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湖邊小樓，沐紫凝很不巧撲了個空。樓下大門虛掩並未上鎖，想來也沒有上鎖的必要。如此清貧的家，想必連小毛賊也不願意來光顧吧！

“要等他回來嗎？”推門進屋，綾羅問沐紫凝，後者不答，只是愣愣的望著窗邊的竹風鈴出神。這串風鈴已經很舊了，暗黃的竹筒上起了好些褐色的斑點，表面卻光滑可鑑。顯然，是有人時常擦拭纔會有此效果。

這個……應該是他很重視的東西吧。沐紫凝想著，在樓下轉了一圈後就上了樓，綾羅跟上去，最後倚在門框邊看著沐紫凝站在窗邊發呆。綾羅知道，窗外是湖水，湖對岸是茂密的葦叢。小姐癡癡著迷的，到底是那湖水，還是蘆葦呢？

應該都不是吧！綾羅突然想到適才沐紫凝提及莫揚時的神情以及發現屋內無人時眼底的失落，真正讓她牽掛的，應該是人吧！如今的小姐，再不是十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二八佳歲，豆蔻年華，與年齡相仿的莫揚患難與共之後心生眷念自然是再正常不過了。

只是，這份眷念在小姐的生命中，實在算不上什麼。

“我們走吧！”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綾羅招呼一聲後便率先往樓下走去。沐紫凝不捨的收回遠望的目光，雨季過後的燦爛陽光落在她眼裡也黯淡了不少。到底是萍水相逢份輕緣淺，所以連這最後的告別也不成全，還是老天眷顧，不想她徒生羈絆？

沐紫凝尋不到答案！

緩步下樓，綾羅已牽著馬候在門外。沐紫凝將門掩上後翻身上馬，剛一坐定就看見有兩人從對面走來。青帶束髮，布衣泛白，手中提著一尾魚，一路與同行的壯碩男子嬉笑打鬧著，正是莫揚和大寶。沐紫凝當即愣住了，很快，莫揚也看見了她們。

“怎麼？這次又是要問什麼？”行至馬下，莫揚仰頭問沐紫凝，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沐紫凝尚在愣神，乍聽他這麼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反觀莫揚，他倒是很有興致，竟在路邊扯了一把青草喂起了沐紫凝身下的馬兒。

眼前的莫揚，讓沐紫凝感到很是陌生。可是細細一想，她又何曾真的熟悉過他呢？

“我是來告別的！”沉默半晌，沐紫凝這纔開口，正逗弄馬兒的莫揚聞言動作一僵，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去哪兒？”莫揚故作隨意的問，連頭也沒擡。

“回家！”

“哦……”待馬兒將手裡的草吃完，莫揚這才擡頭，伸手順著馬鬃，眼睛卻偷偷瞥向沐紫凝。“以後……不會再來了吧！”

“也許吧！”沐紫凝自嘲似的笑了笑，心中無比苦澀，卻不願顯露出來。對於她來說，“回家”是再諷刺不過的兩個字了。孃親不在了，父皇又日理萬機，皇宮之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何以擔得起這個“家”？

“那……保重了！”得到答案後，莫揚的心猛然一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裡蔓延開來。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雖然明知道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一想到今後再難相見，莫揚還是忍不住一陣失落。

而且，是不能讓人看出來的失落。

一句“保重”，就算作是告別了。自此以後，各自安好便罷。

“嗯！”鼻子輕哼算作迴應，沐紫凝刻意不去看莫揚。“走了！”道完別，沐紫凝拉住繮繩輕輕一抖，馬兒便開始慢悠悠的往前踱步。綾羅也不催她，騎著馬亦步亦趨的跟著。大寶在後面揮著手說再見，莫揚卻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

馬背上，沐紫凝莫名的負了氣。雖然是道別，也確實道了別，但這道別的形式卻完全不是她所想的樣子。沐紫凝總覺得，她應該再說點什麼，又或者莫揚應該再說點什麼。可到最後，她一句話也說不口，而他也是惜字如金。之前兩人共同經歷的一幕幕在現在看來就像一個驚險卻虛幻的夢，沐紫凝忍不住想，會不會那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而她和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

無根浮萍，與水相逢，縱是有心，也無法停泊。

那……就這樣吧！鴛鴦還在等她呢，得快些回去纔是。沐紫凝想著，深吸了一口氣，繼而揚起手中的馬鞭。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自身後響起，那麼囂張，不是莫揚又是誰。

“喂！”莫揚突然轉身高聲喊道，沐紫凝聞聲調轉馬頭，一臉費解。只見莫揚撓了撓頭，然後高高舉起手中的魚。“我剛抓的魚，很新鮮，要不要吃了再走？”

突然怔住，沐紫凝一時還無法接受他的轉變。莫揚見她猶豫，遂又晃了晃手裡的魚，誘 惑道：“剛抓的哦，很新鮮哦，有錢也買不到哦！”

被莫揚的搞笑語氣逗樂，沐紫凝‘噗嗤’一聲笑了。扭頭看了眼綾羅，見她沒有阻止的意思，沐紫凝便高聲應道：“好啊！”

邀約成功，莫揚也跟著笑了。把魚交給大寶拿進屋打理，莫揚大步奔至沐紫凝面前牽住馬兒。二人相視一笑，雖無隻言片語，卻又勝過萬語千言。綾羅將二人的神情全部看在眼裡，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那個，你也來嚐嚐唄！”待沐紫凝下了馬，卻見綾羅騎在馬上沒有動作，莫揚這纔出言招呼。

“不用了！”綾羅乾脆的拒絕，然後對沐紫凝說道：“小姐，你自己小心，日落之前我來接你。”說罷，綾羅又轉向莫揚，“膽敢欺負我家小姐，當心你的小命！”惡狠狠的說完，綾羅當即策馬揚鞭，絕塵而去。

“女人這麼兇，當心嫁不出去。”待綾羅走後，莫揚纔敢出言抗議，卻也只是出出氣而已。沐紫凝聽在耳裡，忍不住笑出了聲，擡頭見莫揚正盯著自己，霎時間雙頰緋紅，難掩一面嬌羞之色。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曖 昧，沐紫凝不自然的將頭別開，胡亂選了一個話題來打破尷尬的氛圍。

“那什麼……我去看看魚。”說著，沐紫凝就往屋裡跑了。莫揚慢悠悠的把馬兒拴在屋外的老樹上，這纔跟著進屋，一進去卻看見沐紫凝趴在桌上發呆。而她的眼裡，全是那串懸在窗邊的竹風鈴。

“不是看魚嗎？”走到沐紫凝身旁站定，莫揚也望著那串竹風鈴，然而兩人眼底浮現的東西卻不相同。一個，是充滿了好奇，另一個，則滿是回憶。

“大寶不讓我呆在廚房，說是怕弄髒了衣裳。”沐紫凝回答，莫揚聽後卻哈哈笑了起來。“是嫌你礙手礙腳吧！”

“嗯，也許是吧！”這一次，沐紫凝破天荒的沒有跟他擡槓，反常的表現倒讓莫揚有些吃驚。不過，安靜時候的沐紫凝也有她的好，不吵不鬧，彷彿連時間也慢了不少，這倒也合了他的心意。有些人有些事，明知留不住，卻也希望時間能慢一點，再慢一點，如此便好！

共處一室，卻再無更多的話。沐紫凝看著窗邊的風鈴晃來晃去，竟生出了幾絲睡意。爲了不讓自己睡著，沐紫凝起身去了廚房，說是看看魚弄好了沒。然而再等她回來，卻沒再見到莫揚的身影。稍一思忖，沐紫凝提步往樓上走去。

果然，莫揚在樓上房間。只見他搭著腿坐在窗沿上，一腿自然下垂，隨意而淡然。聽見動靜回頭，莫揚衝沐紫凝淺淺一笑，然後伸手將她招了過去。

“你看！”待沐紫凝來到跟前，莫揚伸手指向湖對岸的葦叢。“那裡面全是白鷺窩，等天氣再暖些，就會有很多白鷺遷徙至此，孵蛋繁衍。”

“哦？”沐紫凝來了興趣，眼睛裡滿是驚奇，卻在認清現實後很快黯淡下來。“可惜，現在纔是五月。” 沐紫凝嘆了口氣，腦海中勾勒著白鷺成羣嬉鬧於葦海的場景，不由得心生嚮往。

“再過三個月，白鷺羣就會回來了！”莫揚自顧自的說著，扭頭看了眼沐紫凝，幾度欲言又止。好幾次話都到了嘴邊，卻還是被硬生生的吞了回去。有些問題，如果一早就知道答案，那還有必要再問嗎？

“三個月，也不是很久呢！”沐紫凝無意識的搭腔，心思全放在了別的事上。莫揚見她心不在焉的，也就不再多言。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大寶的聲音。飯菜已經準備妥當，可以開飯了。

“吃飯了。”莫揚說完，徑自起身離開。沐紫凝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置於身前的雙手不斷*著衣袖，似是對什麼事猶豫不定。終於，當莫揚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門口時，沐紫凝的聲音響了起來，不大不小，剛好落入莫揚的耳朵裡。

“你會一直在這裡嗎？”沐紫凝問道，卻沒有面對莫揚的勇氣，所以始終背對著他。四周很靜，連一開始還徐徐吹拂著的微風也停了。沐紫凝只聽得胸腔內傳來清晰的心跳聲，每一下都充滿了忐忑。

莫揚愣了愣，良久纔回頭反問：“你說什麼？”不是沒聽清，而是不明白她爲何會有此一問。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三個月後回來，你還在這裡嗎？”深吸了一口氣，沐紫凝像是下了極大決心般轉過身解釋，一字一句間竟帶著些莫名的悲壯。

難道，她說的還不夠明白嗎？

呆愣原地，莫揚還是沒有反應。終於，就在沐紫凝快要完全失去耐性時，莫揚笑了。薄脣上揚拉開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眉眼裡盪漾著滿滿的笑意。他和她，是心照不宣了吧！原本他就是想問她，等到天氣漸暖，要不要回來看看白鷺滿塘的盛景。

“當然！”莫揚肯定的回答，“只要你來，我就哪兒都不去。”話一出口，莫揚立馬意識到這話似乎過於露骨，便想掩飾一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最後只得懊惱的撓頭。沐紫凝被他那羞窘的樣子逗樂，極力忍住笑意，然後快步下樓吃飯去了。

飯後，沐紫凝在廚房與洗碗的大寶閒聊，莫揚卻不見了蹤影。洗了碗，大寶就央著沐紫凝教他騎馬，反正閒著無事，沐紫凝便應了。兩人在門前的空地上練習了好一會兒，莫揚這纔出現。之後三人輪流練習騎馬，不覺便到了日落時分。最後，反倒是莫揚學會了騎馬，大寶卻始終寸步難行。

日沉西山，暮色漸濃，鴛鴦和綾羅駕著馬車前來接沐紫凝，看樣子是要連夜上路。自知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沐紫凝也就不再任性。哪怕心有不捨，卻還是乖乖上了馬車與莫揚大寶揮手告別。

終於，馬兒的嘶鳴聲與車輒轉動聲同時響起，帶著沐紫凝的馬車隨著夕陽最後一縷餘暉消失在天邊。莫揚失神的站在家門口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目光渙散，唯有臨別前她的話還清晰迴響在耳際。

“說好的，等三月之後白鷺來了，你就回來。”

“你在，我便來！”最後，她如是說道。

你在，我便來……莫揚回味著這句話，不自覺的笑了。

“其實，是因爲你會來，所以我纔在呀。”莫揚感嘆道，跟著轉身對大寶說道：“走，找小高去。”

“找他幹嘛呀？”大寶不解的問。

“告訴他，咱們不去歧州了。”莫揚說著，帶頭走向了小高家。原來，莫揚早就打算離開這裡，只因放心不下老夫子，這才留到現在。如今老夫子已去，他也就無牽無掛了。然而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幾日，他便有了新的牽掛。

“三個月呢！”路上，莫揚嘴裡叼著狗尾巴草自顧自的呢喃著，心裡卻沒底了。

三個月後，她真的就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