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萊頓穩當當落了地。
當然穩當當。
他可是帝國最優秀的間諜,硝煙裡自由來去,至今還能活蹦亂跳的尖兵。
他經歷過太多次戰爭。義或不義的,勝或不勝的,慘或更慘的——他心臟上的彈孔甚至比血肉上的彈孔還要多:對於士兵來講,每打一場真正的戰鬥,就像經歷一次世界末日。
如同詩人在詩歌中詰問的:
‘我是我內心希望成爲的自己嗎?’
小士兵也時常問自己。
在午夜或午夜與黎明到來的折磨中。
坦白點說吧。
比起‘您好’,他更樂意對人說‘再見’——或者‘永別’。
他漫長而空洞的人生需要一個英雄般的退場才能聊以自慰他那直面過焦土的靈魂。
現在正是時候。
他不感到恐懼,甚至有些激動,就像練了幾年巴頓術的年輕先生巴不得和戀人閒逛時遭幾個小混混——雖然結果通常不怎麼好,可在他知曉刀片兒和自己血液的顏色——絕不是藍色以前…
年輕人,或者年輕的先生們總有這種不切實際的英雄幻想。
‘我早晚得乾點大事兒!’
他們嘟囔著小萊頓此時嘟囔的話,如同巡街警並不擔心三兩姑娘對著櫥窗嘰嘰喳喳,卻總警惕男人們聚在一塊默默對視——
小萊頓認爲,這就是他點燃靈魂的時候了。
“我可不只有我自己。”
金斯萊拽弗洛倫斯的速度比女人越過他奔向小萊頓的速度快了太多——她撲了個空,藉著慣性和重力在鼠羣的掌聲中劃出一條滿分的弧線,一圈之後,重新落回金斯萊的懷裡。
這麼耽誤,小萊頓已經喚醒了藏在他血液裡的‘新本能’。
就像金斯萊推斷的。
他的確擁有操縱鼠羣的力量——在某一天,他輾轉反側,來自耳畔低語的方向,蛻皮牆裡露出來紅軟的內臟的洞穴裡,他發現,自己無師自通,一夜便掌握了法門。
鼠羣們十分樂意迴應任何一名‘孩子’…
在之前如此。
現在。
小萊頓感到艱難許多。
也許因爲那個男人的指令,或者四周捲了邊的海浪般的鼠潮實在過於龐大。當他擡起雙手,推一堵牆似的推動無形之力,眼前的浪潮也僅僅靜止了一個剎那。
它們很快繼續向前,碾子一樣碾碎擋在海浪前的一切物體。
“不!放開我!金斯萊!他還是個孩——”
劫匪一樣的偵探緊緊捂住女人的嘴巴,彎腰抄過她的腿彎,把人橫抱在懷裡,腳下向生了風——他越過停步等待的愛德華·史諾後,對方也擡腿跟了上來。
兩個男人都不講話,任聽著女人在金斯萊懷裡掙扎,哭嚎。
她顯然知道什麼是最好的選擇,可理智和感性鮮少同臺演出。
弗洛倫斯抽泣著,攥緊金斯萊的前襟,把頭埋進了男人的懷裡。
“真正無光的剎那總在黎明前…”
小萊頓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沸騰。
它的確沸騰了。
順著男孩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流了出來。這是一種類似膠質的、質地緊實的流體。
它們懸在他下巴上,搖搖欲墜,落地後發出‘嗤’地酸響。
很快。
一些老鼠被‘策反’了。
它們突然掉過頭撲向自己身後的海浪,前赴後繼地送死,鑽進密麻織出的火網中。
每個醫生都能聽見清晰的、彷彿軟骨在口腔裡的脆響。
它們在咀嚼彼此,吞噬彼此。
這是老鼠和老鼠之間的戰鬥,也是一個凡人最終將唾液留在高環、留在這位地上神靈臉上的唯一機會。小萊頓沒想這些。
他只念著堅持。
帝國需要他。
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這一生已經走到盡頭——而他的士兵們,孩子們,會在他死後繼續爲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效命…
陽光會永遠灑在這片沃土上。
“來吧!”
童音撕裂了。
一千根毛針穿透那條柔軟、還未硬漢起來的喉嚨。
他皮膚上鼓起囊腫,一些柔軟也溫柔的,親密而細膩的‘生物’在滾燙中甦醒,沿著嫩乎乎的肌理爬行。
他開始‘膨脹’。
變得像個成年男人。
幾秒。
他又高過了成年男人。
他的頸子老樹似的分了叉,隆起‘犄角’;手臂上的皮膚剝落後又反覆生出新的、反覆剝落;他變得越來越輕盈,彷彿生出了數對兒翅膀。
不知不覺。
逃命的腳步變緩了。
弗洛倫斯不停哀求著,求金斯萊停一停,哪怕只留她自己在原地…
就好像聽見了誰的指令,齊齊放慢步子,回過頭。
望向那座小小的堤壩。
金斯萊努力使自己的面容平靜下來——
在場的所有醫生都如此。
這些紳士很少爲什麼東西垂淚:無論多麼感人的劇目,表演者如何生動,或者小說,傳記,朋友,妻子、情人:
哪怕那張可人憐的小臉兒流了半袋煙的淚珠子都不。
——在報紙宣揚汗毛與硬漢的時代,他們幾乎遺忘了,被擦去了自己‘好像也是人類’的那個留在內臟上的段落。
他們可以,但他們不能——自打從母親懷裡站起來,再也不吮她與生俱來的甘霖後,他們就扳起臉,相互鄙夷,找間諜似的打量彼此細節,一代傳一代地學習模仿著更牢固的先生們。
直到今天。
或者火山噴發的時間。
唯有這些時刻,他們纔想起,自己也僅僅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
“恩者在上——”
年輕醫生呢喃著。
威廉姆斯·詹納則擺脫開攙扶的手臂,朝著早遠了的海浪躬身,行了個聖教禮。
小萊頓若有所感似的,他忽然轉了過來。
回望向已經逃得昇天的醫生們。
他的腳跟相互磕碰,朝金斯萊遙遙敬了個軍禮,轉了回去。
沒有徵兆地朝浪濤奔跑起來。
赤著腳,在鼠羣裡踩出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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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周圍燃起的無形風暴吹開了不停上涌的灰沫,但很快,這些悍不畏死、源源不斷的怪物幾乎淹沒了他。
他剔透的眼睛漸漸變成兩片毛玻璃,醃上了倫敦積年的迷霧。
一瞬間,他身上的色彩豐富起來,如同魯本斯筆下熱情洋溢、對生活與未來充滿希望和美好理想的人兒——像個戰士朝著自己理想中的國度,印錯的鉛字朝著錯愕的翻書者。
魯本斯早就死了。
但壯麗的巴洛克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