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柳垂波的護城河邊，一抹暗青身影坐在枯死的柳樹下，一動不動不知生死，又像是被冬日的寒冷給凍僵了。低垂著頭，神情頹然，俊朗的眉眼染上了迷濛的薄霧，空洞的目光停駐在微波瀲灩的河面上，似是把心都被浸在了冰涼的水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莫揚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呆坐在那裡，腦子裡似乎糾纏著各種亂七八糟的雜事，但又像陷入了一片虛妄的迷霧，連帶著心都空了。無盡混沌中，似有一縷光在指引著，帶著記憶溯流而上，回到了痛苦的源頭。

前一日清晨，御城。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宅籠罩在熹微的晨光中，與其他民居無異。可是這裡，卻是狼蛛的隱匿之地。

淪爲囚徒，莫揚一直都與沐紫凝關押在一起，可是昨晚狼蛛卻突然把沐紫凝帶去了另一處。坐立難安的捱到天明，莫揚正分析著狼蛛的用意，卻被湮覓臣請去喝茶——真正意義上的喝茶。

上好的陳年普洱，用微微晾過的沸水沖泡出來，濾過茶渣，茶湯明黃清亮，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襯著滿園雪景，雖然蕭條，但也別有一翻韻味。古有煮酒論英雄，卻不想他當了俘虜卻還有如此待遇，看來老天爺待他還算不差。

莫揚知道，面前這個男人如果要取他的性命簡直是易如反掌，完全沒有必要再費這般功夫，也就安心跟他品起茶來。茶喝過了，堪稱佳品。但是莫揚也知道，湮覓臣叫他來不可能只是想請他喝茶。

“茶也喝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擱下茶杯，莫揚主動問道。他並未從湮覓臣身上感受到明顯的敵意，但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身在賊窩，他不得不萬事小心。要想保護沐紫凝，前提是必須保住自己的小命。

“果然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我沒看錯你！”湮覓臣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毫不掩飾對莫揚的欣賞。他確實欣賞這個小子，雖然年紀輕輕，膽識與實力卻絲毫不顯遜色。沒有一點膽識，他又如何會冒險被俘？不過說到底，應該還是他那一身過硬的功夫給了他底氣。

經過這兩天的暗中觀察和敲擊試探，湮覓臣已經能確定這小子使得的正宗的雲家功夫。更何況，除了受到雲氏高人的指點，他實在想象不出僅是雙十年紀的的莫揚會積澱一身如此淳厚的內力。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如果實在是嫌我們礙眼了就趕緊放我們走，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莫揚對湮覓臣的讚賞全不受用，反倒表現出些許不耐煩。這個時候他只想帶著沐紫凝離開這裡，除了放他們離開，其餘話題他一概不感興趣。

湮覓臣嘴角始終帶著笑，卻叫人毛骨悚然。莫揚強裝鎮定，正懊惱著自己該不是激怒這個大魔頭了吧？然而，湮覓臣好像並沒有生氣，反而站起來指了指院子出口。“你可以離開了！”

“什麼？”聽了湮覓臣的話，莫揚不可思議的站起來驚呼出聲。他哪裡想得到湮覓臣請他喝完茶就會放他離開呢？早知道他就主動請他喝茶好了。

“那……她呢？”莫揚不確定的問道。他可沒忘記湮覓臣剛纔說的是‘你’可以離開了，而不是說的‘你們’。

“撿回一條小命還不夠，還想得寸進尺嗎？”一旁的鷹熦厲聲喝道，莫揚卻絲毫不懼，反而睜著眼睛給他瞪了回去。

“我是不會丟下她的。”莫揚堅定的表明態度。“要麼放了我們兩個，要麼，我們兩個都留在這兒當你的人質。”

“不識好歹，你以爲這是什麼地方？”鷹熦輕蔑嗤聲，莫揚卻充耳不聞。管別人怎麼說呢，反正他是鐵了心要和沐紫凝守在一起的。她走，他才走；她留，他便留在這裡陪著她。此時，莫揚又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喂，你們把她關到哪裡去了？”

“放心，活的好好的呢！”湮覓臣出聲回答，再次指著院門提醒道：“你真的不走？機會可只有這麼一次，說不定我什麼時候就反悔了。”

“現在反悔都成。”莫揚不以爲意的說著，又大喇喇的坐了下去，自顧自的斟了熱茶品起來。“她走不了，我是說什麼也不會走的。”

“哦？”湮覓臣聞言，微醺著鷹隼般犀利的眸子盯著莫揚。“哪怕，見著她的真面目也不走？”

“真面目？”莫揚突然聞言一怔。“什麼真面目？難道她臉上還糊著一層*不成？哈哈，她的真面目不會是天下一醜女吧？”莫揚朗聲笑道，心卻在一點點的往下沉。

真面目？他爲什麼會這樣說？難道……他知道了紫凝身上那些連他都不知道的秘密？

莫揚突然有些怕了。直覺告訴他，他一直不敢去探尋的疑團，興許就要揭開了。

“不是，她還是那張傾世絕美的臉，只是……”湮覓臣拖長了聲調，卻沒有再往下說了。用眼神向鷹熦示意了一下，鷹熦當即扣住了莫揚的手腕。

“小子，跟我來吧！”也不管莫揚願不願意，鷹熦就這樣直接將他拖到了後院。當然，莫揚也沒有反抗，能讓他見到沐紫凝他自然不會不願意。後院一間緊閉的房門前，有兩隊狼蛛成員帶刀看守著，直到鷹熦過來才讓出道路並將房門打開。

“進去吧，你死都要陪著的女人就在裡面。”將莫揚往屋裡一推，鷹熦卻不進去，而是站在門口看好戲似得望著他。屋子裡空空如也，什麼傢俱都沒有擺放，四個屋角一目瞭然。正是這樣，那個熟悉的身影纔會那麼突然的撞進莫揚的眼睛。

“……紫凝？”爲什麼？爲什麼她會倒在地上？爲什麼聽到開門的動靜她都還一動不動？爲什麼她的鞋子會東一隻西一隻的散落在不同的地方？爲什麼在她旁邊，會散落那麼多珍珠？

“你們把她怎麼了？”猛地回頭大聲質問鷹熦，然而鷹熦只是望著他，嘴邊掛著深不可測的淺笑。莫揚心裡著急，也顧不得去等鷹熦回答，拔腿就朝沐紫凝衝了過去。然而，越是靠近，他就把沐紫凝看得越清楚。而看得越清楚，他的心跳就愈加紊亂。

不是因爲見到她而激動，也不是見她昏迷不醒而憂心，而是……恐懼，強烈而純粹的恐懼。因爲，他沒有在沐紫凝的裙下看到應該看到的未穿鞋的腳，反而看到了一條尾巴，一條巨大的，遍佈著雞蛋大小的青白鱗片，長著紅色半透明扇狀尾鰭的尾巴。

腳步越來越沉重，步伐也越來越緩慢。莫揚定了定神，額頭上也溢出了細密的汗珠。彷彿就在一瞬間，之前遭遇的那些怪異東西全都不約而同的涌現在他眼前。沂州城外破廟中碎石拼出來的人身魚尾的海神鵰塑，中秋那天從沐紫凝房中撿到的那片青白鱗片，李老爹門前竹林外那兩個孩子說見到的人身魚尾的女妖怪……還有，她跟他說起的關於五大海城的故事以及海神的傳說。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莫揚，他從很早之前就曾接觸過人身魚尾的怪物，可儘管如此，他還是不願意相信，即使拖著魚尾巴的沐紫凝就這樣真實的躺在他面前，他也還是不相信。

或許，只是狼蛛想要用這樣的計謀離間他和紫凝從而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已。一個人，怎麼可能長出魚尾巴呢？這是真實的現實世界，又不是蒲松齡筆下的聊齋……

所以，莫揚還是大著膽子朝沐紫凝走了過去，然後蹲在露在裙襬外的魚尾巴前。猶豫了半天，思量了半天，他終於鼓起勇氣伸手戳了戳那條魚尾巴。滑滑的涼涼的，觸感和魚差不多。

這不可能會是假的，難道……

心猛地一驚，身子也條件反射的向後傾倒，最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而因爲他剛纔的觸碰，昏迷中的沐紫凝突然動了動，眼瞼微顫，似是即將甦醒。然而這一次，發現沐紫凝即將醒來的莫揚沒有表現出半點欣喜，而是驚惶的往後退。看見沐紫凝擡起頭來，他那壓抑許久的叫聲也終於衝破喉嚨，最後隨著他那慌亂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屋外。

莫揚不知道的是，自己驚恐萬狀的聲音徹底喚醒了沐紫凝。

當沐紫凝甦醒過來時，屋子裡已沒有了莫揚的身影，可是那個熟悉卻充滿了恐懼的聲音卻從屋外傳到了她的耳朵裡。

“莫揚……”他都看到了，他果然是害怕的。就像……戲中許仙看到因爲喝了雄黃酒而現出原形的白素貞一樣。

自嘲似的揚起脣角，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落。淚珠落地的瞬間凝結成一粒一粒晶瑩剔透的鮫珠，濺在地上，滾得到處都是，就像她那顆已經支離破碎的心。

“他已經走了！”鷹熦站在門口對沐紫凝說道：“一刻也沒停，大叫著跑出去了。看來，你把他嚇得不輕。”

渾身力氣在一瞬間被抽離了身體，沐紫凝絕望的躺在地上，似乎已經感受不到胸腔中那顆心的跳動了。彷彿整個胸腔被掏成了一個空洞，有陣陣刺骨寒風從那洞裡通過。可是，爲什麼在心的那個位置，還會那麼痛？就像被灼熱的大火炙烤著，被無形的利刃刀刀凌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