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潛去中軍帳摸摸情況,可剛走出工棚,便發現軍營東面的寨牆下立著兩道人影。
他悄悄伏下身子,屏氣凝神,聽他們說些什麼。
“趙婕,趙婕,真的是你啊!”
“自然是我。馬誠,我問你,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還有,他們怎麼叫你‘太子’?”
這兩個人,正是馬誠和趙婕。
祁天遼心頭禁不住一揪,他真想當下就衝上前去,拖起這兩個人,再叫上秦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他自然還是不會造次行事,仍舊屏氣凝神的聽著他們說話。
“這……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趙……”
“馬誠,你若還認我是朋友,就告訴我,孟琳在哪兒?”
“這……趙……”
馬誠話猶未了,趙婕忽然和身上前,雙手抱住馬誠,用自己的芳脣堵住了馬誠的口脣。
祁天遼見狀,不禁一怔。
然而他很快便明白了趙婕的用意。
中軍帳方向,飄過來一條鬼一般的人影。
除了江湄,還能是誰!
“太子殿下,”這鬼一般的聲音倒還是那麼的溫軟動聽,“天這麼冷,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江湄這句話一出口,趙婕趕緊從馬誠身上彈開,低下頭,急匆匆的往北走去。
“殿下,你若是喜歡那個歌妓,等我們擊退了武家的僞軍,我自然包辦把她送給你。眼下這個情形,恐怕……”
“呃……江……”馬誠一見江湄陡然出現,立時便彷彿矮了半截,嚅囁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走吧!”江湄一把挽起馬誠的胳膊,“陳老夫人和李二公爺找我們議事,這就去吧!”
說著話,二人廝挽著,一道往東而去。
祁天遼讓過一小隊巡夜的兵卒,尾隨江湄幾步,隱隱看到他們二人走入了中軍帳南側的一座營帳。可究竟是第幾座,他還真沒能看清楚。
他閃過又一隊巡夜的兵卒,飛步趨到東寨牆下,想順著東寨牆往北摸,找到趙婕住的營帳。
然而還沒等他走出三五步,忽然從軍營西面傳來一陣騷動。
緊接著便是一片聲的喊殺和兵刃撞擊之聲……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軍營南面又傳來一陣相同的騷動……
剎那間,他意識到定然是李孝逸的官軍強攻這都梁山。當下他趕緊飛奔回工棚,尋到秦瀟,將她喚醒,然後扯起嗓子大喊道:
“不得了啦!官軍來啦!敗啦!敗啦!官軍攻進營啦!”
他這一聲喊,彷彿朝湖心投入了一顆石子,從工棚裡的民夫開始,騷亂的波浪一股接著一股,朝軍營四散傳播開去……
一隊巡夜的兵卒跑來彈壓,被祁天遼和秦瀟亮出袖內的刀劍,起手放翻了五七個。祁天遼奪了一條矟,秦瀟搶過一口橫刀,二人立即背靠著背,在這營裡大幹起來。
“天哥,知道孟琳和趙婕都在哪兒嗎?”
“孟琳在中軍帳南邊,趙婕在軍營北面。”
“天哥,先救趙婕!”秦瀟劈翻一個兵卒,開口決斷道。
“好!”祁天遼知道,趙婕會武藝,若先與她會合,三人可合力救出孟琳。當下他們且殺且走,緩緩往營北而去。
不到一炷香的時分,已開始有大批官軍殺入了這都梁山的軍營內。徐軍已亂作一團,除了小股軍人抱團抵擋之外,大都零亂的各自爲戰,或在營內漫無目的的亂衝亂撞,或順理成章的被劈翻在地……
“趙婕!”祁天遼陡然看到那道熟悉的人影正被五名兵卒圍攻,當下他與秦瀟一道飛跑上前,殺散了那幾個兵卒。
“天哥!瀟瀟!”趙婕噗的吐出一口血水和一顆牙齒,三個人互拍了拍肩,立刻背靠背的立在了一處。
“探到孟琳在哪兒了嗎?”趙婕將橫刀從一個兵卒腹內拔出,一腳踢開那屍身,開口問祁天遼道。
“探到了,往中軍帳南面去!”
然而三人尚未移出十來步遠,忽然從軍營西面涌過來一股人馬的洪流,不住的朝東面的山腳翻滾而去。
三人立刻意識到,徐軍潰了,這西面的中軍帳是斷然去不得,除非他們願意被人和馬踏作肉泥。
當下他們只得順著這股洪流,徐徐往東偏南緩緩而退,無移時,三人退到了軍營南面的塹壕邊。
“又到這兒來了!”趙婕朝四下裡掃視了一眼,“今日下午在這兒,可吐得我好!”
祁天遼和秦瀟各伸出一隻手,在趙婕的雙手上捏了捏。
四更天,雪越下越大了。
祁天遼替秦瀟拍了拍頭上和身上的積雪,秦瀟則替趙婕拍了拍頭上和身上的積雪,趙婕伸出一半手,想替祁天遼拍頭上和身上的積雪,卻又縮了回去。
祁天遼淺淺一笑,自己動手拍了拍。
都梁山上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了下去,徐軍已被盡數趕出了盱眙城。
三人從塹壕中爬出,祁天遼和秦瀟亮出“逮不良”的牒引,被軍校徑直帶到了李孝逸的跟前。
“李將軍辛苦!”祁天遼朝李孝逸躬身施禮道。
“不敢當!”李孝逸拱拱手錶示還禮,“介冑在身,不能全禮,幸勿見怪呀!”
“豈敢!在下有一事相求。”
“請說!”
“天后陛下有諭,”祁天遼從懷中掏出貼肉藏著的赦書木函,“特赦叛軍中孟琳一人。不敢動問李將軍,可拿到了此人?”
“請稍候。”李孝逸答著話,喚過一個親兵,吩咐了他幾句。
不多時,那親兵飛奔上前回話道:
“稟總管,除七名歌妓外,未拿獲其餘女人。女死者也盡是歌妓,沒有其他女人。”
一聽親兵這番話,祁天遼心下稍稍寬了些。雖說仍未尋到孟琳,可至少她還活著。
“哎呀,真是抱歉得很!”李孝逸朝祁天遼拱手道歉道。
“不妨事!李將軍言重了!”
“這……這位上下,你知道,兵貴神速,賊兵……”
不等李孝逸把話說完,祁天遼淺淺一笑,打斷他道:
“在下明白,李將軍得率軍追擊,不妨,不妨,李將軍請便!”
“既如此,那下官就告辭了!”李孝逸說著話,吩咐親兵將祁天遼寄在軍中的行囊給送了過來。
東天漸漸露出一絲魚肚白,都梁山的戰場已打掃乾淨,與東天一樣的白茫茫,很乾淨。
“瀟瀟,”祁天遼上前扶著秦瀟的雙肩,“累了一整夜,歇會兒吧!”
秦瀟答應著,伸手撫了撫祁天遼的面頰。
然而剎那間,她忽然感覺少了點什麼。四下裡一望,她不禁開口說道:
“咦?趙婕呢?”
聽秦瀟這麼一說,祁天遼也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趙婕已悄悄的離開了這都梁山。
“她……不會是一個人去找馬誠和孟琳了吧!”祁天遼心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快追!”
二人循著大隊人馬留在雪地上的足跡和蹄印,一路往東追去。
只是,此番李孝逸未給他們留下馬匹,因此他們只得步行追趕。
二人又飢又渴,追了一整日,黃昏時分,他們來到了淮水南岸的下莊。
雪仍在下,積滿了白雪的河岸上綴著處處殷紅的血斑,斷刀折矟散落一地。看得出,這裡曾經幹過一仗。
二人坐倒在雪地上,不住的喘氣。
“瀟瀟,我們尋個地方,歇一夜再趕吧!你別累壞啦!”
“不,”秦瀟掙起身來,“不趕上趙婕,我歇不住!”
祁天遼心疼的捏了捏秦瀟的手,正待再勸,忽見秦瀟指著東面,高聲喊道:
“看!天哥,有人過來了!”
兩騎馬自東而西,小跑前來,彷彿是從天盡頭長途跋涉來的一般。
祁天遼和秦瀟趕緊迎著那兩騎馬,飛奔前去。
無移時,馬近了。
打頭的馬上,坐著趙婕。
她穿著一席黑色的翻領長衫,內裡卻只穿著一件雪白的訶子。
彷彿是感覺有些冷,她雙脣緊閉,一語不發,身軀微微顫抖著。
後一騎馬上坐著一個男子,身穿一席黃色的圓領長袍,正是馬誠;他身前的馬鞍上橫擔著一個女子,雙臂反剪,拿繩綁著,正是孟琳。
“趙婕!趙婕!”秦瀟快步上前,籠住她的馬轡頭,“可算找到你了!你把孟琳和馬誠都救出來啦!真是太……”
那“好了”二字還沒出口,秦瀟的面龐驀的凝固了。
趙婕扯出一抹淺笑,嘴角流出一縷鮮血,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趙婕!”
“趙婕!”
“趙婕!”
三個聲音一齊喊出了口。
祁天遼和秦瀟立在馬下,接住了趙婕栽下的身軀;馬誠從馬背上跳下地來,狂奔到了趙婕的身畔。
趙婕倒在秦瀟的懷中,身軀一上一下劇烈的起伏著。
秦瀟抖索著雙手,緩緩解開了趙婕穿著的翻領長衫。
長衫內裡,趙婕的腹部露著一截短短的箭桿,鮮血已將她那雪白的訶子染紅了一大片……
秦瀟抱著趙婕,祁天遼和馬誠跪在她們身側,嘴角顫抖著,卻吐不出一個字。
“天……天哥……”趙婕艱難的開口說道,“你……你還記……記得,我……在……鸚……哥鎮,立……的誓嗎?”
祁天遼和秦瀟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抽泣……
他們當然記得。那一天,在鸚哥鎮,趙婕因祁天遼看過了她的身體而想要祁天遼娶她,卻被祁天遼拒絕。當時她曾抄起祁天遼和秦瀟的短刀短劍,一齊插入桌案,立誓道:
“神明在上,我趙婕若再提那個事,有如此案!”
而且,自那日以後,她果真沒有再提過……
“天……哥,我……我口裡……是沒提,可……心裡,心裡……天天都在提……在提……
所以,神明顯……顯靈,讓……讓我應……應了誓……
天……哥,我已……已應了誓,我……我想……想提……”
趙婕一邊說著,一邊試圖將身軀擡起。
“天哥!天哥!祁天遼!”秦瀟忽然擡起雙眼,看著祁天遼,厲聲吼道,“她都這樣了,你還不答應嗎!”
祁天遼深吸一口氣,猛然俯下身去,抱起趙婕的身軀,深深的吻上了她的雙脣。
“啊……天……天哥,我……真……開……心……”趙婕說著話,目光移向秦瀟,想把自己的手擡起來。
秦瀟趕緊伸出雙手,緊緊將她的雙手握在手心,貼到自己胸口上。
“瀟……瀟瀟……我……吻了你的天哥,求你……別恨……別恨天……哥……”
她的眼睛慢慢的合上了,身軀也無力的軟倒在了祁天遼的懷中……
一陣疾風如刀般掠過,雪又下起來了……
馬誠跪在趙婕的遺體旁,放聲大哭。
祁天遼站起身來,將孟琳從馬背上扶下,解開她的綁繩,將她牽到了趙婕的遺體旁。
秦瀟伸出右手,捏住釘在趙婕腹部的箭桿,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芳脣,一發狠,將那半截羽箭拔了出來。
Wωω?tt kan?C O 想也不用想,這枚箭鏃自然又是三棱鏃。
衆人環跪在趙婕的遺體旁,秦瀟將這半截羽箭遞給了祁天遼。
祁天遼雙手接過,鄭重的收入了自己的懷中。
“天哥,”衆人收了淚,孟琳忽然開口對祁天遼說道,“求你個事。”
“你儘管說,”祁天遼一邊整理著趙婕的衣裳,一邊答道,“不過,天大的事,也等把趙婕帶回泗州城安厝好,再辦。”
“明白。”孟琳垂下眉眼,“天哥應該知道我想求什麼事吧!”
“大概猜到了。”祁天遼示意秦瀟騎上一匹馬,自己和馬誠一道,將趙婕的遺體搬到秦瀟的身後,再用適才綁孟琳的繩子將遺體綁到了秦瀟的腰間,“你想回徐敬業軍中,去救回令堂大人吧!”
“是……”
“我說了,”祁天遼示意孟琳騎上另一匹馬,“先回泗州,安厝好趙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