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這房子空空如也,西奧多還有半分奢望弗洛裡安有個好去處——沒準真逃了命,去什麼地方,一輩子再不露面。
可吉爾絲·豐塞卡就在這裡。
在他眼前。
「獸羣」的動物夥伴…
兜裡那隻鳥兒的做法,也無疑如一柄重錘,鑿實了西奧多心中絕望的鉚釘。
他輕聲說著‘我不會傷害你’,小心翼翼地接近,心中卻怒吼著世界爲什麼不這樣珍惜我、小心對待我?
他當著一個瘋女人流下去它媽硬漢的淚水,再也不打算強迫自己僞裝成一個只喜歡在馬背上舉槍射擊,拎著動物屍體洋洋得意的‘怪人’——沒錯,他永遠沒法眼睜睜看著一頭獵犬咬住掙扎的幼貓,在與人吸菸打趣的交流中,聽著動物被撕碎前淒厲尖銳的哀鳴,笑得像個剛生了個硬漢兒子的男運婦一樣。
他沒有辦法。
他做不到這樣。
他是個失敗者,他纔是該被社會與有信者鄙夷的怪人,靈魂扭曲污濁的成年畸胎,一張藏在銅皮鐵骨中的繡著小鹿的粉手絹。
他可真令人失望。
就像維斯特維克先生總說:
‘你總令人失望。如果你將我的話聽進心裡,就絕不會…’
每一次,他只能忍受痛苦與眼淚,聆聽教誨。
‘正因爲我愛你,將你當成我的另一半,纔對你講這些話——要你幹那些你不情願乾的事情,我的愛人,孩子,有信者。西奧多,倘若我不在乎你,我爲什麼不把眼光與要求放在其他人身上呢?’
西奧多緩緩蹲下來。
在吉爾絲·豐塞卡疑惑的眼神中捂住臉。
哪怕瘋人,他也無法堂堂正正的當著一名女士的面哭泣。
這不是眼淚。
流出的是限量的、人類一生都不多的硬漢氣概,靈魂中的雄性能量,他們從母親肚子裡出來後天生享有的軍隊,食肉動物的掠奪天性。
一隻冰涼的手掌貼上了他的手背。
西奧多愕然。
吉爾絲·豐塞卡掀了薄毯,彎著腰,將手蓋在了西奧多的手背上。
她依然懵懂如沒有長大的孩子,眼底看不見半分溫柔善意。可她就是想這樣做,身體下意識繼承了靈魂往日留下的習慣,安慰著一個又一個痛苦、無法再活下去的生命。
“有人愛你。”
吉爾絲·豐塞卡平靜地說。
西奧多顧不上流淚了。
“女士!您難道——”
“有人愛你,普羅爾。那不是全部,明天才是。”
西奧多眼中的希望熄滅了。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迅速抹去眼尾的淚痕,反握住對方的手。
“是啊,女士,明天才是全部。可我們到了明天…”
“那麼,後天纔是了。”
生命的全部,在明天,在未來。
西奧多默默拿起地上的木鞋爲豐塞卡穿好。
“我們去哪?普羅爾?”
“回家。”
“誰的家?”
“你的,豐塞卡。”
“我…我不是豐塞卡,”吉爾絲·豐塞卡向後縮了縮,怯生生道:“也不認識德溫森。”
西奧多說,再也沒有人強迫你認識他了。
他對豐塞卡再三保證。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敞開的門外。
同雨點一路而來的三個綠袍人靜靜凝視著他。
“看來霍恩大人是對的。”
陰冷的蛇類摩挲著手腕纏卷的荊棘。
“你與維斯特維克一樣…”
崔克向前一步。
穹頂炸開的雷火將三張失望的臉定格在倫敦永不褪色的泥濘中。
“…霍恩大人犯了錯。崔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是他的副手,你參與了全部——是不是?”西奧多將薄毯再一次爲吉爾絲·豐塞卡披好。
這回。
他死也不離開,不會再讓這脆弱的女人遭任何苦難了。
“什麼是‘全部’?”蛇類的輪廓在電光中漸漸清晰:“什麼是‘錯’?說實在的,薩克雷,我多次和霍恩大人強調,不該放任你們這些頑固分子——現在,你有一個機會…”
他停住前進的步伐,身後兩名綠袍也旋即落在了身後。
“最後一個機會。”
他說。
下垂的手腕‘流出’淅淅瀝瀝的綠色黏液。它們落在黃褐色的泥窪裡,重新凝聚成荊棘藤的模樣。
緩緩的。
穿縫過大地。
不用多久。
西奧多就再也沒法離開…不,現在他已無路可退。
一股熟悉的力量籠罩了這片區域。
任何一名儀式者都清楚的技巧:「場」。
“交出吉爾絲·豐塞卡,在秋祭上懺悔你與維斯特維克犯下的罪行…我個人建議你選另一條路,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你,你也一樣。所以,不要給我這個機會。”
他口唸起至純至淨者,行於自然的綠之子,嗡嗡作響的經文曾那麼讓西奧多心馳神往,唯恐在其中捕捉不到神靈恩寵的蹤影。
如今,他只覺得吵鬧。
西奧多言語艱澀:“…我一直遵守規矩,崔克。弗洛裡安也一樣。我們——”
“遵守規矩?”崔克失笑:“你不會不清楚維斯特維克那場失敗的儀式的目的,薩克雷。”
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鬥爭。
也是你死我活的。
西奧多厭惡這些,可礙於弗洛裡安,或者…
他心愛的維斯特維克先生。
他仍然同意並配合了。
現在,面對崔克的質問,他無話可說。
“…我的確參與了,”西奧多垂眸:“可弗洛裡安…霍恩大人答應過我,不會傷害肖恩閣下的後代…”
“當然,當然。霍恩大人絕對遵守諾言,”崔克瞇起眼:“可我沒有答應你,薩克雷。”
對於西奧多,崔克一度認爲,這綠騎士是個善於隱藏僞裝的,絕對是他與霍恩大人前進路上最大的阻礙之一…
但今天。
他徹底清楚了。
這是個蠢的。
蠢的要命。
他甚至天真的相信諾言,誓詞,就像工廠裡的工人們爲了牧師的一個‘您的孩子會有受教育的機會’而將整輩子扔進隆隆作響的機器與銅管之中。
換來什麼?
一個他可愛清秀的孩子被洞開的機會。
真有趣兒。
誰能培養出來這等人?
他怎麼在這世界上生存的?
是啊,是啊。
但世界就需要這樣的。
他們受盡痛苦,纔有自己與霍恩大人這樣的享盡快樂。
“…起碼,放豐塞卡女士離開。”
這是西奧多的底線了。
他一退再退,可絕不想再讓這受盡苦難的女人落到崔克,落到霍恩,那些違背教義的綠袍的手裡。
“恐怕很難,薩克雷…哦,我忽然想起來…夏…夏爾?我記著那孩子的名字,夏爾,對不對?”崔克陰惻惻盯著他:“沒有那孩子,我一直都弄不清,霍恩大人的狼羣偏愛什麼部位…”
“讓我告訴你…”
“手。”
轟隆隆。
滾雷撞開了誕生迷惘的黑夜。
也照亮了房間的每一個難以辨識的角落。
在靠近牆壁的立櫃上。
閃爍的雷霆撕開了陰影。
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正雙手撐著,兩條腿晃悠悠地坐在上面。
看著他們。
“如果我是八環,就絕不會搞出這麼些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