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一路心事重重地走來,也沒發現對面來了人。
“賢妃。”
賢妃擡頭一看,是皇后,因爲太出乎意料,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皇后不是被禁足了麼?怎麼會出來?是皇上,還是太后,解除了她的禁足令?看她的方向,估計是去莊和宮給太后請安啊。賢妃的心,忽然往下一沉,這個皇后,真的如義父所說,是個不簡單的人吶,居然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以不赦的大罪鹹魚翻身。一個皇長子,居然還撼動不了她的地位,皇后的能耐,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
她想不出事情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按照她的盤算,皇后此次,不是被賜死就是被廢啊,那樣,身懷有孕的她,皇上現在的寵妃,應該是當仁不讓的新後人選。
可是,爲什麼會是這樣?
皇后笑盈盈地望著她,眼光頗爲玩味。
賢妃心裡咯噔一下,直呼不妙。這次沒有扳倒皇后,皇后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皇后統領後宮啊,要捏到她的把柄,易如反掌。她的背心裡,開始冒冷汗,心裡有些後悔不該這麼早就跟皇后叫板,她,應該,做得更隱晦一些的。如果赦免皇后的太后,那還稍微好一些,但如果解禁令是皇上下的,那就麻煩了。那隻能說明皇上心裡,還裝著皇后,這樣她往後的日子將舉步唯艱,不但處處陷與被動,而且防不勝防。
這一回,她非但沒有贏,還把自己置於了劣勢。
她感到了害怕,因爲她在明處,而皇后,在暗處。
皇后的眼光微笑著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四個月了,腹部微微有些隆起。
賢妃下意識地用衣袖遮了遮肚子。
皇后意味深長地一笑,款款離去。
賢妃的臉上,滲出了細汗,她從皇后的眼裡,看到了她最不願意,最害怕看到的東西,那就是——怨毒!她開始後悔了,不該在自己沒有絕對把握的時候,得罪皇后。
“賢妃求見。”皇上正在正陽殿批閱奏摺,公公稟告。
他遲疑一下,說:宣。
賢妃歡喜地進來了:“皇上!”
“恩。”他沒有擡頭。
“皇上,”她偎依過來,試圖象往常那樣,撒著嬌去奪他的筆。
他將手一抽,眉頭一皺:“有事麼?”
賢妃一愣,眼眶都紅了,期期艾艾地說:“皇上,您不喜歡我了麼?”
“誰說的?”他見狀,放下筆,走過來,攬住她的肩膀說:“朕正忙著呢,你先回去,得空朕叫公公傳你。”
“您一定要傳我啊——”賢妃不甘心,拖住他:“我要你送我。”
他依了她,一邊走一邊說:“好。不過以後沒有傳召儘量少到這裡來,身爲后妃應該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自行出入正陽殿。”
賢妃有點不高興了,不服氣地說:“那,以前清妃不是天天都呆在正陽殿裡?”嘴脣一撅:“爲什麼她可以,我不可以?都是妃子。”
皇上聞言,停住了腳步,說:“她是她,你是你,你跟她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賢妃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一來她的確想知道答案,二來她也想證實在皇上心裡,她的地位比起清揚來,到底到了何種程度。誰都知道,她長得是那樣像清妃,而且,言談舉止,衣著打扮,她也是竭力仿照清揚,爲什麼還是不一樣?她有這個自信,即便是清揚再世,兩人同時往那裡一站,肯定也是難分伯仲。
皇上的臉忽然就沉了下來:“哪裡都不一樣。”
她眼見皇上生氣了,趕緊閉了嘴。
“以後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皇上的眼睛掃過她白色的衣裙:“以後也不要再在宮裡穿白衣服了。”他定定地望著遠處,默然道:“你是你,她是她,她跟你不一樣,你們永遠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是的,賢妃,你應該明白,你再刻意,也無法變成清揚。皇后說得一點都沒有錯,清揚,是不可替代的。
賢妃走下正陽殿的臺階,差點摔倒。
她終於明白,正是自己還沒有學會走路,就想著要跑的急切,害了自己。
在皇上的心裡,清妃永遠都是清妃,無論她多麼努力,都永遠取代不了。其實她早就該明白,當時皇上爲什麼沒有立即答應她賜住明禧宮,不是皇上沒有想好,而是他根本不想。今天當她佯裝撒嬌問到她和清妃有什麼不同時,皇上的答案,再一次給了她致命的打擊,“你是你,她是她,她跟你不一樣,你們永遠也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她曾經想,再不一樣我也可以努力變成一樣,可是,皇上卻明明白白地命令她“以後也不要再在宮裡穿白衣服了。”清妃可以穿,她不可以。這就是她們之間最大的不同,皇上可以任由清妃做任何事,她卻不能。因爲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還是隻能是一個普通的妃子,不是皇上至愛的清揚。皇上甚至不允許,她刻意地去裝扮清揚,他要把她們區別開來,是爲了讓自己區別對待。
明禧宮也好,清心殿也好,都是屬於清揚一個人的,永遠都是。
而她,什麼也不是。甚至連想成爲清揚的替代品,都那麼難。
清揚啊,清揚,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儘管從沒有人提到你,但爲什麼大家都維護你?
她對這個謎一樣的女人清揚,充滿了好奇。
“賢妃。”又是皇后,她怎麼也往正陽殿去?
賢妃一下沒反應過來,就愣在了那裡。
皇后卻不急著走,只站在那裡,微笑著望著她。
賢妃只好沒話找話:“您這是去哪啊——”
“皇上召我呢。”皇后輕言細語,笑眼彎彎。
賢妃不禁臉色微變,皇上不是忙著嗎?那樣急著催她走,原來是要召見皇后。難怪他說,“以後沒有傳召儘量少到這裡來,身爲后妃應該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自行出入正陽殿”。他分明是在告訴我,皇后終究是皇后,我必須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的心裡涌起深深的失落,我,還不是皇上真正的寵妃啊,我比不上清妃,也比不上皇后。皇上對皇后,還是有顧忌、有感情的。聯繫到前些日子禁足令的解除,宮中嚴令禁止談論皇長子之死的事,她的額上,又開始冒冷汗。到底是那裡出了錯?我還是失策了。
“怎麼了,賢妃,你臉色怎麼這麼差?”皇后關心地問。
“沒事。”賢妃慌忙掩飾,皇后是何其厲害的人,讓她瞧出了端倪,豈不壞事?
皇后仍舊是笑:“懷孕了要注意身子,凡事不要想得太多。”又說:“我不能多陪妹妹說話了,皇上要等急了。”說著,已經搖曳著走了。
“凡事不要想得太多”?哼,賢妃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說這句話,明擺著就是要我多想想!
這邊皇后一路悠哉遊哉,走完了甬道,拐過彎,前面就是正陽殿了,她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偷笑。
“娘娘,您到底去不去正陽殿啊,就快到了,怎麼不走了?”宮女問。
“我又沒說我要去正陽殿。”皇后說。
“那一聽說賢妃來了正陽殿,您幹嘛急著出來,還站在那裡等她出來呢?您難道,不是要見皇上嗎?”
“誰說我要見皇上?”皇后說完,掩嘴一笑:“回去。”
我呀,可不是來見皇上的,我可是專程來見賢妃的。她今天倒是出來的早,想必是皇上忙吧,也不想想,今天是初一,是皇上廣閱各地奏摺的時間,他自然,要比平時只閱京官奏摺要忙得多。她要來邀寵,也不看看時候?!也好,皇上在無形之中,倒是正好幫了我的忙。她一定以爲,皇上支她出來,是爲了急著要見我。就算皇上不把我當回事,我也不會讓你知道真實情況!嘿嘿,迷糊了吧,醋意起來了吧,拿不準聖意了吧,搞不懂我了吧?喏,瞧瞧賢妃那臉色,真是難看。
跟我鬥,你還嫩了點!
皇后特意起了大早,趕到莊和宮裡,陪太后用早膳。
“母后,謝謝您。”
“謝什麼?”太后故意問。
皇后說:“今天來晚了,下回我再烙餅給您吃啊。”
太后心領神會地一笑,好鬼精的皇后,她全都知道了。
吃著聊著,間或地逗逗心慈,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賢妃來請安了。”公公稟告。
皇后連忙起身:“母后,我得走了。”
太后說:“走什麼走,她給我請了安之後,也應該去給你請安的,還不如就著一塊,我還想再帶帶心慈呢。”
皇后坐下了。
賢妃進來,請安。一眼看見皇后,微微有些詫異。
皇后無聲一笑,又往太后身邊靠了靠。
太后說:“賢妃你倒是個孝敬的孩子,每天都來給我請安,不過後宮有後宮的禮節,你是不是每天都給皇后請安了呢?可不能厚此薄彼。”
賢妃咬了咬嘴脣,低下了頭。皇后那裡,她可是幾乎沒去的。太后這話,顯然是在責怪她。
“明禧宮的事,皇上跟我提起過,他覺得不妥,我也這麼認爲,你才搬進鬱秀宮不久,再搬容易引起后妃們的閒話,鬱秀宮也是我曾經住過的地方,並不委屈你。”太后說:“以後這種事情,不要再去煩擾皇上,後宮的事由皇后做主,你直接請示皇后就可以了。依我看,皇后待你還是很不錯的,這麼短的時間內連升兩級,後宮之中哪裡還有第二個?!”
賢妃應了,訕訕地退了出去。
皇后尋思著,今天太后是怎麼了?這樣旗幟鮮明地站在我這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不是不喜歡我麼?難道,相比之下,她更不喜歡賢妃?可是,太后一貫都不是因個人喜好而行事的人啊。
她正納悶著,忽聽太后問:“想什麼呢?”
皇后說:“沒想什麼。”
“你呀,清揚一死,就變了個人,對後宮的事也愛管不管的,”太后說:“你該有個皇后的樣子纔是,倒叫她佔了先機,相比之下,倒是原來的你,還有幾分威懾力。”看她一眼,又說:“她不去請安,你完全可以斥責她的,明禧宮的事,你有權決定不給她住,就因爲她不通過你直接跟皇上提起,你也可以斥責她,這是皇后的權利!”
皇后默然地低下了頭。
“你要振作起來,害人之心雖不可有,防人之心卻不可無。”太后說著,就被心慈拉到了階前,她手指牡丹,要去摘。
皇后匆匆跟了上去。
“去過洛陽沒有?”太后問。
“沒有,只看過洛陽牡丹。”皇后說。
太后頓了頓,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說賢妃就象洛陽牡丹,她說她是淮北人。”
“做什麼不好,非要做花,要知道,花無白日紅啊——”皇后接口說。
太后聞言,偏頭一看皇后,發現她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對這樣的笑容,太后太熟悉了。太后微微一笑,皇后,還是從前的皇后,大戰將近,她便會顯露這樣的笑容,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世事偏偏就是這麼巧,這天早上,賢妃在去莊和宮給太后請安的路上,又碰見了剛從莊和宮裡出來的皇后。
“皇后娘娘。”賢妃不敢造次,匆忙行禮。
“恩,”皇后冷不丁地拋下一句:“真想去洛陽看看啊——”
賢妃大驚!
皇后都知道了?!
集粹宮,皇后問:“賢妃最近怎麼樣了?”
“她偷偷派人出宮了。”公公回話。
皇后沉思,洛陽,有問題啊。太后,爲什麼要暗示我?她想告訴我什麼?
賢妃這幾日,惶惶不可終日。
下步該怎麼走,她心裡沒了底,而義父那裡,又遲遲沒有答覆。
她猛然意識到,她不能失去皇上的寵信,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莊和宮門口,皇后碰見了賢妃。
“皇后,做了虧心事還這麼意氣風發,真是不簡單呢!”這次賢妃先開腔了。
皇后眉頭一皺,沒有理她。
“別走啊,姐倆叨叨家常。”賢妃拖住皇后。
皇后一擺袖子,甩開她,誰知她就勢一滾,跌坐在地上,大聲叫喚肚子疼。
太后匆匆趕了出來:“怎麼回事?”
皇后沒有做聲,賢妃顯出一副極端痛苦的模樣,她指著皇后說:“是她推我的——”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說:“召太醫。”
皇上匆匆趕到了莊和宮,一進門就問:“怎麼回事?!”
賢妃在牀上哭得淚人一般:“皇上,臣妾的孩子差點就沒了。”
皇上的臉陰沉下來,望向皇后。
皇后站在那裡,沒有說話。
“賢妃沒有大礙,送她回去吧。皇后你也回去吧。”太后說。
待她們都走後,皇上問:“怎麼會出這樣的事?”
太后靜靜地說:“其實什麼事也沒有。”
皇上陰冷的目光掃過來。
“是皇后推的,你的打算怎麼處置?”太后慢悠悠地問。
皇上卻答所非問:“既然沒事那就算了。”
“如果有事呢?”太后依舊慢悠悠地問。
皇上重複一遍:“既然沒事那就算了。”
“如果她肚子裡的孩子沒了,你會怎麼處置皇后?”太后乾脆挑明瞭問。
皇上沒有回答,只將手中的杯子一捏,一聲脆響之後,杯子碎了。
太后看一眼地上的碎片,說:“如果我是皇后,就要一次做到位,推她一下又無大礙,起什麼作用?!”
皇上的臉已經變得僵硬。
太后又說:“不管你信不信,母后都可以保證,皇后並沒有推她。”她停頓了一下,又緩緩說道:“皇長子夭折一事,不管你是因爲什麼原因,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總歸是做對了。”
皇上眉頭一皺,深深地望了母親一眼。
“舉兒,你覺得這件事奇怪麼?”太后問。
皇帝沉思一下:“皇后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言下之意,說不準。
“皇后是個聰明人,”太后漠然道:“聰明人是不會幹傻事的。”
皇上淡淡地掃一眼過來。
“失去了皇長子對皇后有百害而無一利。”太后幽幽地開口。
“那又會對誰有百利而無一害呢?”皇上問。
太后反問:“難道你猜不出來麼?”
母子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鬱秀宮裡,賢妃卻在暗自得意,因爲,皇上今天的態度,很讓她寬心。儘管她成爲不了清妃,又與皇后公開爲敵,還被太后明擡暗降,但顯然,皇上還是在乎她的,至少,在乎她肚子裡的孩子。
她並不知道,今天這一仗,只能說,似乎是她贏了。
僅此而已。
正陽殿,賢妃進來,面色沉鬱。
他瞟了一眼,沒有說話,把眼光放回奏摺上。
賢妃站了那裡好久,見皇上不搭理自己,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不是跟你說過了,沒有事不要隨隨便便到這裡來,”他問:“又有什麼事啊?”
“皇上您要替我做主啊——”賢妃還是哭,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說吧。”皇上有些不耐煩了。
賢妃哭訴:“是皇后,皇后說要我小心肚子裡的孩子……”
“她也是一片好心。”皇上慢悠悠地說。
“不是,她說話的口氣……”賢妃欲申辯。
皇上停住筆,沒有擡頭,但眉頭已經擰起,依舊是緩緩地說:“你誤會她了。”
“皇上……”賢妃跪地大哭起來。
皇上看可看她,說:“去宣皇后!”
皇后來了。
“皇后,你對賢妃說了些什麼不該說的話麼?”
皇后平靜地回答:“沒有。”
“今天早上御花園裡,你咬牙切齒地對我說,要我小心肚子裡的孩子。”賢妃叫起來。
“沒有。”皇后再次否認。
“賢妃,你爲何幾次三番誣告我?”皇后忽然說:“我本來看你身懷有孕,想等到孩子生下來再說,但你如此迫不及待就要取代於我,我也只能對不住你了。”
“你不過嫉妒我懷有孩子!”賢妃叫道。
“後宮裡會生孩子的多了,我沒空嫉妒你。”皇后說:“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問你,你明明是洛陽人,爲何從淮北入選?你自小在盧陵王府長大,是盧陵王的義女,爲何要對皇上隱瞞?還有,你在宮外有線人,分明是和外逃的盧陵王有聯繫,就光私通叛賊之罪,都可以叫你死幾回!我見你有孕,處處留情,你卻步步緊逼,只怕是急著替盧陵王辦事吧!”
賢妃大驚之下,已經癱軟。她從皇上的眼裡,再也看不到一絲留戀。皇上是相信皇后的,而皇后,顯然已經找了證據,她已被捏住七寸,皇后,絕對是有備而來。那麼,今早在御花園裡的偶遇,根本就是皇后的精心安排,爲的是請君入甕,她竟然那樣傻,以爲抓到了皇后的小辮子,真真的自投羅網。
什麼時候,我的底細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皇上會將我怎麼處置?
皇上靜靜地看了賢妃一眼,說:“來人,將賢妃軟禁鬱秀宮,待其生產後,打入冷宮。”
復又補充一句:“皇后負責對她嚴加看管,沒有皇后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鬱秀宮。”
賢妃被拖了下去,她驚惶回眸間,只看見皇后怨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