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間約莫四丈來見方,北牆懸著一幅老英國公李勣的畫像,畫像西側立著一個刀架,架著一口橫刀。畫像前坐著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長方額下橫著一雙濃眉、一對虎眼,脣上生著一抹濃黑的髭髯,確實很有些將門之後的風采。想必此人便是李勣的孫兒李敬業了。
李敬業東首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頭上扎著平巾幘,身穿青色交領長衫,面龐白皙清瘦,三柳髭鬚,像個教書先生。教書先生下首坐著一個三十六七歲的男子,面龐與李敬業依稀有幾分相似,只是面龐稍圓胖,沒有髭髯。李敬業西首坐著兩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扎著軟角襆頭,穿著圓領官袍,只不過一個是綠衣銀帶,另一個是青衣鍮石帶。
“二位來啦!”一見祁天遼和秦瀟進屋,李敬業趕忙起身相迎,其餘三個男子也都站起身來拱手施禮,那三十來歲的先生卻未起身,只朝二人微微欠了欠身。
“請坐!”李敬業朝東首一指,使女立刻上前,請秦瀟坐東首第三位,祁天遼坐第四位。秦瀟卻朝李敬業微一點頭,將祁天遼拉在第三位坐下,自己坐在第四位。
“二位,在下先引見一下。”俟諸人坐定,李敬業開口介紹道,“這位是國子監的祁秀才?!?
“在下沔陽祁天遼?!?
“這位是秦小姐?!?
“武陵秦瀟?!?
“這位……”李敬業指了指那先生,“可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義烏……”
“本人義烏駱賓王?!蹦窍壬钐爝|和秦瀟微一點頭,朗聲說道。
“原來是‘四傑’中的駱主簿!久仰!”祁天遼朝駱賓王欠身道。
“不敢,前居長安主簿,今託天后陛下洪福,已貶作臨??h丞了。”駱賓王扭過頭去,淡淡的說道。
“這位……”李敬業朝駱賓王呵呵一笑,又指了指東首第二位,“是舍弟敬猷。”
“原來是兄弟,無怪長得恁像?!逼钐爝|心中暗自忖道。
“這位……”李敬業指了指西首二人,“是括蒼縣令唐相公,黟縣丞杜相公?!?
“唐之奇。”
“杜求仁?!?
“各位,”諸人相見講禮畢,李敬業開口發話道,“眼下的情勢,大家都明白。天皇陛下,恐怕就是今年之內的事了。當今太子嘛,也不用多說了。萬一陛下不諱,那……”
“那狐媚子就是第二個呂后!”駱賓王插話道。
“那……我們怎麼辦?”唐之奇右拳在左掌心擊了一記,“大唐天下豈不是要改姓?”
“焉能容她如此!”李敬業拍了一記引枕,高聲說道。
“李公爺,少安毋躁。”秦瀟看著李敬業,淡淡的說道。
“李公爺,”杜求仁捻了捻頷下的髭髯,微微蹙眉道,“下官聽說,前任盩厔縣尉魏思溫是您的門下?”
“嗯,不錯。”
“聽說此人在江湖上頗有些名氣?”
“啊……他確是喜好結交江湖上的遊俠,怎麼?”
“下官聽說,他如今在揚州?”
“不錯,杜縣丞是說……”
“杜縣丞的意思,我們幾個都給發配到江南東道去啦,”駱賓王輕咳一聲,朗聲插話道,“不若一併走運河,到揚州取齊……”
“再幹它一場!”李敬猷圓睜雙眼,接口道。
李敬猷這話一出口,一時間,諸人都沉默了。
祁天遼一直緘口不言,他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要發生了。前些天夜裡,那鬼影一般的團牌社社衆的話又迴響在他的耳廓之間:
“秀才,讀你的書!別和反賊摻和在一起!”
不過,他居然還是鬼使神差的和這些“反賊”摻和在一起了。
然而他依然記得自己曾對孟琳和崔護說過的話:
“如果你們讓萬千百姓陷入離亂的話,我也只好自不量力的擋上一擋了?!?
可是,他能擋住嗎?
試試看吧!
所以,他照舊緘口不言。
“公爺?”見李敬業沉默良久,唐之奇忍不住開口試探道。
“適才……秦小姐說得很是啊……”李敬業微微蹙眉,緩緩說道,“少安毋躁。當然了,託天后陛下的洪福,我等幾個,揚州少不得是要走一遭的,至於到揚州後如何行事,再說吧!”
“公爺言之有理,”杜求仁開口說道,“此事非同小可,須得謀劃周詳?!?
“既如此,”唐之奇站起身來,“那下官就先告辭了。何時動身赴揚州,還望公爺通告一聲?!?
見唐之奇起身欲走,杜求仁也跟著站起身來告辭。
李敬業和李敬猷剛剛起身打算送客,卻見駱賓王也站起身來,朝他兄弟二人略一欠身,便拉門出去了。
李敬業瞧著駱賓王下樓的背影,呵呵一笑,隨轉向唐、杜二人拱手道:
“恕不遠送?!?
送走二人,李敬業兄弟拉上房門,朝秦瀟躬身施禮道:
“適才外客在旁,禮數有缺,秦小姐、祁秀才幸勿見怪!”
“不必拘禮。”秦瀟淺淺一笑,開口答道。
“你們社內有話要談,在下先回避了?!逼钐爝|說著話,就要出門。
“呃……”李敬業還在遲疑,秦瀟卻一把拉住祁天遼的手道:
“天哥別走,我們的事,瞞誰也不能瞞天哥!”
“這位祁秀才……”李敬猷禁不住開口詢問道。
“天哥是我們風塵社的恩人,希望李公爺對他要盡到禮數?!鼻貫t直起身子,正色說道。
“秦小姐說得是!昨夜若不是祁秀才,那封書也沒法安然轉到我們風塵社手上?!崩罹礃I朝祁天遼和秦瀟各一躬身道,“所有禮數,敬業決計不敢有缺!”
“公爺言重?!逼钐爝|朝李敬業還了一禮,又轉向秦瀟道:
“非是天遼嗔怪,在下一屆書生,缺文少武。這等大計,不敢與聞?!?
說著話,他懇切的看了秦瀟一眼。
“既如此……”秦瀟無奈的垂下雙眼,“天哥就先回房歇息吧!談完事情,我就來?!?
祁天遼朝衆人微一欠身,拉門出去了。
“呃……”李敬猷看了看李敬業,又瞧了瞧秦瀟,欲言又止。
“天哥是至誠君子,請勿相疑!”秦瀟那帶著幾分嚴正的話音透過房門,傳入了正在下樓的祁天遼耳內。
他不由得停下腳步,扭頭看了一眼。
不知爲何,他的鼻子居然有些發酸。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秦瀟回來了。
“天哥,你真的不願參與我們的事嗎?”她看著祁天遼的雙眼,懇切的問道。
“確實無意。”祁天遼也懇切的看著秦瀟的雙眼,“而且,我不認爲你們這個謀劃是個好主意?!?
“爲什麼?”
“大唐開國,已歷三世。高祖、太宗治下,自不必說,當今天皇陛下,也並無失德,因此,國家的根基是穩的,民心也是穩的。”
秦瀟微微點了點頭。
“我明白你們的想法。天皇陛下一旦不諱,就憑當今太子,這個皇位顯然是坐不穩的,所以,天后陛下便會是第二個呂后。大唐天下改姓,你們覺得,朝中百官、天下百姓都不會答應,因此,你們能成事?!?
“嗯……”秦瀟微微低眉,輕聲答道。
“但是,事情會是你們想的那樣嗎?不會。你回想一下,當年呂后臨朝稱制,天下發生什麼事了嗎?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朝政照常運轉,天下百姓也毫無異動?!?
秦瀟擡眼看著祁天遼,一言不發。
“爲什麼會這樣?劉姓天下改姓呂,百姓怎麼能答應?因爲,於百姓而言,天下姓什麼,根本不打緊!
百姓關心的,是他們有沒有地種,有沒有工做,朝廷收的租調他們承不承擔得起,遇上荒年,朝廷放不放賑,衙門裡的官老爺斷案子公不公平。至於天下姓劉還是姓呂,姓李還是姓武,他們都不關心!
百官呢?他們關心的,其實和百姓並無二致。百官關心的,無非是自己的官位,自己的俸祿,但凡自己的官有得做,自己的俸祿有得領,自家的差徭有得免,天下姓什麼,照樣不打緊。”
“天哥的意思是,李敬業他們要動手,完全是因爲自己的官位和俸祿未能如願?”
“他們自己都說了,他們這些人都是被‘貶’到江南東道去的?。 逼钐爝|朝秦瀟淺淺一笑,“如果,駱賓王由原先的長安主簿升了京兆尹,唐之奇、杜求仁他們也都給個六部郎中之類的官,你覺得他們還會反嗎?”
秦瀟低下了頭,一語不發。
“所以,李敬業他們,是成不了事的。秦瀟,我不希望你參與他們這個成不了的事情?!?
“天哥,”秦瀟沉吟良久,忽然擡起頭來,脈脈的看著祁天遼,“我讀的書沒有你多,你剛纔說的道理,我從前從未想到過。雖然我一時還沒想得太明白,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是對的!我聽你的!”
“你們風塵社,會不會逼你幹這個事?”
“逼倒不至於,只要自己置身事外,不去阻撓他們,應該不會有事?!?
“那便好!”祁天遼輕吐一口氣,緩緩說道。
“可是,”秦瀟忽然又開口問道,“既然天哥不贊成這個事,爲什麼又要替孟琳給趙婕傳書呢?”
“有幾個緣故吧!其一,我不喜歡團牌社。其二,孟琳傳這個書有危險,她是崔三郎的愛人,我不能不幫這個忙。其三,當時我只是推測風塵社想在半路把李賢搶回來,倒還真沒想到會幹這個事……”
“天哥……”秦瀟忽然打斷祁天遼,“李賢!不能讓他們把那封書送到李賢手裡!”
“爲什麼?”祁天遼驚詫的問道。
而他的內心也隱隱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不行,”秦瀟柳眉一蹙,“我得馬上動身去追趙婕!她昨晚就已經出城了……”
“你一個人去?”
“自然是一個人。”
“我同你一起去!”祁天遼忽然站起身,攔在了房門口。
“天……天哥……”秦瀟的嗓音忽然有些發顫。
“不願意?”祁天遼朝她擠了擠眼。
“這……這怎麼會……”秦瀟忽然有些語無倫次,“那……你在國子監讀書……怎麼辦?”
“你昨晚不是說,已經有人替我告假了嗎?”
“這……啊,是,當然,當然……”
“走吧,”祁天遼拍了拍秦瀟的肩,“我們去向李敬業告辭?!?
秦瀟藉口社內有事務分撥不開,午飯也未吃,便同祁天遼一道離開了英國公府。
英國公府位於長安城西北的普寧坊,秦瀟駕車帶著祁天遼往南穿過義寧坊,回到了居德坊自己的家。
“天哥,你在家等我一下,我去弄牒引?!?
“如此,我想先回興道坊一趟,和崔三郎說一聲?!?
“那這樣,我們在明德門外會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