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和穀雨惴惴不安地站在榻邊,等李答風(fēng)給昏迷的姜稚衣診脈。
片刻後,李答風(fēng)鬆開切脈的三指:“連日趕路疲累, 加之受驚波動心緒,睡一覺就好, 無妨?!?
李答風(fēng)吩咐她們給姜稚衣點上一盞安神香, 朝元策遞了個眼色, 當(dāng)先往外走去。
元策坐在榻沿,靜靜看著昏睡中眉頭緊鎖的姜稚衣,沉默良久, 將她壓著被沿的手輕輕拿起來,蓋進(jìn)被衾裡,起身出了臥房。
闔上房門一回身,對上李答風(fēng)意味深長的眼神。
“說吧?!痹咝币猩侠戎?,一擡下巴。
這一路以來, 他隔三差五讓李答風(fēng)給姜稚衣診“平安脈”,聽李答風(fēng)每診一次都說她的血瘀少了些許, 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這種眼神。
“她的血瘀還殘留最後一點,不過這點血瘀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不妨礙她的認(rèn)知了,她最近仍維持著這段記憶,可能是心裡不願面對真相,現(xiàn)在就看是她自欺欺人的本事大,還是接連受到的刺激大——這幾天你隨時做好準(zhǔn)備?!?
元策偏頭望著那間臥房,廊燈映照下的臉一半在明,一半隱沒於陰影, 半晌過去點了點頭:“知道了?!?
長夜靜謐,臥房榻上, 姜稚衣雙目緊閉,睡夢之中腦海裡晃過一幕幕模糊零散的畫面——
“不就是隻蛐蛐兒,不知道的還以爲(wèi)我放蛇咬你了!”吊兒郎當(dāng)?shù)纳倌晔謱氊惖貙⒛请b跳到她身上的蛐蛐捉回去,低頭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滿眼心疼地問著蛐蛐有沒有受驚,見蛐蛐無事,還將那東西重新拎起來給她看,“我這蛐蛐兒勇冠三軍,可是百年難遇的戰(zhàn)神,跳你身上,也是你的福氣!”
她本已快被噁心暈,眼見他還要把蟲子往她跟前遞,氣得暈都暈不過去了,一面心驚膽戰(zhàn)地後退,一面顫抖著擡起一根食指:“來人,給本郡主把這髒東西碾了!”
護(hù)衛(wèi)上前拍飛那蛐蛐,一靴子碾上去。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火冒三丈推搡上來。
護(hù)衛(wèi)趕緊上前攔人:“這是永盈郡主,不得無禮!”
“我管你是郡主還是公主,你弄死了我的蛐蛐兒,就要給我的蛐蛐兒賠命!”
畫面忽而一閃,到了春日曲水流觴宴——
“我有一隻好蛐蛐,英勇無比戰(zhàn)三軍,一朝落入潑婦手,命喪黃泉苦兮兮!”輪到少年作詩,那少年舉觴面對衆(zhòng)人,朗聲念出這麼一首來。
她坐在曲水邊氣笑起身:“沈元策,你說誰潑婦?”
少年一臉嫌棄地斜眼看了看她:“誰站起來了就是誰唄!大家夥兒說是不是???”
畫面再閃,又到了狹路相逢的街巷——
“喲,我道是誰的馬車這麼橫,原是惡名昭著的永盈郡主!”打馬在前的少年嘖嘖搖著頭,對著她的馬車指指點點。
她移開車門望出來一看,冷笑一聲:“我道是誰的嘴這麼臭,原是臭名昭著的沈敗家子兒?!?
“我名聲再臭也能討著媳婦兒,你脾氣這麼大能嫁得出去嗎?郡主還不知道吧,聽說前些天聖上召見四殿下,要給四殿下指婚,問他兒時與你交好,如今可還對你有意,四殿下說了八個字——兒時戲言,不可當(dāng)真!”少年哈哈大笑。
浮光掠影漸止,陷入了一段漫長的空白,畫面再次閃回之時,到了玄策軍凱旋之日的茶樓——
“要下毒也不會當(dāng)街,這茶自然沒什麼不能喝。不過,方纔我就想問了,請問姑娘是?”打仗歸來的少年高踞馬上,仰頭望著她問。
“郡主在這帳子裡折騰這麼久,不妨直說,看上什麼了,能給的,臣自不會吝嗇?!?
身後山賊的腳步越來越近,她摔倒在地,抓住了眼前那片救命的衣角。
馬上人皺眉垂下眼睫,慢慢抽出自己的衣角,將她的手一把甩落進(jìn)泥地。
軍營牀榻——
她一身狼狽地醒來,看見少年坐在榻沿,一腦袋扎進(jìn)他懷裡:“阿策哥哥!”
……
“啊——!”一聲淒厲的驚叫劃破清晨的寂靜。
天光大亮的臥房裡,趴在榻邊的驚蟄和穀雨嚇了一跳,一擡頭,看見姜稚衣一臉驚恐地坐了起來,頂著一張蒼白的臉,額頭滿是細(xì)汗,正一口口大喘著氣。
“郡主怎的了?可是又魘著了?”驚蟄慌忙上前給她順氣。
姜稚衣目視前方,緊盯著窗外陌生的園子,隨著喘息慢慢平復(fù),愣愣轉(zhuǎn)過頭來:“驚蟄,我這是在哪兒呢……”
“在沈府,姑臧的沈府,您昨日已經(jīng)跟著沈少將軍住進(jìn)來了,您忘了嗎?”
“沈府,姑臧……”姜稚衣一雙杏眼空洞無神地呆滯著,“那我現(xiàn)在是誰?”
“郡主,您別嚇奴婢,您是永盈郡主呀!”
“我除了是永盈郡主,還是誰?”姜稚衣一把抓向驚蟄的手,恰好穀雨端茶過來,茶盞不意被拂落,啪一聲響,碎落在地。
一道腳步聲飛快靠近臥房:“少夫人,裡頭可是出了什麼事?”
像聽見什麼要命的稱呼,姜稚衣渾身一顫,臉上霎時慘無血色,顫著嘴皮子喃喃道:“那不是夢……我跟沈元策真的定親了……”
驚蟄看著她這反應(yīng),心下陡地一沉,緊張地吞嚥了下,朝外道:“郡主噩夢驚醒,打翻了茶盞,無事。”又吩咐穀雨,“你去跟他們說,郡主要更衣梳洗,讓人都退到五丈之外去,然後你就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靠近?!?
穀雨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眼見驚蟄如臨大敵的模樣,不敢多問地趕緊應(yīng)聲出去照做。
確保附近已無人可聽見她們的對話,驚蟄輕聲問:“郡主,您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姜稚衣遲疑著點了點頭,又難以置信般搖了搖頭,緊緊握住驚蟄的手:“驚蟄,我這是怎麼了?我爲(wèi)什麼會這樣……我爲(wèi)什麼會和沈元策……”
“郡主,您還記得四個月前,您的腦袋磕到了馬車嗎?”
姜稚衣呼吸一窒,盯了驚蟄半晌,怔怔道:“所以我纔是那個失憶的人……?”
等等,還不光失憶,她是記憶錯亂了?
“是、是那捲話本……我把自己當(dāng)成了……”姜稚衣結(jié)結(jié)巴巴說到一半一頓,停頓的空隙裡,像是捋出了更多記憶,話本里的,現(xiàn)實裡的,磕到腦袋前的,磕到腦袋後的。
“那我、我跟沈元策,我跟他我……”
姜稚衣一垂眼,看向自己握著驚蟄的手,腦海裡卻浮現(xiàn)出另一隻手與她十指相扣的畫面。
像被什麼燙著,姜稚衣驀地一鬆手。
轉(zhuǎn)開眼,瞥見自己雪白的腳,又想起那隻手握過她腳踝,輕輕打圈撫摸著她的畫面。
像被嚇到似的,姜稚衣又驀地將腳縮回了被衾下。
驚蟄眼看她驚慌失措地,將自己渾身上下“失守”的地方一處處遮起來,從頭髮到肩膀到腰到腿彎,最後似乎發(fā)現(xiàn)怎麼遮也遮不完,一把抱緊了自己。
這一下,突然又像想起什麼更不得了的事,深深倒吸一口氣涼氣,擡手觸摸上自己的脣。
驚蟄心裡咯噔一下。
姜稚衣十根腳趾一根根蜷縮起來,含著哭腔喊道:“驚蟄,我不乾淨(jìng)了——”
*
驚蟄安撫了姜稚衣整整兩刻鐘都是無用,兩刻鐘後,姜稚衣滿面都是悔恨的淚水,抓心撓肝地問天問地——
“爲(wèi)什麼會這樣……爲(wèi)什麼沒人告訴我真相,沒有一個人阻止我?”
“寶嘉阿姊幫我出主意,舅父也願意認(rèn)他當(dāng)外甥女婿……我傻了,他們也不清醒嗎?”
“他以前是個什麼人,他是怎麼對我的?成天鬥雞走狗混跡賭坊,對我出言不遜,打個仗回來還不可一世裝不認(rèn)識我……”
“我居然對這種人死纏、死纏爛打了那麼久?他不搭理我,我大半夜在他府門口吹兩個時辰的冷風(fēng)?那可是臘月大雪天的風(fēng)……我怕不是得了失心瘋才吹這個風(fēng)!”
“我爲(wèi)了跟他定親還追到書院去……那書院裡一羣登徒子,我居然也爲(wèi)他忍了?我還因著他崴了腳,將這事鬧得全長安人盡皆知……”
“我堂堂郡主的臉全都丟盡了——!”姜稚衣一筆筆賬掰算過去,顫巍巍抽著噎喘著氣。
驚蟄拍撫著她的背脊:“郡主稍安,奴婢此行回京,長安城裡都在傳您與沈少將軍是金玉良緣,倒沒有人說您的不是……”
“金玉良緣?他沈元策夠得上這良緣,配我爲(wèi)他跋涉千里嗎……”
想到這裡,姜稚衣終於記起自己的處境,心如死灰地看向驚蟄,失神道:“如今這親事木已成舟,我人在河西,離長安一千多裡,我該怎麼辦……”
“郡主,您若當(dāng)真想清楚,不願認(rèn)這糊塗親事,只要您一句話,這一千多裡,奴婢來得,也陪您回得!”
“我當(dāng)然想清楚了,我腦子都清楚了,我還想不清楚嗎?”姜稚衣收幹了淚,深吸一口氣,“你說得對,這一千多裡,我能來,也能回,我們現(xiàn)在就走!”
眼看姜稚衣一把掀開被衾,不管不顧地下榻,驚蟄匆忙給她披上外衣,還沒來得及開口提醒,就見她一把推開了房門。
房門外,自驚蟄方纔要求的五丈之外起,十步一崗,從長廊延伸到庭院裡的鵝卵石路,再到遙遠(yuǎn)的院門,全是披盔戴甲肅立著的玄策軍……
姜稚衣被這場面震撼得,緩緩扭頭看向驚蟄。
驚蟄連忙上前,一把合攏房門,將她拉了回來:“郡主,這就是奴婢方纔要說的,今晨沈少將軍接到緊急軍務(wù),不得不離府前往軍營,臨走派了這些人過來,吩咐他們照看好您,眼下這院子已經(jīng)被團團包圍,咱們?nèi)暨^不了沈少將軍這關(guān),恐怕很難回去……”
“……他找人圍我?guī)质颤N?”
“郡主,您這會兒腦子裡亂,可能還沒捋清楚,沈少將軍應(yīng)當(dāng)早就知道您失憶的事……”
訊息太多,衝擊力太強,姜稚衣這半天光顧委屈,的確還沒來得及去思考——沈元策怎麼回事?
是啊,她可不是單純倒追他,而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那本《依依傳》的女主人公,從頭到尾都在以他舊相好的身份自居,那他應(yīng)當(dāng)一開始就知道她在發(fā)瘋,爲(wèi)何不直截了當(dāng)揭穿她,看她瘋了這麼久,還——陪她一起瘋?
姜稚衣暈怔怔地從門邊退回來,想了想:“……驚蟄,我怎麼覺得,這事好像不對?”
“郡主此話怎講?”
“你覺得,他是爲(wèi)何與我定親的?”
“奴婢瞧著沈少將軍是當(dāng)真喜歡上您了,怕您恢復(fù)記憶以後不認(rèn)賬,所以急急定下親事,把您騙來河西?!?
“可他以前明明像我討厭他一樣討厭我,我一開始找他發(fā)瘋的時候,他好像也很不待見我……”
“那您想想他是何時對您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大概就是那時候喜歡上您了吧?”
姜稚衣在榻沿坐下,忍著悔恨與尷尬閉了閉眼回想起來,想著想著忽然臉色一變。
沈元策對她轉(zhuǎn)變態(tài)度,好像是從打碎那枚衣字佩起……
話本里說,女主人公贈予男主人公的信物是一枚懸掛雪青色流蘇的月牙形白玉佩,上頭雕刻著女主人公的名字,所以她當(dāng)時稀裡糊塗地將那枚衣字佩誤認(rèn)成了自己給他的定情信物。
可那枚衣字佩絕對不是她的。
他房裡爲(wèi)何會有那枚玉佩?那枚玉佩又是誰的?
姜稚衣霍然一擡眼:“裴雪青?”
當(dāng)時由玉佩引發(fā)的那場掐架,最後的結(jié)果是裴雪青說自己得了臆病??涩F(xiàn)在看來,得了臆病的人明明是她。
既然那玉佩不是她的,那麼應(yīng)當(dāng)就是裴雪青的了……難道裴雪青和沈元策纔是真正私定過終身的相好?
那裴雪青爲(wèi)何要說自己得了臆病,沈元策既然已經(jīng)有了相好,怎麼還跟她定親?
而且,沈元策與她求親,正是裴雪青帶著另一半玉佩找上門來的那天。
一面負(fù)心於前任相好,一面陷她於搶奪他人夫婿的不義,還將她坑蒙拐騙到了千里之外,讓她如今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沈元策,他還配做個人嗎!
*
姜稚衣越捋越亂,越想越覺得可怕,一整個白日,幾次打開房門與窗子,都看見那些玄策軍雷打不動地守著她,連穀雨去取她的膳食,也有人貼身跟隨。
她讓驚蟄陪她出去透透氣,他們並不干涉,但等她走到府門附近,試著出府,便立馬有人上前阻攔,說少夫人昨夜上街出了岔子,若想出府,還是等少將軍晚上回來爲(wèi)好。
她算是明白了,沈元策昨日看到她因蛐蛐大受刺激,大概也懷疑她快恢復(fù)記憶了,所以纔將她近乎“軟禁”在了這裡。
也就是說,她眼下當(dāng)真被困住了,除非過了沈元策那一關(guān),別說回不去長安,她連這小小的府邸都出不去!
夕陽西下,天色漸晚。姜稚衣一時有些恍惚,突然在想,若她沒有恢復(fù)記憶,今日會在做什麼?
開開心心等著沈元策回府?也說不定根本等不到他回府,就去軍營找他了。
可是此刻,直到夜深,她依然像個木頭一樣枯坐在房中。
她總覺得還有一些事是她沒有想通的,但她今日又哭又罵,驟然得知這麼多訊息,實在太疲憊了,腦筋怎麼也轉(zhuǎn)不動了。
不知到了什麼時辰,房門外忽然有人低低叫了一聲“少將軍”。
篤篤兩下叩門聲響起,門外的人開口道出一個“姜”字,便不知何故將剩下的話吞了回去,而後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等她的迴應(yīng)。
姜稚衣心跳得快到嗓子眼,從美人榻上坐直身子,與一旁驚蟄對了個眼色。
驚蟄鼓勁般朝她點點頭。
姜稚衣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光懷疑她可能要恢復(fù)記憶,沈元策便擺出了這麼大的陣仗,若確定她已經(jīng)清醒,可不知還有什麼等著她。
眼下她唯一能夠掌握的主動權(quán)便在於自己的記憶。只要她不說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了記憶,至少能先穩(wěn)住沈元策,有機會將這些看守她的人撤去。
之後,再走一步看一步。
睜開眼,姜稚衣口齒清晰地道了一聲:“進(jìn)?!?
房門被人緩緩?fù)崎_,元策站在門檻外,慢慢掀起眼皮,朝裡望來。
姜稚衣端坐在美人榻上,迎上他試探的目光,回想著自己過去四個月是怎麼對他笑的,嘴角一點點揚起來,甜絲絲地道:“阿——”
元策眨了眨眼。
姜稚衣嘴角僵硬地一頓,努力重新張口:“阿——”
元策:“?”
“阿————”
元策歪了歪頭,繼續(xù)等。
“阿嚏……”姜稚衣拿帕子捂住了嘴,打了個不太地道的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