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別墅活像個在森林中自然結出的人類果實。當西奧多推開門,一股甘甜混著淡淡腥味鑽進鼻孔裡。
這裡沒有鍍金畫框,沒有用金屬卷出來的燈罩筒,軟和的臺毯或因時間爬過後裂開的牆皮——羅蘭敢打賭,倘若蘭道夫見了這間房子,必然要開始拉攏大漩渦的儀式者了。
他們算得上頂頂優秀的自然建築師。
房間裡不乏傢俱,便利生活的小用品,但羅蘭幾乎見不到任何全由金屬打造的——就連燭臺都由一種羅蘭從未見過的枯樹根雕成,天知道是哪個儀式者培育的,大概很耐燒。
“…在樓上,柯林斯先生。”
西奧多輕嗅著,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柯林斯‘先生’,”羅蘭敲了敲手杖:“恐怕您找錯了道歉對象。”
他們爬滿脈絡的客廳,拾級而上。在二層的——實際二層只有兩間屋子。
一間給弗洛裡安·維斯特維克,另一間則是吉爾絲·豐塞卡。
叩叩。
“德洛茲?”
門被緊緊關著,裡面沒有交談聲。
“維斯特維克先生?”
羅蘭擰了下木把手,咔嚓一聲。
門打開了。
褐樹葉編織的窗簾緊閉,房裡無光。
有一根蠟燭亮著。
德洛茲握著吉爾絲的手,半張臉陷在陰影裡。
開門聲並不小。
當羅蘭和西奧多步入這間囚房,自然驚動了手腳分開被捆在牀上的女人——吉爾絲·豐塞卡。
她被剃光了頭髮,換了身綠色的長袍,露出的腳踝與小臂滿是淤青。
一些生著荊棘的藤蔓繞在她身上——就像這座囚房外牆,它們一旦咬住什麼,就要伸出刺,將自己與對方密不可分。
“…豐塞卡女士。”
羅蘭輕聲喚了對方的名字。
牀上的女人用空洞洞的眸子望著羅蘭。
“…費南德斯要我來帶你回審判庭。”
費南德斯。
這個名字彷彿燙著了鎖鏈中的女人。她突然激動起來,手腳撕扯著剮出鮮血,脖子像甘被斬首的罪人般向上、向前,向羅蘭站的位置探著。
她尖叫起來,眼窩再也無法盛住積蓄的恐懼。
“不!!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
“沒見過…沒有…我沒見過…不認識他…我不認識…”
她像個急需要證明清白的,到了警署,恨不得要跪在腰懸木棍的警察面前——她懇求,渴望羅蘭相信她,相信一個受盡折磨的罪人的‘坦誠之語’——
她絕對沒有撒謊。
她不認識費南德斯·德溫森。
一把永遠純潔正直、不染污穢的刀劍。
就像霍恩所說。
‘據他們調查。’
他或許用盡了辦法,也沒能讓個婊子、花街的爛貨講出一個微不足道的名字。
“我不認識!我不認識!你知道,對不對?!瑪格麗特!我不認識什麼烏鴉!我不認識!我找了許多男人!我怎麼會不記得到過我臥室的人——”
她反握住妹妹的手腕,表情淒厲嚇人,叫出的卻是瑪格麗特——小雛菊的名字。
德洛茲低著頭。
她剛哭過。
現在,淚水已經幹了。
“…如你們所見,我姐姐瘋了。”
德洛茲那雙眼睛亮的嚇人。在滿是植物的房間裡,她顱中封閉著一團快要炸開的火焰——也許,西奧多再也沒有辦法直視這姑娘…
“怎麼會這樣…”自認正直的騎士錯開了臉,盯著房間的角落:那裡有一團灰燼,以及未燒乾淨的半塊鞋尖。
都是吉爾絲·豐塞卡的隨身衣物。
鋪開脈絡的牆壁上染著新鮮的血漬。
房間裡的腥味比客廳還要濃。
“怎麼會這樣?”德洛茲輕聲像一根窄長的冰錐:“好問題,薩克雷先生。”
倘若您不清楚‘怎麼會這樣’,就不會急匆匆找上羅蘭。
一貫重信的騎士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現在,您又怎麼補償一個失去姐姐的女孩呢?
不僅不。
西奧多還沒有爲吉爾絲·豐塞卡的‘純潔性’作證——他的沉默,使得折磨、囚禁,變成了囚禁、死亡…也許在囚禁與死亡之間,還要有個更侮辱人的、更讓人沒法接受的‘審判’。
他握著拳,轉向褐葉羣編織的窗簾。
淡金色的陽光穿過孔隙,照到他因憤怒而鼓脹的青綠色血管上。
“羅蘭。”
羅蘭繞到牀的另一側,蹲下來,握住吉爾絲的另一隻手,要她不再掙扎、折磨自己。
“他們能,是不是?”
“什麼?”
德洛茲看著不停喃喃‘我不認識’、‘我有其他男人’的姐姐。
“我說:他們能爲所欲爲,是不是。”
德洛茲並不需要羅蘭的答案。
“有力量,有信仰,就能爲所欲爲。”這是她親眼目睹的答案。比起玩弄人心、陰謀詭計、甚麼法律或規矩來說——儀式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爲所欲爲’了。
在花街,在「豐塞卡之家」,她聽過、見過不少能夠‘爲所欲爲’的先生。
譬如此前羅蘭護送過的那些。
但沒有一個…
放在儀式者面前,他們可都‘不夠起眼’了。
“確切說…”
“有力量就可以。”
羅蘭‘更正’了德洛茲的話,用拇指擦掉豐塞卡嘴角幹糙的白痕。他忽然又回到了一年前的小郡,那間堆滿糞便與血水的無光房間。
在深邃荒唐的黑暗中,有個人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一些迷霧沿著佈滿房間的綠色脈絡緩緩降了下來。
“羅蘭——”
“羅蘭——羅蘭——”
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不。
不是‘羅蘭’。
他似乎聽到了更不熟悉、好像誰編造的…
那是什麼?
羅蘭側著耳朵,將它塞進更深的迷霧中。
‘銅眼之神…’
‘希望的火花…’
‘瞳中之扉…’
在那煎熬孤獨的苦難之夜,伴著鴉鳴與狼嚎,蜷縮在牀上的女人喃喃念著愛人的名字,妹妹的名字,她那些傻乎乎的‘女兒’的名字——接著。
呼喚聲越來越清晰。
羅蘭終於聽清了。
‘午夜的燭火,一條光輝璀璨的道路…’
‘祂就在門口,在門外笑…’
‘不敲門。永遠不必敲門——祂聽見了你們的苦難…’
‘苦役中…’
‘我們也忍不住看向了祂。’
在西奧多和德洛茲未曾察覺的地方,迷霧像吹瓶子的玻璃工一樣鼓足了腮往羅蘭臉上撲。
朦朧中。
他見到了狼狽的吉爾絲·豐塞卡。
一些綠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