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標註點只有三個位置。
東區、南區的工廠,以及公正教會附近的街道。
這三個區域井口密集,公共飲水受到污染不是什麼稀罕事——尤其那些沒有教養的時常喜歡在附近拉尿,水溝裡時有嬰兒或某些還未成型的‘東西’。
“我向老師提過建議,希望政府能規劃、修建倫敦城的排水系統。工匠們有的是避免坍塌的法子。”
愛德華·史諾冷靜地說。
但這個建議一去不復返。
威廉姆斯·詹納無能爲力,愛德華·史諾理解。
這次沒準有機會了。
“這是我們已經討論過的,”金斯萊說:“遺憾,出名的人是費爾康·波茨。”
愛德華·史諾看了金斯萊一眼。
“我們都不在乎這些。”他打從回來,被導師告知弗洛倫斯·南丁格爾的存在,以及一個‘自願獻身’的偵探——當他和金斯萊接觸上幾個小時,他就知道。
他們是一類人。
凡事喜歡走直線的高效人士。
“事實上,我要說的是這裡,”愛德華·史諾在桌面上翻了翻,找出金斯萊的鋼筆,擰開後,下雨似的用筆尖在圖紙其餘顏色部分點來點去,密密麻麻:“是這裡,這裡,以及這裡整片。”
到處都分佈著藍色的墨點。
無論褐色或淺黃色。
“根據你提供的時間——”
偵探打斷:“是我,以及警長丹·巴奇和其餘警察——”
“那不重要,金斯萊。根據你們提供的信息,我做了完整統計:這些藍色標記處的患病時間,與瘟疫爆發處…即紅色位置的市民患病時間相近。”
他擡起頭。
鏡片背後是一雙安靜的眼睛。
“很奇怪,是不是。”
弗洛倫斯愣住。
她俯下身,仔仔細細看愛德華·史諾手繪的地圖:的確,無論象徵著‘最早感染’的紅色區域,或‘其次感染’的褐色,甚至‘最近纔有感染者’的淺黃色地區——無論哪一片,都有藍色的墨點。
即最早和紅色地區同一時間患病的感染者。
這…
就很奇怪了。
“也許他們到處工作?”弗洛倫斯試著找出答案。
金斯萊搖頭:“我委託警長詢問過這方面的問題——工人們的上班路線是規律的。這不合理。”
他指了指地圖。
假如在工作中感染,時間上不可能近乎一致,顏色的擴散區域也將有所改變。
“假設淺黃色地區有一百名十五天前的感染者。這些人竟然不約而同藏了起來?”
金斯萊越說越覺著不對勁…
等等。
他猛然擡頭,幾乎和愛德華·史諾異口同聲:
“雷雨之祭。”
嘭。
門被推開,折了一面撞在牆上。
匆匆闖進來的醫生罵著他能罵的一切知名人士(包括女王),從自己的櫃子裡翻出遍佈摺痕的牛皮包,把辦公桌上的文檔和記錄簿塞了進去。
還和三人打了招呼。
“時間差不多了,愛德華,記得把你之前說的藥劑單帶上…哦,金斯萊先生,午安。南丁格爾小姐,午安。”愛德華·史諾說他忘不了,朝中年醫生點點頭。
對方又很快衝了出去,重重砸上門。
嘭。
房間裡鴉雀無聲。
三個人默默盯著地圖發呆。
…………
……
近郊。
臨時病院。
用金斯萊的話說,這片歪斜的磚房就像拉到一半要急著回家給自己的傻兒子擦嘴的糞便一樣:歪的各式各樣,角度自由。
一位油香油香的胖先生在工地上指揮著工人們,除了左手的懷錶,右手還拿著一柄女士摺扇。
愛德華·史諾一行抵達現場時,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這就是給病人蓋的房子?”
金斯萊看了眼不遠處指手畫腳的肉墩子:和所有倫敦城的胖子一樣,他似乎格外喜好顏色鮮亮的衣物,複雜的、叮噹作響的飾品——他腦袋裡大概永遠不會有疑團,在他身上的‘疑團’沒有消失前,也不會讓任何見過他的人產生其他新的疑團。
他扇著扇子,嘴裡嘟囔著不清不楚地髒話,呵斥工人們腳下不生風。
“愛慕虛榮!愛慕虛榮!你們非要等大人物來了再表現?快一點!再快一點!比我家的騾子還懶!”
他自認自己儀表堂堂,當金斯萊一行路過時,還挺起胸脯,讓那口揣著半個倫敦人伙食的肚子朝向他們:尤其見到金斯萊這位衣著不凡的紳士。
他以爲他是什麼大人物。
“傑夫·波茨向您問好,先生。”
金斯萊當時就斷定。
這絕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
“日安,波茨先生。我們是貝特萊斯皇家醫學院的醫生——請問,我們的辦公室在哪?輕重癥的病區在哪?”弗洛倫斯越過愛德華·史諾,急聲問道。
她們時間不多,既然市民們願意相信,她們更該給信任以回報。
“在哪?”
傑夫·波茨用那隻肥嘟嘟的手拈著摺扇,驚訝地彷彿聽見一句‘請問您瞧見我的喉嚨和嘴皮了嗎’——他甩了個扇花,油香混著脂粉氣,靠近了讓弗洛倫斯格外不適。
她還是喜歡金斯萊身上淡淡的菸草,不算濃烈的威士忌,一些皁角留在衣物上的、說不上香的氣味。
“不就在這兒嗎?我親愛的姑娘,不就在這兒嗎?您有動人的眼睛,怎麼能看不見我們轉瞬建造的、爲憐憫而成的神蹟?”
他像個沒有觀衆的舞臺劇演員,私底下鍛鍊起自己人前的能耐,臺詞和動作誇張的要命——至少比舞臺上誇張。
波茨先生該有個幸福又受關注的童年(畢竟這世上的先知只有兩種,要麼懷孕的女人,要麼故事外的作者。)
看傑夫·波茨這模樣,弗洛倫斯恨不得把他一把掐死。
但她沒有這樣說。
否則金斯萊就要糾正她,‘無法一把’。
總之。
在波茨先生那雙‘您該害臊’的眼神下,金斯萊強行拉著還要爭辯的弗洛倫斯、領著沉默不語的愛德華·史諾一溜煙往剛落成的病區去了。
一片…
嶄新的,並且看不出嶄新的,完好無損、堅固且看不出完好無損和堅固的…
‘新房子’。
到底誰該羞恥?
弗洛倫斯生著悶氣。
她用軟鞋搓著地上的粗砂礫,像十來年前在父親的誆騙下錯失櫥窗里人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