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用筷子從湯中撈肉,倒看是什麼食物這般鮮美,撈出來一隻翅膀,不知是什麼家禽?
阿蘭拿起黃釉酒罈,在封紙上戳個洞,倒出小半碗的酒,笑著對杜雲說道:“杜郎不妨嚐嚐我自釀的酒。”
杜雲端起酒碗,聞到一股莫名的酒香,然而酒色發渾,不禁問道:“這酒怎麼發渾?”
阿蘭道:“米酒自然是渾的。”
杜雲點點頭,抿了一口,覺得此酒雖甘甜柔和,卻雜而不醇,想是這蠻疆也釀不出好酒,不過有酒總比沒有的好。他一邊嘗肉,一邊飲酒,不過是小半碗酒,喝完竟覺得眼皮沉沉。
阿蘭又給他倒了半碗酒,勸道:“杜郎請再飲。”
杜雲再次將碗中的酒喝完,忽然覺得頭昏目眩,皺著眉,看見阿蘭的笑靨逐漸模糊,而聽她聲音卻好似就近在耳邊。伸手剛放下空酒碗,頭便一栽,伏倒在案上,耳畔似乎還聽見阿蘭爽朗的笑聲。
杜雲醒來時,已不見了阿蘭,窗外是晚霞,房內空無一人,連桌案上的酒和肉湯都不見蹤影。他拍拍腦袋,感覺不像在做夢,起身來,推門而出,逃也似的跑往鹽作坊。
翻過山嶺,回到作坊,衆人依舊在勞作。
老卒見他回來,問道:“安之怎麼此時纔回?”
杜雲支支吾吾,說道:“路上耽擱了。”
老卒看他臉色不好,問道:“途中可出了什麼差池?”
杜雲尚待發言,鹽坊頭目朝他二人呵斥了幾句,說的乃是蠻話,杜雲一句也聽不懂。
老卒連忙朝他點頭哈腰,回了幾句蠻話,似乎在給杜雲賠不是,又回過頭來對杜雲說道:“趕緊做事。”
杜雲誤了工,不敢拖延,挽起袖子去挑滷水,十分賣力。
等到了吃飯之時,衆人都有飯菜,唯獨杜雲只給一個糉葉包裹的黃豆飯糰。老卒端著飯碗靠近他蹲著,說道:“安之怕是吃不飽,不如我分你幾口飯菜。”
杜雲並不覺得餓,推辭道:“多謝,我此時不餓。”說罷,起身來,將飯糰放在煮鹽的大竈上。
晚上繼續勞作,杜雲餓了纔將飯糰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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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蠻寨睡了一夜,清晨起牀,杜雲走出茅草屋。見到劉猛比他還早,正在水缸邊舀水洗臉,於是走了過去。
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劉猛回頭來看,卻滿臉驚訝,開口問道:“安之,你額頭上怎麼發烏?”
杜雲聽他這麼說,用手摸了摸額頭,並不覺得有異樣,再看手上,也沒摸到什麼顏色,半信半疑的說道:“果真?”
劉猛道:“不信,照這缸水。”說著,一指水缸。
杜雲走近水缸,照水一看,果然自眉心而上,額頭髮烏。他不知就裡,試著運功,並無窒礙,只覺得莫名其妙。
劉猛說道:“怕是夜裡撞到了。”
聽了劉猛所言,杜雲只好暫不理會,梳洗畢,同大夥一起往鹽井去。
不久,蠻女送飯來,將飯一一交給衆戍卒,而後聚在一起,朝杜雲指指點點。
杜雲瞧了,心中已覺得不祥。
等到上工,鹽坊的頭目尋到杜雲,嘰裡呱啦說了一通,杜雲絲毫不懂。老卒走過來,向頭目問明所以,才皺眉對杜雲道:“頭目說你中了毒,需儘快醫治。”說著瞧瞧杜雲額頭上的烏印,似乎此乃中毒的跡象。
頭目又嘰裡呱啦的說了幾句,指了指山樑。
老卒翻譯道:“他說這山樑之後有巫醫,善解毒。”
杜雲看那山樑,不正是自己昨日往返戍所途經的麼?於是將昨日之事和盤托出,說道:“怕是那阿蘭有古怪,我著了她的計。”
老卒聽了,與頭目溝通。
頭目睜大眼睛,說了幾句。
老卒回覆杜雲:“頭目說此事他也幫不得忙,需你自己去求阿蘭。”
杜雲心中煩惱,向老卒和頭目告了假,孤身一人前去尋找阿蘭。他來到阿蘭的住處,門未上鎖,推開門,不見她人。杜雲呼喊阿蘭,確認她不在,只得於門口等候。
過了一陣,不賴煩,見到房中有櫃子,心念一動,便去翻開櫃子尋找解藥。只見其中有許多小葫蘆,長只四寸,葫蘆上塗著各異的硃砂標記。
杜雲拿起一個葫蘆來,拔開塞子,倒出幾粒藥丸在掌心。看那藥丸是青色的,黃豆般大小,聞一聞,那氣味不可名狀。以他那腹中三腳貓的藥石學問,可不敢亂服。他將藥丸倒回葫蘆,塞上塞子,放回原處。眼見牆腳下還擺著罈罈罐罐,他又蹲到一個罈子旁邊,揭開倒扣壇蓋,只見壇口伸出一條銀環蛇的頭頸來,“嘶嘶”的吐著信子,唬了他一跳。他趕忙將壇蓋回原處,將那蛇困住。心中撲撲作響,瞧著它的罈子,再不敢去一探究竟。
這時,耳邊傳來叮鈴鈴的聲音,杜雲起身走出房門,望見阿蘭正揹著一個竹簍行在屋前的路上,竹簍上垂著一個小小的銅鈴,右手依舊拿著一根烏木杖。
阿蘭見杜雲站在門口,露齒一笑。
杜雲下到地上,迎上前肅然拱手道:“阿蘭,快些給我解藥。”
阿蘭看看他額頭,哈哈笑道:“看你敢偷我烏鰍!”
杜雲惱火,心道:“她還在揭之前的嫌隙,未免心胸狹隘。”說道:“你曾說不知者不爲過,言而無信豈是君子所爲?”
阿蘭昂首道:“我本非君子,何必與你這小賊講信義?”
杜雲眼中冒火,說道:“你說我小賊,然而我並未拿走泥鰍,且已經道過歉,若你要罰我也無需下毒,何必使這般拙劣伎倆?”
阿蘭柳眉倒豎,說道:“漢人皆狡詐,小賊之言更不足爲信,如今毒已經下了,你待如何?”
杜雲看她比自己還理直氣壯,心中縱有怒火,但此時受制於人也發作不得。好漢不吃眼前虧,忍氣吞聲,拱手說道:“求阿蘭恕我無禮,解了我身上之毒。”
阿蘭嗤之以鼻:“看你也不作揖,分明敷衍了事。”
杜雲壓住怒火,強行擠出笑臉,朝她一揖,聞言道:“杜某求阿蘭恕罪。”
阿蘭噗哧一聲笑道:“你這笑臉也做得太假。”
杜雲尷尬道:“你要如何才肯解我之毒?”
阿蘭道:“簡單,只需給我當三日勞力。”
杜雲說道:“我本就是來勞作的,無有不可,只是飯食……”
阿蘭說道:“自然不會短你飯菜。”
杜雲心道:“只要給飯吃,在哪做事並無不同。”乃答應道:“一言爲定!”
阿蘭道:“一言爲定。”
杜雲盯著她眼睛道:“這次可說話算數?”非要鄭重聲明。
阿蘭笑道:“算數。”
杜雲搓手道:“可否畫個押?”
阿蘭收起笑臉。
杜雲一看她臉色,忙打個哈哈:“說笑,說笑而已。”
於是杜雲往鹽作坊告知老卒,需給阿蘭做工賠禮。
老卒勸他小心仔細,切莫隨意吃阿蘭的東西,哪怕只吃乾飯。
杜雲滿口答應。
回到阿蘭的吊腳樓,阿蘭帶他參觀自己所養的蛇蟲,原來房間裡那些罈罈罐罐裡養的都是蛇、蟾蜍、蜈蚣、蠍子之類的劇毒之物。吊腳樓的另一個房間中以鐵籠養著不少老鼠,以其作爲蛇食。離吊腳樓百步之外另有一片竹籬笆所圍成的菜畦,籬笆門上繫著一條布帛,布帛上面繡著紅蠍、金蛇,而菜畦裡種著各類藥草。
杜雲需給毒物餵食,此非易事,喂毒蟲還罷,只要下到蘆葦地裡捉一些烏鰍來喂,若是喂蛇卻極其危險。杜雲將那些死去的毒蟲拿去喂老鼠,又給老鼠喂些紅苕。將老鼠用鐵鉗夾了,拿到早先的房間,放進那些久未進食的毒蛇所在的罈子裡,充作蛇食。手上動作需快,既防止被毒蛇咬到,又不可讓毒蛇逃出來。除了餵食,還需喂水,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藥。阿蘭泡出來的藥水有十餘種,以小罐子盛了。杜雲拿竹提子從罐子裡舀出藥水,伸進裝毒蛇的罈子裡,一邊用磚塊壓住壇口,過了一陣子才從罈子裡抽出來,看藥水是否少了。喂完水再揭去磚塊,依舊用壇蓋蓋住,其中的謹慎不言自明。
不光給蛇蟲餵食,還要給藥草澆水、碾藥。
黃昏,吃飯之時,阿蘭燉了湯,又有酒,杜雲都不敢喝,只吃些乾飯。阿蘭看了好笑,問道:“安之怎不吃菜?”
杜雲嚥下口中飯,瞧瞧那湯,說道:“杜某吃飯即可。”
阿蘭看他眼神,說道:“你怎知我飯中沒有下毒?”
杜雲一愣,忙把飯又吐回碗裡,說道:“果真有毒?”
阿蘭道:“自然有毒,你別吃它就是。”說罷,自顧自的吃飯、喝湯。
杜雲看她吃來無事,料想她說的是反話,於是又吃起乾飯來。
吃完飯,杜雲不敢留在吊腳樓,依舊和同袍宿在茅草屋。
第二日清晨再度回來,吃過早飯,杜雲在屋外,用竹筒舀起水缸中的水漱了口,用手背揩乾嘴巴,免得失儀,再舀水洗手。
阿蘭揹著竹簍出門來,打量杜雲,見他濃眉大眼,其實英武,開口吩咐道:“今日無需給蛇蟲餵食,蛇進食一次可管七日,毒蟲一日也吃不完一條烏鰍。”說罷獨自離去。
不用餵食,杜雲則以銅鉢搗藥,搗碎了再拿去門外用石磨碾成粉末。
至正午日頭正毒時,又要去給藥草澆水。杜雲從湖中挑了水,送去藥草園。到園中,見有兩株杜仲,枝葉繁茂,看來樹齡已經不小。他查看田裡的土壤,已經乾透了,正需澆水。各種藥草有些開著花,斑斕燦爛的大多叫不出名來,其貌不揚的如玄蔘、麥冬反倒識得。杜雲給藥草一一澆水,葉稀少澆些,葉茂則多澆,馬虎不得。
澆水回來,接著碾藥。
過了一會兒,阿蘭回來,放下竹簍,對杜雲道:“安之,我在一處山崖尋到穿心草。”
杜雲正坐在地上搗藥,聽了,只說一個字:“哦。”
阿蘭露出笑臉道:“不如你隨我去採來。”
杜雲這才擡頭來,看她笑臉,感覺渾身不自在,點頭說道:“行呀。”
阿蘭攜了藥鋤、繩索,領著杜雲走了五六裡山路,來到一座只有山羊可以攀登的巖石山,走近一處陡直的山崖。阿蘭站在崖邊,指著崖下說道:“安之快來看那藥草。”
杜雲不知那崖下多深,也不知阿蘭安的什麼心,腳下暗暗運功,走近崖邊,先瞧了瞧阿蘭的眼神,並無殺氣,又望望崖下,五丈之下的巖石縫中果然長出幾株藥草,圓圓的葉子,好似一串串銅錢。山崖上的巖石光溜溜的,無遮無擋,只有青苔、小草可以攀附。
杜雲對阿蘭說道:“這山崖雖險,只需一人由繩索下去,待採到藥草,另一人再將其拉上來即可。”杜雲的意思是讓阿蘭下去採藥,而他在上面拉住繩索,以其力量並不費勁。
阿蘭卻道:“你快下去採來。”
杜雲道:“你可有那氣力拉我上來?”
阿蘭看看他身板,說道:“沒有,你自己爬上來便是。”
杜雲心道:“若非中了你的毒,今日便是給我百金也難讓我下去。”他豈會爲錢而折腰?不過此時在人屋檐之下,不得不低頭。於是比了比繩索的長度,將其系在崖頂虯鬆,另一端則綁在自己腰上,揹負藥鋤,手腳並用,攀著巖石,慢慢下去。
這崖壁也過於陡削,剛爬下幾步,忽然腳下一滑,杜雲陡然下墜兩尺。只見他左手抓牢繩索,右手指如鐵耙般摳住一處巖石,穩住了身子,若非有繩索保護,怕是連魂都能驚出來。再往下去連著力之處都難尋,巖石光滑,且佈滿青苔。杜雲腳下踩踏不住,只能順著繩索,慢慢溜下去,心中起意,取下小藥鋤,將凸出山崖的巖石上面的青苔鋤去,以備上去時可以落腳。終於下到穿心草所在之處,已是伸手可及。
穿心草入藥該取全草,杜雲用藥鋤在巖縫上鋤了幾下,那巖石堅硬,竟難以鋤破。他使力鑿了鑿,纔將縫隙表層鑿寬,而後細細的將穿心草根拉將出來,取下全草,放進腰間的布囊之中。
採完藥草,杜雲衝崖上喊:“阿蘭,快將我拉上去!”也不知她氣力如何。
阿蘭已望見他採到藥草,使勁拉了拉繩索,卻紋絲不動,就朝崖下呼喊道:“拉你不動!”
杜雲心道:“她所言果然不欺,看來還得憑藉自己手段上去。”他仰頭觀瞧,望見剛纔下來之時鋤去了青苔的幾塊巖石,那光禿禿的石面正好落腳。
杜雲又用藥鋤將身前一塊巖石上的青苔颳去,用手拉緊繩索,又用腳踩了踩巖石,雖然已不似之前滑溜,但因爲巖石凸出來不多,也難以承受多少向上的力道。杜雲復背起藥鋤,拽了拽手中的繩索,看是否牢靠,然後深深的運了一口氣,手攀繩索,腳踏巖石,如猿一般往上縱躍。一口氣縱上兩丈,忽然腳下一滑,杜雲忙左手拽住繩索,右手如鷹爪般摳抓巖石,才止住下墜,他只盼這繩索堅韌不斷。手攀著繩索爬了一截,使兩腳再踩踏到一處凸出的石面之上,他調息了一口呼吸,驟然腳下使力,“騰騰騰”,又縱上一丈有餘。
阿蘭看他如此厲害,身形直比猿猴,只三個起伏便攀到了崖頂的邊上。
杜雲拽著繩索上來,吁了一口氣,拍了拍弄髒的衣裳。
阿蘭誇道:“安之適才好比猿猴,哪學的武藝?”
杜雲不便吐露師門,只笑一笑,算是迴應。剛纔攀爬的招數確實是從猿猴體態中化出來,叫作猿攀術。他取下腰間布囊交給阿蘭,說道:“給你藥草。”
阿蘭接過布囊,打開來,拿出一株穿心草,露出微笑:“不錯,不錯。”
杜雲站在崖邊,望了望夕陽霞光,映紅山嶽,說道:“我們該回去了。”
阿蘭打量了一下他如鬆般的身姿,沒好氣的說道:“那還不趕快收了繩索,卻望什麼風景!”
杜雲聽了爲之氣餒,眼中再無詩情畫意,忙收起繩索,跟隨著阿蘭下山而去。
照舊在吊腳樓用晚餐,只吃乾飯,而不沾菜。阿蘭勸他飲酒,杜雲哪裡敢喝?
用過飯,不停留,杜雲回去同袍所住的茅屋裡歇息。
第三日清晨,杜雲來到吊腳樓,阿蘭正在閨房對鏡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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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雲呼喊阿蘭,聽到她在房中答話:“安之自去燒飯,糧食在樓上。”杜雲聽了,上到二樓,尋到放糧食的房間,進去一看裡邊擺著幾袋穀子,近處的兩袋已舂作了米。他心道:“這些糧食足夠阿蘭吃上一年。”用竹筒舀了米,去到樓下,先將鍋裡的水燒開,再將米放進去。待米熟成飯,再用竹撈子撈上來,放在竹篦子上一蒸。
阿蘭來到房間,杜雲看了她一眼,覺得比昨日更爲嬌豔。
阿蘭問道:“怎麼只有飯,卻沒有菜?”
杜雲哪裡知道她平日用什麼做的菜,只道:“杜某並不知用什麼做菜?”
阿蘭說道:“樓上有臘肉、黃豆 、乾菜。”
杜雲一拍大腿,說道:“方纔我並未仔細去尋找。”
阿蘭卻望了一眼窗外,說道:“有美味來了。”
杜雲起身來也望向窗外,見天色陰鬱,蘆葦地裡出現兩隻白鷺,心中訝異阿蘭剛纔所說的話,所謂“美味”指的是白鷺?那兩隻白鷺在蘆葦叢中踱步,不時擡著脖頸四處張望,又落長喙從泥裡叼出泥鰍來,吃下肚裡去。
杜雲看了,剛要說話。
阿蘭將手指放嘴前,“噓”一聲,示意杜雲不要出聲,怕驚著白鷺。
兩人只靜靜的觀望。
兩隻白鷺只顧啄食泥鰍,各自吃了十餘條。過得一會兒,一隻白鷺突然倒地,腿爪亂抓一氣,身子抽搐幾下,便一動不動了。另一隻白鷺也沒等多久,同樣倒在葦地裡。
阿蘭笑道:“安之,還不快去將白鷺拾過來。”
杜雲腳下不動,睜大眼睛說道:“莫非那地裡的泥鰍有毒?”
阿蘭道:“自然有毒,若非我阻止,你已捉了烏鰍去。”
杜雲一想,心有餘悸:“差點毒殺了韓醜。”
阿蘭又道:“你之所以中毒,是因爲那日你所吃的肉羹乃白鷺所燉。”
杜雲心道:“白鷺已去除臟腑,經燉制,依然有此毒性,可見這烏鰍之毒非同小可。”問道:“我已中毒三日,爲何無恙?”
阿蘭道:“你所中之毒本就不深,又服了解藥,就是那日所飲的米酒。無奈你酒量太淺,而這兩日又不願飲酒。”
杜雲恍然大悟,說道:“那我喝酒就是,今日乃最後一天。”說完,去蘆葦叢裡撿了兩隻白鷺回來。
阿蘭讓他將白鷺拔毛,剖洗乾淨。
杜雲燒了水,將白鷺拔毛,用刀剖開一看,其肝臟已呈烏黑。將內臟盡數清除乾淨,斬掉鳥頭,洗了好幾遍,纔對阿蘭問道:“如此可以燉了?”
阿蘭點點頭:“雖然已去除臟腑,不過其毒血遍及全身,食來依然需服用解藥。”
杜雲想想也是,白鷺一死,血放不出來,自然難以清除毒性。他又燒水燉肉,阿蘭取來香料,連同肉一同燉了。
吃飯之時,阿蘭果然拿來一個黃釉酒罈,放在案上。
杜雲也不客氣,拿起酒罈,給自己倒了半碗酒,問阿蘭道:“阿蘭可要喝酒?”
阿蘭道:“那是自然。”
杜雲又給阿蘭倒滿一碗酒。
阿蘭看自己酒滿,笑道:“你怎麼厚此薄彼?”
杜雲說道:“此酒醉人,杜某還是細細喝爲好。”
阿蘭道:“你就不怕我醉了?”
杜雲說道:“我不吃這肉,只喝酒,阿蘭卻未必。”他只想用酒解毒,自然不會再吃那有毒的肉湯,阿蘭要吃,則少不了以酒解毒。
阿蘭道:“看你怯懦如此,難稱豪傑。”
杜雲不以爲然,說道:“我不過一介戍卒,何況豪傑也不可枉死吧?”
阿蘭不理會,吃肉喝酒不懼。
杜雲又只吃乾飯,一邊飲酒,當真無味。他見阿蘭喝了一碗酒也不見醉,又自斟一碗,心道:“蠻女酒量難敵。”
正吃飯,窗外下起雨來。
吃完飯,阿蘭也不出門,命杜雲洗刷鍋碗、打掃房間,已將其當作了僕役。
杜雲只要能解毒,對於做事倒也不在意,此乃細枝末節。他洗完鍋碗,去屋前水缸邊舀水,對著水面照了照,發現額上的烏色已消失許多。心中難免高興,做事也有了勁頭。舀水入桶中,提進屋裡,洗抹布以擦拭幾案、櫃櫝,逐一打掃每個房間。
阿蘭的閨房是不敢進去的,杜雲走入一間書房,見席案、書架上擺滿了書簡,怕有三四百冊。杜雲在父親的房間中也看過這般景象,不過此乃蠻寨,一女子能讀這麼多書,當然非同小可。
杜雲想先擦拭書架,又不敢擅動,從書架上取下一卷竹簡來看,盡是蠻字,所刻各類形象蟲魚花鳥皆有。他看不懂,將竹簡放還原處,只擦拭書架外側,而不管內壁,這樣就不會挪動書簡。
擦著擦著,見架上有一部紙書,拿下來一看,乃是《神農本草經》。杜雲曾在其仲兄杜遠的房間裡看過此書,裡邊盡收天下藥物,這時翻開來看,往事如在昨日。見其中插圖與昨日去那藥園澆水時所見的藥草有相同的,看其名字乃是“天冬”、“半夏”。這兩樣草藥產於巴蜀,可惜他終究不是學醫的,即便此時認得,過後怕也會忘了。看了一會兒,又放回原處。
他擦完書架,又擦幾案,將案上的書簡拿起來放在下面的竹蓆上,看見一本書以漢字爲名,封面寫著《百毒錄》。杜雲大感興趣,因爲中毒才使他在此使役,於是翻開來看。見此書中記錄各種毒物及其製作之術,另有解毒方法,竟被他找到“烏鰍”一節。
這節插圖上描繪烏鰍樣貌,言其長不過五寸,通體烏黑,魚鰭赤如鮮血,膽囊含有劇毒。人食之,毒性侵及印堂、陽白,而後至神庭、上星,最終及百會穴。至於解毒之法,上面又說,以火芝三錢,玉竹、地黃各兩錢,虎蠶沙、附子各一錢,穿心草半錢,再以糯米酒煮制,濾酒而爲解藥,然若毒已侵入百會,則神鬼難醫。杜雲心道:“看來阿蘭所言非虛,只是當日我飲酒太少,未盡解此毒。”
《百毒錄》中還言及中毒時的表徵及髒象,杜雲看到晦澀之處,不禁皺眉念道:“黑牙之毒侵及足陽明,惡人與火,聞木音則惕然而驚,鐘鼓不爲動。是因陽明者,胃脈也,胃者土也,故聞木音而驚者,土惡木也。”那“黑牙”畫的是一隻玉蠍,但其尾刺卻黑如獠牙。
杜雲又念道:“陽明厥則喘而惋,惋則惡人。陽明主肉,其脈血氣盛,邪客之則熱,熱甚則惡火。”此時聽見門外腳步聲,回頭一看,是阿蘭走在廊下。
阿蘭進到書房,見杜雲正念《百毒錄》,問道:“安之看得懂此書?”
杜雲趕緊將書放下,擺好,拱手賠禮道:“杜某不該動阿蘭書簡,還請恕罪。”
阿蘭看看抹布、水桶,自然知道他在打掃,也不見怪,只道:“無妨,剛纔聽你念書中所言,可知其意?”
杜雲想了想,說道:“剛纔看書上言‘足陽明’,此爲胃經,屬土。”
阿蘭點點頭,問道:“所謂‘土惡木’,該是因爲五行相生相剋,木克土。”
杜雲心道:“她倒知曉五行相剋,於蠻人之中已是難得。”回答她道:“不錯。”
阿蘭問:“那麼‘陽明主肉’是什麼意思?”
杜雲曾看過仲兄杜遠所抄寫的醫書,其中就爲“陽明主肉”作注,於是回答道:“胃爲水穀之海,脾則運化水谷精微,而脾主身之肌肉,故稱作陽明主肉。”
阿蘭聽了,不禁對其刮目相看,說道:“安之竟然知道。”
杜雲道:“慚愧,我仲兄爲醫,所以略知一二。”
阿蘭笑道:“原來如此,甚好。”
杜雲看她笑得嬌豔,躲著她目光說道:“我還需打掃房屋,借過。”說罷,也不管這書房擦沒擦乾淨,拿起抹布,提著水桶出門而去。
來到水缸邊,杜雲再照水面,見額上烏色已不見蹤影,哈哈一笑,看來書上所言不假。打掃完房間,又去切藥,將草藥的莖切成段、根切成片。
阿蘭問他:“可識得這些草藥?”
杜雲雖然曾被仲兄教以辨識草藥,但草藥種類何其多,此時大半忘了,只拿起了幾樣叫得出名字的說道:“多半不知名,只識得此乃羚羊角,鬆節、白芍、天麻、首烏、茯苓、大黃,還有玄蔘。”
阿蘭點頭道:“是算不得多。”
忙活一天,又到吃晚飯之時,杜雲依舊只吃乾飯。
阿蘭燉了臘肉、香菇、葵菜,見他還是隻吃乾飯,問道:“杜郎仍不吃菜,看來是信不過我。”
杜雲心中抱歉,嘴中卻說:“只不過是最後一餐,我吃點乾飯便罷。”吃完飯,他便要走了,三日之期已到。
阿蘭聽了,臉上陰晴不定。
等杜雲吃完,漱了口,阿蘭遞上一塊手絹,看著他擦完嘴上的水漬,說道:“你既要走,該盡去身上之毒。”
杜雲不解,問道:“我所中之毒不是解了麼?那糯米酒就是解藥。”
阿蘭目光落在他嘴脣上,說道:“那酒雖是解藥,但終究飲得遲了,我看你嘴脣發烏,想必毒性已侵入百會。”
杜雲大驚,摸摸嘴脣,半信半疑。
阿蘭對他說道:“你隨我來。”說著起身。
杜雲跟隨阿蘭走進她的閨房,房中一股幽香。
阿蘭拿起銅鏡遞給杜雲,說道:“杜郎不妨自己看看。”
杜雲接過銅鏡,照了照,果然嘴脣發烏,他心慌道:“這該如何是好?”他雖看過烏鰍之毒的解方,但此毒若侵入百會該如何醫治書中卻並無言明。
阿蘭說道:“不急,我有丹藥可醫此毒,只不過這丹藥貴重。”
杜雲現在身無分文,何況蠻人也不收銅錢而只收布帛。他愁眉苦臉,說道:“我並無布帛可付藥金。”
阿蘭卻道:“你中毒本是我之過,若他日你再來問診,多給些布帛便是。”
杜雲心道:“以後是否再見也尚未可知。”說道:“一言爲定。”
阿蘭笑笑,從一個木櫝中取出一個紅漆小葫蘆,拔開塞子,從葫蘆裡倒出一顆黑色丹藥來,對杜雲說道:“此藥不可嚼爛,只能囫圇吞下,切忌。”說罷,才伸手提給他。
杜雲接過丹藥聞了聞,一股藥味,他捏住鼻子,將丹藥放入嘴中囫圇吞下。
阿蘭又倒了碗水,遞給他,說道:“別被噎著。”
杜雲拿過碗來,一口喝乾,想來丹藥已送入腹中。
阿蘭看他喝完,說道:“杜郎可以去了。”
杜雲告辭阿蘭,出門時天空已雲開,路上卻還泥濘。來到鹽井,杜雲在屋外的鹽池照了照臉上,見嘴脣上的烏色已盡去。與同袍相聚,老卒瞧他額上烏色盡去,料他已痊癒,說道:“這幾日都由叔雄送飯,受累。”
杜雲心道:“大概因爲叔雄乃流放的罪人才如此差遣於他。”嘴上說道:“明日,我來送飯就是。”
老卒點點頭。
夜裡宿在茅屋,杜雲做了個夢,夢見一隻怪蟲,身形如蠍,體大如象,頭長犄角,額生六眼,刺須如棘,暴齒獠牙,螯比鐵鉗,尾帶刺鉤,正衝著他奔過來。杜雲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與之相搏,無奈怪蟲身披甲殼,硬如銅鐵,莫說是木棍,怕是連鋼刀也傷它不得。杜雲鬥它不過,一路逃跑,奔至一懸崖,下面是黑漆漆的深淵,退無可退,杜雲回頭來戰。怪蟲揮舞著巨螯夾向杜雲,杜雲連忙閃避,一邊以木棍抵擋,結果那木棍被夾成兩截。怪蟲張口咆哮,尾刺扎來,杜雲驚得縮身後退,不想一腳踏空,跌落萬丈深淵。
杜雲忽然驚醒,他喘了喘粗氣,看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已從竹榻上跌落在地面。
同屋的老卒被他驚醒,小聲問道:“安之,出了何事?”
杜雲抹了抹額上的汗水,對他說道:“無事,做夢而已。”
老卒聽了,又翻身睡去。
杜雲爬上竹榻,望見窗外彎月,涼風吹進來,不禁打了個哆嗦,他蜷縮起身子閉眼而睡,再未做出什麼夢。
次日清晨,衆人都醒來,洗漱已畢,唯獨杜雲還在睡覺。老卒將他推醒,見他面色發白,問道:“安之是否生了病?”
杜雲剛解去烏鰍之毒,哪會認爲這麼快又生病,說道:“似乎夜裡著了些涼,並無大礙。”
老卒不敢大意,勸他留神,因爲一人生病或可染及旁人,又缺醫少藥,自然得小心謹慎。
杜雲起身洗漱,只覺得腳下有點虛浮。去到鹽井,等蠻女送來飯食,杜雲吃了兩口,忽然覺得肩頭奇癢無比,不禁放下飯碗,揉起癢來,卻不能去摳,因爲那癢並不在表皮而深及骨頭。一會兒,不光肩頭癢,連手肘、膝蓋、脊骨諸多關節裡都癢,好似被螞蟻啃噬。杜雲癢得難以忍受,滾倒在地上,綣作一團,忽然挺身蹬腿,又縮回去,嘴裡叫喊不停。
衆人見了,都很驚訝,忙過去瞧他。老卒和劉猛扶他坐起來,見他咧著嘴,面容扭曲,老卒摸摸他額頭,並未發燒,乃問道:“安之,你怎麼了?”
杜雲瞧了瞧他們,咬牙吐出兩個字:“癢,癢。”
作坊頭目扒開戍卒,走到杜雲身邊蹲下來,嘴中嘟囔著,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瞼,見他眼球邊緣布著血絲。又拿起他的拳頭一看,見他手指骨節發紅,再捋起他的衣袖,見其手腕、手肘等關節同樣發紅,於是擡頭對老卒說了幾句蠻話。
老卒聽了大驚,對衆人道:“頭目說安之身中蠱毒,需送去給巫醫診治。”
劉猛道:“能活命否?”
老卒嘆了一口氣,說道:“先送過去再說。”說完,和劉猛、作坊頭目一起,將杜雲送去阿蘭的吊腳樓。
將杜雲送到屋裡之後,頭目低著頭,不敢直視阿蘭。三人將杜雲放在竹蓆上,頭目低頭稟報了杜雲身上之癥。
阿蘭看了看杜雲,朝頭目回了兩句蠻話。
頭目一聽,趕緊拉著老卒、劉猛退出屋子。
老卒聽懂阿蘭之言是命他們舍下杜雲,立刻離開。他和劉猛也極乖覺,心知杜雲來吊腳樓之後一再中毒,其中必有古怪,豈敢多留?出屋之後,見頭目連連拍打身上的衣服,似乎怕沾惹上什麼,也學他樣使勁拍打衣衫。
一邊走,老卒還問頭目這巫醫能否醫治杜雲。
頭目說既是中了她的蠱,自然有解藥。
老卒聽了這才稍稍安心。
杜雲神情恍惚,被阿蘭餵了一顆藥丸,等回過神來,已不覺得身上癢。他坐起來,看看四周景象,正是阿蘭的住處,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杜雲感覺又著了阿蘭的道,怒氣涌上來,起身尋找她人。出了房門,見阿蘭正在屋前煎藥,杜雲上前責問道:“阿蘭,爲何又要下毒於我?”
阿蘭起身來,對他笑道:“陪著我不好麼?”
杜雲心道:“哪裡好?這女子心如蛇蠍。”說道:“快快給我解藥。”
阿蘭說道:“你所中的乃是蠱毒,名爲‘噬骨’,此毒並非一時可解。”
杜雲再也相信她話,說道:“休要瞞我,若不給解藥,休怪我辣手無情!”說罷,運功,以右手食指戳在廊柱之上,竟戳出一個小洞來。
阿蘭看他武藝了得,雖怒容滿面,卻殺氣不盛,問道:“你要殺我麼?”
杜雲右手成爪,擡起來,咬牙切齒道:“那就快給解藥,免得我出手傷人!”似乎他伸手一抓就能將阿蘭給掐死。
阿蘭說道:“我正在煎解藥,你又何必心急。”
杜雲看她水靈靈的眼睛,分明使媚,說道:“不急纔怪!”聞聞罐子中煎出的藥味,好似當歸,心中狐疑,又道:“你定然早有解藥,趁早拿出來。”
阿蘭看他神情,說道:“說過此蠱毒需慢慢拔除,只要你替我做事,我自然會幫你解毒。”
杜雲驟然伸手拿住她肩上要穴,鼓著眼,狠言道:“任你巧言,我再不信,快取解藥,不要逼我用強!”
阿蘭皺眉,只覺肩上痛入骨頭,嘴上卻哼也不哼,說道:“此蠱毒只有我可以解,你莫要傷我。”
杜雲曾經沙場,見識生死,心腸已變硬了,但也懂得不可意氣用事,所以根本無意害她性命,只不過是想逼迫她拿出解藥。再聽她言語,分明想要以蠱毒挾制自己,豈能如她所願?哼一聲,對她說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說罷,撒開右手,轉身大步離去。
阿蘭看著他背影,喊道:“你身上蠱毒未解,要去何處?”
杜雲充耳不聞,頭也不回的去了。
杜雲回到鹽井,衆戍卒正在忙活,見胡不二也在,原來老卒已將杜雲中毒之事告知了胡不二。
杜雲對老卒、胡不二說道:“阿蘭不可再信,恐受制於她。”
胡不二說道:“不如去求寨老。”
老卒點頭說道:“事不宜遲,等我告了假,一同前往。”
老卒向作坊頭目告了假,三人同往寨老家去。
來到寨老家中,寨老正好也在,一個赤腳奴隸給客人端茶倒水。
杜雲看那奴隸衣衫破舊,對人低眉順眼,也是少見。而端上來的茶盞卻是一色的青瓷,這在蠻疆已是難得。至於茶湯,味道苦澀,遠不及漢地。
杜雲又將如何被阿蘭一再下毒稟明寨老,請其主持公道,老卒、胡不二也替杜雲求情。
聽了三人所言,寨老說道:“阿蘭既是醫,又是巫,於寨中地位極高,就是老朽也需讓著她三分。”
杜雲一聽,暗暗心驚:“阿蘭竟有如此地位,難怪可以肆無忌憚。”問寨老道:“如此說來,豈不是無人可以約束於她?”
寨老說道:“雖有人可以約束於她,卻並不在此寨之中。”
杜雲問道:“此話怎講?”
寨老說道:“本寨名爲七星寨,往南有長蛇寨,再往南又有騰龍洞,我王就居騰龍洞。南浦九寨十八洞盡歸我王所領,唯有他可以約束阿蘭。”
杜雲心道:“原來還有蠻王。”又問道:“我如何得見大王?”
寨老說道:“老朽修書一封,你攜之去求大王就是,倘若大王也不肯相助,則無人可以奈何阿蘭。”
杜雲心中忐忑,唯恐空跑一趟,但此時再去拜伏於阿蘭裙下,豈男兒所爲?於是又堅定信念,懇請寨老修書,他願往騰龍洞拜見蠻王。
老卒與胡不二商量,他留在七星寨帶領衆人,而胡不二陪杜雲前往騰龍洞。胡不二自認身手不弱,想來可以護得杜雲周全。
寨老寫好書信,命使役阿蒲攜了,領杜雲、胡不二前往騰龍洞。他倒有善心,還給每人一日的乾糧。
杜雲、胡不二告辭寨老與老卒,啓程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