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了咬脣,她看著帳幔之後那隱約朦朧的人影,眸光卻是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幾分破碎的黯然:“我來這裡,只是爲了看你一眼,不是施捨,也絕非同情。。只是,很單純地想要爲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朋友做最後一點事情。”
她不會特意在他面前迴避死亡這一現(xiàn)實,她也知道自尊心強如宇文邕,是絕對不會希望她看到自己而今的慘狀的。畢竟因爲類似病毒性皰疹而導致全身糜爛這種死法,對於他那樣驕傲的一個男人來說,也著實是太過殘忍了一些,所以,她希望的,僅僅是送上他最後一程,讓他臨走之時不會那麼的痛苦和孤單。儘管這遠遠不能補償他這麼多年來對自己的情意,但至少,也是她的一片心了。
“第一個……朋友?”似是帶了幾分痛楚地慢慢咀嚼著這句話,許久之後,宇文邕這才重新開口,不過說話的對象卻是換成了默立一旁的宇文憲:“五弟,你先出去吧。”
說他貪心也好,說他奢望也罷,即便是在臨死之前,他也希望他們之間能夠有一次相對美好的獨處。不再冷嘲熱諷,不再互相抗拒,不再,有那麼多的傷人和難堪。或許,這也是他終其一生最大、也最不可能實現(xiàn)的願望了吧?
“好。”點頭應下,宇文憲自是明白其實早在清顏出現(xiàn)的時候他就該自覺地消失了。轉頭看向清顏,他勉強勾了勾脣角,俊朗明淨的笑靨不在,只剩滿臉空寂的悲愴:“我就守在外面,有什麼事喊我便是。”
“嗯。”輕輕頷首,清顏目送著這個曾經(jīng)如同陽光一般溫暖和煦的男子離開,卻是打心底裡生出了幾許惆悵和哀婉。時間果然是世間最恐怖的東西,它往往在流年不經(jīng)意的增減之中就能夠將一個人改變地面目全非,無論再怎麼尋找,過去的始終都是過去了,留不住,也挽回不了。
“我們都變了,不管怎樣拼了命的留戀,也都回不去了。”大概是看到了她的小動作,宇文邕很準確地就道破了清顏的心中所想:“現(xiàn)在回憶起來,當年的一切都好像只是我在無盡黑暗中做的一場綺麗無比的美夢,一旦醒過來,除了偶爾的懷想之外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可是誰又能知道,如果可以,他寧願一輩子活在夢靨的世界永不醒來呢?因爲無論那裡有多黑暗,她都始終是他生命裡唯一的光明和溫暖,他不用擔心她會離開,更不用想著她終有一天會屬於另外一個人。在他的夢境中,她只是他的,只屬於他,然而回歸現(xiàn)世,他卻不得不接受她已經(jīng)棄他於不顧的事實。
這樣天與地的落差,對他而言,無異於從天堂跌落至地獄。好在他如今終於快要解脫了,他很快,就要脫離這具軀殼,去往真正的地獄,面對所有應受的懲罰。而她,大抵會長命百歲,和那個禍害遺千年的高長恭一起,兒孫滿地,福壽延綿。
這應該,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即便是夢,那也是我們一起做過的夢。”慢慢走到牀榻邊上,清顏並沒有去管宇文邕驟然緊張起來的眼神,而是自顧自地背倚著榻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尖尖的下顎抵著膝頭,眼神竟是罕見的茫然和悽迷:“宇文邕,說實話,你有沒有那麼一刻曾經(jīng)覺得,我和這個世上的女子並不一樣?”這是她埋藏在心底許久的秘密,除了那個能掐會算的神棍姜季,這麼多年以來,便是面對和她最爲親近的長恭,她也沒有吐露過分毫。
現(xiàn)在,她也不清楚自己爲何突然要和宇文邕說起這些,但是莫名的,就有那樣的一種情緒在驅使她,驅使著要她告訴這個男人,其實在她心裡他也是極爲特殊的存在。如果不那麼做,她直覺她的餘生都會在後悔中度過的。
“呵呵,我從來就不覺得你會是這世間的女子。”望著那幾乎是擡手便可碰觸的窈窕身影,宇文邕的嘴角不自覺地漾起一個淺淺的笑弧,正待伸手,卻在視線觸及自己手臂上數(shù)不清的瘡口之時愣在了原地。停留在空中半晌,他到底還是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然後靜靜地闔上雙眸,防止一絲一毫可能出現(xiàn)的神情流露而出。
他真是恨極了現(xiàn)在的自己,從來沒有一刻,讓他比現(xiàn)在更加痛恨自己的力不從心。
“是麼?”神色稍霽,清顏的嗓音放得很低,襯上她與生俱來的清冷音質(zhì),竟是意外地顯出幾分空靈的味道:“那如果我告訴你,我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也會相信麼?”
儘管知道面前之人大限將至,這句話出口的瞬間清顏還是忍不住吊起了一顆心。如此荒誕的情況,放在南北朝這樣的時代,根本就是怪力亂神,她原本從不指望會有人相信。但因著訴說的對象是他,自己居然無端地便是生出一股期盼之情來,所以此時此刻,他的回答對她而言重要無比。
“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依舊保持著雙眼緊閉的狀態(tài),宇文邕低聲喃喃,除了愈發(fā)透出的虛弱以外,他的語調(diào)竟是連半分變化也無:“想來也是啊,你和這裡的女子壓根就沒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且爲人處事素來驚世駭俗,若說你真是生在這裡,那才叫我無法相信呢。”
他並不是那種迂腐死板之人,更兼之說出這話的人是她,所以,無論什麼他都會信。
“就算我說我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你也不會說不相信的吧?”沒好氣地一語點破他的想法,清顏似乎頗有幾分無可奈何:“宇文邕,我知道這種事情說出來太過離奇,但那卻是事實,我……其實真的,不屬於這個時代,而是來自很遠很遠的未來世界,這樣說,你能夠理解麼?”
“所以你能夠預知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所以你纔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於關鍵之時不斷提醒我?”饒是瀕於病危,宇文邕的頭腦依然思路清晰,也許是因爲迴光返照的緣故,此時他的臉色,比之先前無疑要好上太多,可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認爲還有奇蹟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是,不過我終究還是什麼都變更不了。”埋頭於雙膝之間,清顏忽然覺得渾身都脫力了。任憑她再怎樣努力,於命運面前,也只是再微小不過的一粒塵埃,於是,最終也只能選擇妥協(x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