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又是十餘日，轉眼到了四月，鷺灣迎來了綿綿的陰雨天氣。一場春雨過後，清新宜人的翠綠似乎在一夜之間冒了出來。院裡的薔薇拔高了一截，鷺灣的漫天枯黃被一片片新綠所替代，枯死的蘆葦腐爛在土地裡，成了新生蘆葦的養料。|生死輪迴，新舊交替，萬事萬物皆是如此。

一天一天，沐紫凝的肚子越來越大，就像個圓滾滾的球，莫揚甚至擔心有一天肚皮會被撐爆，然後孩子就這樣鑽出來。沐紫凝沒有再喝過安胎藥，只是一直在服用鮫尊給的藥丸。據說那藥丸可以壓制她體內鮫人的特性，一來不會露出鮫尾帶來不便，其二則是能讓她像普通人一樣懷胎十月安然生下孩子，從而降低她產子的風險。

鮫人產子本就兇險，再加上沐紫凝是人與鮫人結合所生，現在她又懷上了人的孩子，其中的不確定因素就更大了。鮫尊也不敢肯定這藥一定有用，但就現在來看，這藥確實幫沐紫凝解決了不少麻煩……雖然沒有徹底解決掉麻煩。

四月中旬的一天，沐紫凝靠在牀頭給孩子做小衣服，旁邊躺著酣睡的莫揚。房間的窗戶打開著，可以看到檐邊不停下落的水滴，還有鋪天蓋地的漫天雨簾。

突然，一隻栗色長尾鳶鳥落在窗沿，吸引了沐紫凝的視線。這鳥，沐紫凝是見過的。那一日白羽在湖心小屋被狼蛛重傷，白雁兒正是追著這鳥找到了他。而且前不久，白雁兒交給她的鳥羽正是這個顏色。

放下針線，沐紫凝悄聲下牀，一出房門就看到了在走廊上等候的白雁兒。

“你果真不管他嗎？”白雁兒開門見山說明來意，語氣甚是苛責。她真想跑到白羽面前好好控訴一番沐紫凝的無情，明知道他正等著她卻還是無動於衷安心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如果沐紫凝不去，她連在白羽面前告狀的機會都沒有。

這就是白雁兒的悲哀！

“不是，我只是……”

“不是？呵，如果不是，你現在就不會還在這裡。他對你百般好，你卻是這樣回饋他的情，我真替他感到悲哀。”

沐紫凝想解釋，她想說她只是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她一定不會不管白羽。可是，白雁兒根本就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嚴厲的斥責加上冷漠的嘲諷讓沐紫凝無地自容，甚至連她自己都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人。而實際上，對於白羽，她確實有點忘恩負義。

見沐紫凝低著頭不說話，白雁兒對她的厭惡再次升級。又是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以爲這一招對任何人都有用嗎？

轉過身，白雁兒壓根兒不想再看沐紫凝一眼。若不是爲了白羽，她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沐紫凝面前。“我沒有足夠的耐性再繼續等你，你若是還想管他的死活，就自己去鮫淵。憑你鮫族小姐的身份，肯定能受到熱情的款待。”

這最後一句話，白雁兒說得別有深意，沐紫凝雖然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但卻猜不透所指爲何。正欲發問，卻見對方已經閃進了一個空房間，最後從窗戶飄然遠去。

看來，她是回南城去了。

“呼……”每次面對白雁兒沐紫凝都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就好像欠人債似的。這白雁兒一走，沐紫凝當即長呼了一口氣。煩悶的感覺充盈著整個胸腔，沐紫凝拉長了一張臉慢慢往房間走，突然意識到莫揚還在房間裡。以他的警覺性，那她剛纔和白雁兒在走廊裡說的話……

在門口駐足片刻，沐紫凝反覆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纔將手放在門上。隨著手上力道慢慢加大，屋內的一切隨之展現。沐紫凝呆愣的望著空無一人的牀榻，腦子裡一片空白。

“在找我？”莫揚雙手環胸依靠著門後的牆壁，沐紫凝一進門就看到他了。兩兩對視，相顧無言，莫揚勾脣苦笑，伸手將沐紫凝拉到桌邊坐下。“是不是我們最近都太忙，忙得都沒時間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不，不是這樣的！最近都是陰雨天氣，他們都不怎麼出門，幾乎每時每刻都呆在一起。沐紫凝知道，這是莫揚在責怪她有事隱瞞。

“我……”沐紫凝欲言又止。她本想辯解說曾經有兩次想把這件事告訴他，但轉念一想，她最終不還是選擇了隱瞞嗎？結果如此，重提經過又有什麼意義？

沐紫凝直接閉了嘴不說話，頭埋得低低的，渾然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莫揚的滿腔怒火被堵在喉嚨裡，他多想像平日裡對待大寶冷奕一樣朝她大吼，可是卻做不到。

他拿命在愛的女人，他愛得失去自我的女人，恨不得將其揉進骨血融爲一體的女人，爲什麼，爲什麼她總是要用隱瞞來踐踏他的無條件信任？

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緒，莫揚強忍怒意，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問沐紫凝。“剛剛那個女人是誰？你們到底在談論什麼？”

其實，莫揚已經隱約猜到了。雖然沐紫凝剛纔跟白雁兒的對話僅有寥寥數語，但是憑藉一句‘他對你百般好’，莫揚就猜到她們談論的中心是白羽。據他所知，能稱得上對沐紫凝百般好的人，除去沐燿天和他，就只有白羽。而白羽又是被鮫尊帶走的，讓沐紫凝去鮫淵找他也就不足爲奇。

“……是白羽！”見瞞不下去了，沐紫凝只得坦白。“她叫白雁兒，是爲了白羽來找我的。外公說，白羽現在昏迷不醒，需要找他最……他認識的人去試著喚醒他。白雁兒說，其他人都找過了，沒能成功，現在沒去試過的人就只有我了。”|終究，沐紫凝還是撒了個謊。如果讓莫揚知道白雁兒說她是白羽最在意的人，莫揚肯定會誤會的。

沐紫凝的磕巴讓莫揚起了疑心，他現在已經有點不敢相信沐紫凝的話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已經不只遭‘蛇’咬過一次。

這種自然延伸的懷疑讓莫揚感到很驚慌，他無法接受兩個人以後的生活中總是出現隱瞞和猜疑，那實非他所願。如果可以，他願意繼續相信她，哪怕還會有‘被蛇咬’的風險。不過，這得由沐紫凝的表現來決定。

“她是什麼時候找上你的？”

“她跟白羽是什麼關係？”

“我聽她那意思，是想讓你馬上就去找白羽，難道她看不到你挺著大肚子嗎？”

莫揚連連發問，沐紫凝順從的有問必答，疊放在腿上的纖細手指被揪得通紅，生怕再惹莫揚不高興。莫揚鬆了口氣，對她的表現還算滿意。沉思片刻，莫揚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想問的一個問題。“你那天突然提起說想去南城找麗娘，實際是爲了去鮫淵見白羽，對嗎？”

沐紫凝的頭埋得更低了。她就知道，這麼淺顯的關聯一定逃不過莫揚的眼睛。

隔了很久沐紫凝都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莫揚就這麼靜靜的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心卻在一點點的往下沉。如果這個時候她還是選擇撒謊，那他就真的沒辦法再繼續信任她了。

“對不起！”沐紫凝終於擡起頭面對莫揚，眼眶已泛起潮溼。“……我真的不想瞞你，雖然我確實瞞了你，可是我是害怕你會生氣。白羽是因爲我才變成這樣的，哪怕喚醒他的機會只有萬分之一，我也得去試一試，我不能不管他的。可是，我好怕你會生氣，我以爲只要想辦法去南城，再揹著你悄悄去一趟鮫淵就好了。哪怕叫不醒白羽，我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沐紫凝的聲音越來越小，卻還是一字不落的落入了莫揚的耳朵。聽到這樣的答案，莫揚心裡百感交集。是該慶幸嗎？慶幸她在最後一刻選擇了坦白……可是爲什麼，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爲什麼會害怕他生氣？白羽只是她的救命恩人，不是嗎？不過是爲自己的救命恩人做點事，她爲什麼會表現得這麼緊張，還想方設法的瞞著他？

她和白羽，到底有著怎樣的過往？

莫揚什麼都沒有問了！他不想再從沐紫凝口中聽到白羽的名字，白羽就像一顆倒刺紮在他的心裡，只要稍稍一碰，就會衍生出無法忍受的痛。對於莫揚來說，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份痛，而是痛苦後面隱藏的不安和恐懼。

心魔，由心而生，衍生成魔，在任何一個不經意的時刻，都有可能捲土重來。

朦朧煙雨中，白雁兒馭馬前行，鬢髮潤溼，一身白衣卻絲毫未受雨水所影響，依然上下翻飛著。世人只知世間有入水不濡的鮫綃，卻不知道除鮫綃外，還有另一種衣料，同樣不沾水，不染塵，還能抵寒御冷。

狂奔一陣，白雁兒突然勒馬，回頭望了一眼鷺灣所在的方向。

真的要這樣走掉嗎？白羽說過，沐紫凝雖是鮫族小姐，血統尊貴，卻是個不能被鮫族人知道的存在，特別是鮫夫人。白雁兒不知道沐紫凝在她的族人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但卻知道白羽會讓她避開的肯定是危險。那麼，她真的要任沐紫凝自行前往鮫淵嗎？還有剛纔，她路過南溪村時看到沐紫凝的丫頭在跟一人交頭接耳，甚是可疑，要回去提醒她一下嗎？

那丫頭，是宮裡出來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