揚,是我們的女兒。”林夫人清晰地說。

“這怎麼可能?”他虛無地說:“你不是說她生下來就死了麼?”

“我也一直都以爲,她生下來就死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相。”林夫人衝門外喊一聲:“沈媽——”

應聲而入一個精瘦的婦人。

“她是我的奶孃,也是我二十年前在白州城郊生下清揚時唯一的知情者。”林夫人說:“有什麼疑問,你都可以問她。”

杜可爲一看,眼都直了,他曾在歸真寺裡見過她,也曾在明禧宮裡見過她,只道她是清揚的貼身老媽子,卻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種身份。她,竟是林夫人的奶媽!

沈媽緩緩開口,將二十年,被遺忘的時光一一再現。

杜可爲終於明白了一切。

清揚,的的確確,是他的女兒,二十年來,他卻從不知道她的存在。

上天是仁厚的,原以爲要孤獨終老的他得到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上天也是殘忍的,父女本可相認,卻是要面對這樣的一種生離死別的情形。

他吃吃地笑起來,清揚是我的女兒,我有一個這樣優秀的女兒!

旋即又黯然,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我的女兒,難道就這樣沒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沉聲道:“請先祖免死金牌,換侯王朝裝,佩御賜寶劍,我要進宮面聖。”

回過頭,堅定地對著林夫人說:“我不會讓她死的。”

林夫人的眼裡,沈媽的眼裡,閃現出希望。

安國侯杜家,有太祖皇帝所賜三代免死金牌。太祖皇帝有旨:“杜家忠良,開國有功,三代後人,死罪可免,活罪不罰。”

杜可爲要用免死金牌,換女兒一命。

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即使他從來都不曾擁有過她,他也不能失去她。

作爲爹爹,他虧欠她太多。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林夫人出了杜府,上了馬車,忽然說:“去通知淳王妃,即刻與我一同進宮覲見皇后!”

安國侯一人求情,勢單力薄。

我要傾盡全力,救下清揚。

正陽殿。

太后正在問皇帝:“清妃你打算怎麼處置?”

“你想爲她求情?”皇上言辭尖銳刻薄,一把將她堵了回去:“這麼多年,也看不出你對誰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啊——”

太后默然了,清揚說得對,舉兒對我,依然是成見太深,貿然開口求情,只能事與願違,若要強硬請出太后玉璽,只怕母子從此翻臉。

“什麼也不要說了,按國家律法辦。”皇上的話,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舉兒你誤會了,娘不是來爲她求情的,”太后想了想,無奈地放棄了清揚說情的想法,退而求其次:“娘只是想提醒你,清妃要在造反,在朝堂之中,恐怕還有內線吧?”

皇上眼睛一斜,犀利的眼光刺過來,讓太后不寒而慄。

太后依舊鎮定地說:“這個內線,恐怕權限還不小。”

“什麼意思?”皇上陰冷地問。

太后說:“我聽說,皇上御賜的虎符,陳光安曾私下裡交給清妃使用過。”

皇上冷笑一聲。

“不如讓他們當場對質,看看到底有什麼瓜葛!”太后深知,兒子本來就多疑,由於清揚的背叛,文舉現在,已經是草木皆兵,誰都不相信了。

皇上的嘴角牽起一絲叵測的微笑:“好,看看還有什麼好戲。”

“娘可否一同觀看?”太后淺笑,意味深長。

皇上爽快答應:“好!”陰雲漸漸堆上面龐,太后,好陰險,好詭異啊,而我,又比她好到那裡去?他突然無奈而悲哀地意識到,我們再怎麼相互排斥,到底還是母子,就連壞透了的樣子,都如此相似。

“太后、皇上,歸真寺住持戒身大事求見。”

“宣——”

“你大概也是來替清妃求情的吧?”皇上揶揄道。

黑臉的戒身面無表情:“小僧是來報喪的。”

“皇家寺院又哪位長老辭世了?”舉兒怎麼越來越刻薄了,太后眉頭一皺,輕聲問。

“我師父空靈大師。”戒身回答,面上並沒有顯露什麼特別哀傷的表情。

“哦。”皇上淡淡地應了一聲:“那就照規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戒身略微一擡頭,看見了皇上一副漠然處之的臉。從皇上的口氣裡,可以看出,皇上已經對清揚沒有了任何感情,不然,對於一代高僧空靈的葬禮,絕不會如此冷漠和隨意。他終於明白,清揚,這次必死無疑。

他再一次將充滿恨意的眼神投向皇上,狠狠地捏緊了袖中的拳頭。

此刻,太后卻向戒身的身影投來憂慮的一瞥。

空靈圓寂了,那清揚知道了,該如何接受?她現在身在天牢,豈不是連師父的葬禮都不能參加,這要她,情何以堪啊——

舉兒,已然與皇家寺院歸真寺結怨,看戒身的神情,分明已經是恨入骨髓,要是清揚知道,該有多麼擔心啊——

太后輕聲問:“後事都安排好了麼?”

戒身面無表情地回答:“都已安排妥當,只請皇上恩準儀仗了。”

皇上瞟了一眼公公呈上來的儀仗安排,擺擺手,連接過來看看的意思都沒有,淡淡地說:“準了。”

倒是太后,接過去仔細地看了一下,沉吟片刻問道:“空靈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戒身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緩緩道:“師父的確有一個心願未了,請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點點頭,示意他說。

戒身說:“小師妹梵音雖犯下不赦之罪,但終歸是歸真寺的弟子,師父從小對她寵愛有加,託付身後之事時,特意提及,請皇上、太后看在空靈操持一生,任勞任怨的薄面上,準梵音身故後回寺安葬。”

“準了。”皇上漠然道:“退下吧。”

戒身轉身間,眼眶已經溼潤。

事情已無迴旋的餘地,他心痛,在清揚十九歲的生命裡,沒有歡樂,沒有真愛,沒有他所期許的幸福,師父將她作爲一枚棋子,而她,也甘爲一枚棋子,但他,戒身,卻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他恨恨地將淚水嚥進肚子裡,牙關緊緊一咬,他,不甘心!太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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