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天遼從居德坊穿過西市,順道買了些點心乾糧。回到興道坊時,他發現家中無人,估摸著崔護已動身去文社接孟琳了。
他取出紙筆,研上墨,給崔護寫了一封書:
“賢弟手啓:兄因急務,暫別數旬,國子監處,煩弟善言相假。弟與孟姝,凡事好爲之。夜寐,鎖戶枕兵爲要。餘不多囑,珍重!”
他收拾好包裹,從臥房牆上摘下橫刀,用刀將紙箋壓在堂屋桌案上,掃視了一眼院子裡的梧桐、楊柳和臘梅,輕籲一口氣,鎖上門走了。
當他來到明德門外時,已是申正時分了,秦瀟正坐在城外官道旁的一個小茶棚下,朝城門張望。
她頭頂冪離,面紗掀起,搭在頂沿上,內裡穿著一件交領白衫,外罩著淺綠色翻領長衫,下著淡黃色長褲。她身畔的席墊上放著一個包裹和兩口布囊裹著的橫刀,茶棚柱上拴著一匹白馬、一匹黃馬。
“天哥!”一見祁天遼,她連忙揮手招呼。
二人在茶棚裡隨意吃了些點心,便背上兵刃,上馬出發了。
從長安往巴州,得先往西到郿縣,經穿越秦嶺的褒斜道至梁州,再上官道,經閬中而至巴州。因此二人不向南行,徑自縱馬朝西而去。
初更時分,月上來了。
始平縣城的城牆孤零零的聳立在渭河北岸,毫無表情的看著在河邊飲馬的秦瀟。
夜風溫柔的捋拂著渭河岸邊的楊柳,將陣陣河水的清新送入祁天遼的心脾,他禁不住停下往篝火中添柴的手,深吸一口氣,擡頭朝河邊看了一眼。
秦瀟已飲完了馬,牽著兩匹坐騎朝篝火緩緩走來。
祁天遼已在篝火旁鋪好兩條氈毯,他迎上前去,將手中的水袋遞給秦瀟,接過她手中的馬繮,拴在了柳樹上。
“謝謝天哥。”秦瀟喝畢,將水袋遞還給祁天遼,俟他在氈毯上坐下後,自己纔在另一條毯上坐了下來。
“真是慚愧,”祁天遼喝了幾口水,抱歉的對她說道,“本想趕到始平城裡過夜的,不料還是慢了一步。早知如此,還不如在西吳鎮就駐腳的好。”
“天哥別這麼說,”秦瀟將一個炊餅在篝火上烘熱,遞給祁天遼,“多趕了十里路,有何不可?”
“既如此,如果不介意的話,”祁天遼將隨身帶的酒皮袋遞給秦瀟,“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爲什麼不能讓趙婕把那封書送到李賢手上?”
秦瀟垂下眉眼,接過酒袋,仰頭喝下一口,看著篝火,緩緩的說道:
“因爲,那封書裡夾帶有憑據……”
“呃?什麼憑據?”
“證明李賢……這個發配去巴州的李賢,不是天后的兒子。”
祁天遼低下頭,沉默了。
世間早有傳言,說前太子李賢不是天后的親生兒子,更有人造言,說李賢是天后的姐姐——韓國夫人的兒子,各類說法蜂起,一時間曾鬧得沸沸揚揚。當時,正諫大夫明崇儼時常刺探這等陰私之事,並向天後密報。然而到了儀鳳四年,明崇儼忽然被刺客殺死,天后自然順理成章的懷疑到了李賢頭上,於是命官員推問,居然還在他的東宮裡發現了數百副甲仗。李賢這才被廢爲庶人,又在今年八月被髮配去了巴州。而殺明崇儼的刺客,卻至今未曾捕獲。如今,李賢究竟是不是天后的親生,明崇儼又究竟是被何人所殺,這些事情依然還是疑案。
一時間,這些掌故在祁天遼腦海中一幕幕的閃過,他開始覺得,自己被捲入了一場極爲紛繁的爭端。
“天哥,你在想什麼?”秦瀟將酒袋遞還給祁天遼,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在想,李賢究竟會不會是韓國夫人的兒子?”
“天哥,”秦瀟面色凝重的看著祁天遼,沉聲問道,“你知道陳碩真嗎?”
“陳碩真?你是說,那個在永徽年間謀反的‘女皇帝’?”
秦瀟點了點頭。
“這個李賢……是她的兒子?”祁天遼感覺這件事情越來越難以置信了。
“是。”
“你們風塵社想把李賢劫出來,和陳碩真的舊部聯絡起事?”
“這個……”秦瀟低下眉眼,“我還真不太清楚。”
“此事難成。”祁天遼微微蹙眉道,“陳碩真事敗已有三十年了,她的舊部即便還有在世的,又能有多大的勢力?風塵社雖大,但行陣作戰不比江湖爭鬥,不是憑人多便一定能成事的。”
“天哥……”秦瀟脈脈的看著祁天遼,篝火映著她飲過酒的面龐,顯出一抹粉紅的嬌羞來。
“我說過了,我聽天哥的,所以,我纔要動身截住趙婕。”
“社裡會不會嗔怪你妨了他們的事?如果這樣,那你不能去。”
“顧不得那許多了。”
“不行!”祁天遼站起身來,“我知道,你們結社的部伍比尋常幫派嚴整,如果你阻礙他們的事,他們難保不奈何你!”
“難道你阻了風塵社的事,他們就不來奈何你了?”秦瀟也站起身來,開口說道。
“我既已插手了這個事,就得管上一管。奈不奈何我,也顧不得那許多。”
“許你顧不得,就不許我顧不得?”秦瀟忽然邁步上前,一把環抱住了祁天遼的腰。
霎時間,祁天遼感覺一股熱血涌上他的頭頂,他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了秦瀟。
夜,很靜……
祁天遼和秦瀟彷彿已聽不到渭河汩汩的流水聲、清風拂動楊柳的簌簌聲和篝火的噼啪聲,他們能聽到的,只是他們二人一陣猛似一陣的心跳聲……
二人相擁良久,秦瀟微微使力,掙開了祁天遼的雙臂。
“天哥,”她從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遞給祁天遼,“這個,你拿著。”
祁天遼接過一瞧,原來是一口尺餘長的短兵,花梨木鞘外露著黃銅柄,他握柄抽出一看,是一口直刃的短刀。
“你給我的短劍我很喜歡,捨不得還你。”秦瀟看著祁天遼的雙眼,嫣然一笑道,“拿這個抵當。”
祁天遼也笑了。
他把短刀在前胸貼了片時,纔將它收入自己的袖內。
“快睡吧!明天一早趕路呢!”祁天遼將秦瀟按坐在氈毯上,“我守夜。”
“四更天叫醒我!”
祁天遼淺淺一笑,微微點了點頭,輕輕颳了一下她的高鼻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