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目微垂,跪坐在矮幾前;一頭未乾的長髮鬆鬆的挽了個斜髻,幾綹青絲兀自散落在眼前;原本白皙的滿月般的面龐,因溺水嘔吐而顯得有幾分發青。一件漿挺的鵝黃交領布衫裹在她的胴體上,顯得很是寬大,粉頸、香肩和琵琶骨兀自從領中露了出來。
她見崔護盯著她的雙眼彷彿有些發癡,不禁下意識的又摁了摁裹在身上的布衫。
“兩年了……”崔護給她斟上一杯涼茶,在她對面跪坐了下來。
那坐席卻離他的膝蓋很有三五寸遠。
“嗯!”她朝崔護使了個眼色,又掃了一眼那坐席,崔護呵呵哂笑著,將坐席移到了自己的膝下。
她端起茶杯,灌下一大口涼茶,擡起頭來,開口問崔護道:
“那首詩是爲我寫的嗎?”
“當然是你!”
她放下茶杯,低眉沉吟了片刻,忽然擡眼盯著崔護道:
“我想求你幫我一個忙!你答不答應?”
“答應!”
“我還沒說呢……”
“不管是什麼事情!” 霎時間,崔護的雙眼泛起了一抹亮光。
她一語不發,雙膝移開坐席,朝崔護拜了下去。
崔護也慌忙移開坐席,衝她對拜了下去。
他雙眼緊緊的釘住船艙的地板,惟恐稍稍擡起,便會瞥到她衣領裡邊去。
他的心也越跳越快,險些從腔子裡蹦將出來。
“說吧!”崔護替她將茶杯添滿,“要我幫什麼忙?”
“帶我去長安。”
“沒問題!”崔護咧嘴呵呵一笑,“我正是去長安趕考的!一路上有你作伴,真是……再好不過了!”
“我叫孟琳。”她衝崔護淺淺一笑,“孟子的孟,琳瑯滿目的琳。”
“你就是琳瑯美玉,”崔護看著她的面龐,“一點不假!”
孟琳微微垂下雙眼,嘴角的笑意卻更濃了些。
“對了!那幾個傢伙兇神惡煞的,他們是來找你的的嗎?”
“如果你怕,那就當我沒說!”孟琳說著話,放下茶杯,便要起身。
“等等!”崔護慌忙探身上前,按住她的雙肩,“誰說我怕!”
他按得委實太急了些,那布衫的衣領險些被他剝下來。
孟琳盯著崔護那驚惶的面龐,雙眼中禁不住掠過一絲亮光。
崔護長吐了一口氣,慌不迭的抽回雙手,俄頃又遲遲疑疑的將手伸出,替她將衣領往上拉了拉,掩住了她胸前袒出的淺溝。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孟琳低眉瞥了一眼自己的前胸,雙肩微微一沉,長衫的交領也跟著往下垂了半寸。
“我叫崔護。”
“崔公子……”
“叫我崔護就行!”
孟琳微微點了點頭,接下去說道:
“謝謝你帶我去長安!請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在你的船上。”
“船工和我的旅伴,算不算‘旁人’?”
“旅伴?”
“嗯!”崔護點了點頭,“他是我一個通家的朋友,此番同我一道去長安。我去趕考,他去讀書。”
“他在哪兒?”
“他就住在這沔陽城裡,船工接他去了,大概過會兒就會回來。你放心!”話堪堪說完,崔護彷彿生怕孟琳又心生去意一般,緊接著急切的說道,“他決不是一個多口的人!”
孟琳看著崔護那帶著幾分惶惑的面龐,嘴角禁不住又泛起了一絲笑意。
“我的事,”俄頃,她收起了笑顏,“往後自然會告訴你。可是,眼下,請不要問。”
“不問!不問!”
孟琳那滿月一般的面龐上忽然泛起了一絲紅暈,她低下眉眼,輕聲說道:
“都兩年了……我信你就是!”
她身上長衫的衣領彷彿垂得更低了。
崔護剛剛把雙眼從她胸前移開,艙外驀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孟琳不由得變了臉色,挺起了身軀。
崔護霍的站起身來,按住她的雙肩,雙眉微微一蹙,輕輕拉開艙門,閃了出去。
此番他的額角卻沒撞到門框。
“哎!崔公子!”剛剛看著崔護掩上艙門,一個銅鑼般洪亮的聲音傳入了孟琳的耳鼓,“我把人給你接來啦!”
她長吐了一口氣,身軀軟軟的倚在了艙壁上。
倏啦一聲,艙門被拉開了,一個粗壯魁梧的身軀閃入船艙,將一擔四個箱籠卸在了地板上。
“哎?”那人一眼瞥見了倚在艙壁上的孟琳,“這位是……”他轉過頭去,開口問崔護道。
“啊……她是……”崔護跟在那人身後步入船艙,雙眉微微一剔,“她是我的一個故人!”
“啊……”那人將崔護上下掃視了一眼,呵呵一笑,隨即朝艙外揚手招呼道:
“祁公子,進來吧!”
孟琳這纔將那扛箱籠的人細細端詳了一番。他約莫六十上下年紀,一張國字臉滿面紅光,高挺的鼻樑下橫著一抹花白濃密的鬍鬚,一件交領短褐衣勾勒出他那寬厚的身軀,高卷的衣袖下,露著兩條鐵棒一般的古銅色臂膀。此人崔護雖未及介紹,但孟琳已知他定是這船的船工。
船工身後,跟著步入一個三十一二歲的男子。他也長著一副古銅色的面龐,身段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普通得擺入了人羣便尋不出來。他沒有裹襆頭,只用一根布條束住頭頂的髮髻;身穿一件白色的交領長衫,雖然已汗得溼透,領口卻掩得齊齊整整,腰帶也系得緊緊繃繃,足下蹬著的絲鞋長襪也白白淨淨,一塵不染。
孟琳微微垂下眉眼,將長衫的衣領往上掩了掩。
“這位是船工……”崔護指著那老者朝孟琳介紹道。
“我姓彭,排行第四,小姐叫我彭四就行!”那船工不等崔護說完,搶先開口自我介紹道。
“彭四公……”孟琳朝船工微微欠了欠身。
“這位是我的通家朋友,姓祁,叫祁天遼。”
“祁公子……”
“這位……”崔護看了看孟琳,又瞧了瞧彭四公和祁天遼,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
“啊……”彭四公掃了掃鼻樑下的鬍鬚,呵呵一笑道,“你們聊!你們聊!我去河埠頭叫老方家送幾份吃的來!你們聊!”說著話,他低頭邁出船艙,順手帶上了艙門。
“天哥,坐!坐!別客氣!”俟彭四公帶上了艙門,崔護指了指地板上的坐席,自己另揭了一片坐席,跪坐了下來。
“呵,在你這裡,我向來是不客氣的!”祁天遼說著話,卻又轉身朝孟琳微微欠身告罪,將矮幾前的坐席微微拉遠幾寸,斜簽著跪坐了下來。
“天哥,你知道她是誰?”崔護看了看祁天遼,又看著孟琳,眼中閃現出來一絲異樣的光采。
“啊……我知道了!”祁天遼衝著崔護,眉眼微微一剔,隨即開口吟道: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小姐,”他又轉向孟琳,淺淺一笑道,“兩年了,我這位老弟,可是天天都念著你呀!”
“我叫孟琳。”孟琳垂下眉眼,朝祁天遼微微欠身道。
“她和我們一起去長安,不過,天哥,得請你……”
祁天遼看了看崔護,又看了看孟琳,微一點頭道:
“放心!”
“謝謝天哥!”孟琳說著話,就要避席行禮。
“別這樣!”祁天遼忙伸手攔阻道,“我和崔三郎的關係,想必他也告訴你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