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沒想到秋玉離開前還有時間跟檀香提起這個,忙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姐姐聽說了家裡的一些消息,讓我送些新做的鞋襪回去罷了。”
“原來如此。”玉蘭笑道,“晚香館其實不忙,空閒是有的,只是錦繡回了霍家舊宅,如今上房的事都要你和玲瓏兩人照管,哪裡抽得出手來?多半是要落空了。”
春瑛心裡清楚,只是秋玉這麼說了,應該挺有希望,便隨意笑笑,沒說什麼。
玉蘭看了她兩眼,又笑道:“你若不嫌棄,與我換班如何?實話跟你說,我今兒晚上想要回家一趟,可正輪著我的班呢,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若你替我上了這一班,後日輪著你的班時,姐姐便替你上一回,如何?”
春瑛詫異地望向她:“這怎麼一樣呢?我是在屋裡做活啊!”
玉蘭扯了扯嘴角:“難不成你還信不過我?不過是打掃屋子,還有別人在呢,我哪裡敢做什麼手腳?我從前在太太院裡,也做過這個,從沒出過差錯!”
春瑛還是覺得不妥,只是一個勁兒搖頭:“不行的,叫表小姐和玲瓏知道,一定會生氣!”
“她們不會知道的。”玉蘭拉過她的手,“我方纔聽說了,後日靖王妃要帶小世子回孃家,到時候姑太太和表小姐定會到老太太院裡去,沒兩個時辰都不會回來。青姨娘和玲瓏也會跟著去,你趁這個機會回家,吃頓飯都夠了!早早兒回來,有誰知道?你那日橫豎也是一個人待在上房發呆,倒不如……”
“不行不行!”春瑛站起身,緊皺著眉頭。霍家人從不輕易允許侯府的丫頭進上房,要是她放玉蘭進去,不用表小姐發話,玲瓏就能吃了她!
玉蘭忙拋出另一個誘餌:“求你了!只是今天晚上!我真的急著要回去!姐姐答應你,只要你幫了這一回,以後你什麼時候想回家了,我都給你替班,如何?!只要有人幹活,上頭哪會管你在不在院裡?就算不在,隨便找個藉口拖一拖,也不會有人起疑的!春兒……”
春瑛心中有一刻動搖了,如果真的能隨時找到人替班的話,她就能得到自由活動的時間……但她考慮過後,還是搖了頭:“不行!姐姐今晚想出去,我替你班就是了,橫豎我要做表小姐的鞋子,順便看茶爐子也不費什麼力氣。但上頭不發話,我真的不能讓你進正屋。”
玉蘭咬咬脣,忽然笑得很燦爛:“那好吧,姐姐就不強人所難了。其實我就是覺得你爲人最好,纔想請你幫忙的……哎,吃點心!你瞧,點心都放涼了,快吃吧!”仍舊親親熱熱地勸春瑛多吃一點。
春瑛一邊咬著雞油卷兒,一邊悄悄打量玉蘭。不是她多心,而是玉蘭對於進正屋打掃這件事似乎太過熱衷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目的。這原是自己的差使,在姑太太和表小姐都不在的情況下,萬一屋裡丟失了什麼東西,豈不是要算到自己頭上?春瑛暗暗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玉蘭。
不過玉蘭再也沒提過類似的請求,當晚也沒請假。春瑛經過茶房,見她坐在茶爐子旁發呆,問了一句她爲什麼不回家,她只是笑笑說打消主意了就完事,過後也表現得一切正常。春瑛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日,青姨娘把春瑛找了去,帶著幾分埋怨道:“你這傻孩子,想要回家,怎麼不跟我說?還要巴巴兒地叫你姐姐求到檀香面前,再由檀香找我開口?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我不是說了,有事只管找我麼?”
春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小聲賠禮。其實她心裡還沒把青姨娘真正當初是親近的長輩,不過是跟母親相熟卻又多年不見的友人罷了,就象是現代時,老媽的高中同學似的,對方待她好,她待對方便親近一點,但若對方叫她把自己當成是家人一樣不用客氣,她是絕不會當真的。
青姨娘嗔了她幾眼,嘆道:“罷了,我就知道你們姐妹倆還跟我生分,你年紀小就算了,你姐姐怎的也這般?請假的事我就作主了,明兒一早,你把屋子先打掃一遍,就回去吧,太太和小姐要在老太太院裡消磨半日呢,用不著你,但是申時(下午三點至五點)前一定得回來。可記住了?”
春瑛歡喜地連連點頭:“我絕對不會遲到的!”青姨娘笑了,拿過一個包袱:“這是我的幾件舊衣裳,以後是穿不得了,胡亂賞了人,我又捨不得,索性給你娘吧。順道給我帶聲兒好。”
春瑛接過包袱,見裡面都是豆綠色、寶藍色、棗紅色之類的衣裳,比較鮮豔,的確是青姨娘不方便穿的,便替母親再三謝過了。回到房間裡,收拾了幾樣要帶回家的東西,記起秋玉的話,便問玲瓏討了個給老太太送東西的差使,找姐姐去了。
到了地方,先見過老太太。她問起姑太太的飲食起居,春瑛一一答了,她也有幾分歡喜:“能吃下東西就好,我昨兒見她,果然精神多了。她既愛吃米湯,怎的不開口?叫廚房做去!青鮫和檀香只要把她們主子侍候好就夠了,吃食就交給底下人去做。媳婦兒——”坐在一旁的太太安氏忙起身聽令:“在。”“你回頭吩咐廚房,叫他們熬米湯,姑太太什麼時候要吃,就立刻做好送上來。若是有誰敢有一絲怠慢,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安氏忙不迭應了,便急急去安排。
老太太又問了表小姐的起居,春瑛一一答了,她便滿意地點點頭:“好好用心服侍吧!琉璃,拿個大賞封給她。”
不等春瑛高興,便有丫頭拿了一個墊子過來,鋪在春瑛面前。春瑛眨眨眼,想起玲瓏教過的“禮數”,知道這是要自己磕頭謝賞,雖然心裡彆扭,還是乖乖磕了下去,口稱“謝老太太賞”,才接過賞封退出屋子。秋玉早在外頭等得心急,看見她便是一喜,連忙拉著她回房。
關上門,秋玉急急問:“回家的事可是準了?”春瑛點頭,她頓時鬆了一口氣:“檀香雖打了包票,到底心裡不踏實,如今可好了。”她翻出一個包袱,從裡頭揀出一個藍色小包來,順手一倒,便倒出一堆金銀錁子和首飾,有戒指、手鐲、金花、簪子,還有些零零碎碎的珍珠寶石之類的。
春瑛一看,就認出其中幾樣是秋玉平時戴慣的,忙問:“這是姐姐積攢的東西?用不著拿這麼多回去吧?姐姐就不留幾樣?”
秋玉道:“我還有呢,用不著這麼多。我打聽得爹的新差事有眉目了,家裡正需要錢去打點。這一年裡,因爲家裡花費少,我也沒往家裡送銀子,自己攢起來置了些首飾,連同主子們賞的,有七成都在這裡了。你拿回去,跟爹孃說,讓他們放心使,首飾儘可以拿出去當,只是別賤賣了。”她拿起一個珍珠戒指:“比如這個,這不是尋常珠子,原是北邊兒的清國皇家御用的,叫什麼東珠,有一回王妃娘娘回來看老太太,見我侍候得好,便隨手賞了我。上面沒什麼印記,也不是忌諱的東西,可要是當成尋常珠子,幾兩銀子賣了去,可就吃大虧了!”
春瑛又產生了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忙晃晃頭,推道:“雖然上面沒有印記,可要真是靖王妃賞的,姐姐叫爹拿去當了,回頭別人問起來,豈不尷尬?這種東西姐姐就留著吧,這裡也有幾十兩銀子了,再添上家裡的,怎麼也夠了吧?”
秋玉想了想,便依然收起了幾樣貴重珠寶,其他的都包好了交給妹妹,又翻出幾雙新鞋。
門忽然開了,紋玉走了進來,後頭還跟了兩個面生的丫頭。她們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了,又去關窗子。秋玉忙問:“這是怎麼了?”看了看其中一個面生的丫頭:“默兒怎麼會來?”
那叫默兒的丫頭抿嘴笑了笑,沒說話,另一個丫頭便道:“有外頭的男人進來給老太太請安,上頭叫丫頭們迴避呢。她沒處去,便跟紋玉姐姐和我一起回來了。”
秋玉有些詫異:“是哪家的少爺?默兒,你主子呢?”
默兒細聲細氣地說:“大少奶奶到後堂迴避了,我原是在廊下侯著的,進不了屋,只好求紋玉姐姐幫忙。”她悄悄打量了春瑛一眼,春瑛衝她笑了笑,她便抿嘴笑著算是迴應了。
紋玉跟春瑛打了聲招呼,便坐到牀邊:“並不是本家的少爺,我估摸著,大概是老爺在外頭新招的門客什麼的,老太太聽說是舊識,便召他來說話。”她皺起眉頭,叫住另一個丫頭:“彩鵲兒!你這是做什麼?!”
彩鵲兒正把窗子撐起一條縫兒,偷偷往外看,聞言回頭笑道:“我不會叫人看見的,好姐姐,你就讓我看一眼。你難道不想知道,老太太特地召來的人,長什麼樣兒?”
這話說得屋裡的人都起了好奇心。春瑛心中一動,生起一個念頭,咬咬脣,便湊了過去:“他進來了嗎?也讓我瞧瞧?”秋玉皺眉,扯了扯她的袖子。
“等會兒……來了!”彩鵲兒佔據著有利位置,不肯讓開,“咦?長得挺體面的,就象戲文裡說的,一表人才吶!默兒,快來瞧!”
默兒抿嘴笑笑,依言探頭瞧了一眼,便迅速縮了回去,點點頭。紋玉又好氣又好笑地戳著彩鵲兒的腦門,罵道:“你自己臉皮厚,別帶壞了默兒!你當人人都象你呀?沒臉沒皮!”
彩鵲兒撅起嘴:“我就不信姐姐不想知道!聽說這人是住在府裡的,咱們認一認長相也是好的。省得見了面不認得,把人家少爺認成了小廝,叫人家笑話咱們沒眼力!”
這話把紋玉和秋玉都說動了,依次偷看了一眼,縮回頭後,都沒說話。春瑛心急,忙伸頭過去瞧了,果然正如她猜的那樣,就是周念!
周念一身青布衣,頭戴方巾,站在院中,低頭瞧著地上,目不斜視。一個婆子在旁邊侯著,不一會兒,另一個婆子從屋裡掀簾子走出來叫道:“老太太讓你進去。”他才鞠了一躬,略整整衣冠,便擡腳往屋裡走。兩個婆子迅速跟了上去。
春瑛正想瞧得清楚些,彩鵲兒便把她推到一邊:“你瞧了這麼久,該換我了!哎呀!他怎麼走了?是進屋裡了麼?”
“是,他進去了。”春瑛深吸一口氣,轉身回來,見秋玉望著她若有所思,有些不自在:“姐姐瞧我做什麼?”
秋玉笑笑:“沒什麼,只是……想起一個人……”頓了頓,她換了語氣:“這人我聽說過,也不是什麼少爺,聽說是侯爺從前一箇舊相識的兒子,那位舊相識犯了事,夫妻倆都死了,只餘這一個兒子,被沒入官中爲奴。侯爺顧念舊情,花了好多年功夫打聽,才知道了他的去處,便想法設法將人弄回了京城,如今就在咱們府裡當差。”
彩鵲兒忙問:“那他也跟咱們似的,是與人爲奴了?不過他是官奴……豈不是比咱們家生子兒還不如?”
春瑛忙道:“這樣比就沒意思了,他畢竟是侯爺老朋友的兒子,我看侯爺也未必會讓他做下人的活,你要是瞧不起他,可沒什麼好處。”
彩鵲兒白了她一眼:“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哪個理你?”說罷比安冷哼一聲,走到另一邊的牀沿坐下,撇開了頭。
秋玉臉沉了沉,笑著對春瑛道:“趁著這位爺進了屋子,你趕緊走吧,不然也不知道幾時能出去呢,姑太太和表小姐只怕還等著你去侍候。”
春瑛更希望留下來等周念,不過秋玉這麼說了,她也不好再留,忙拎起包袱,跟紋玉和默兒打聲招呼,便告辭離去。
外頭院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不見,只是每扇窗後都隱隱傳來竊竊私語,春瑛忍住笑意,匆匆低頭邁出院子,才走到拐角,便冷不防被人一把拽到路旁的樹叢後,嚇了一大跳,正要喊人,卻被緊緊捂住了嘴,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別叫,是我!”
她冷靜下來,掙開一看,原來是三少爺。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八、路老爹的新差事
春瑛迅速掃了周圍一圈,後退兩步,福身行禮:“三少……”
“得了!”三少爺李攸有些不耐煩,警惕地左右望望,“趁現在沒人,我有話要囑咐你,聽好了,別插嘴!”
春瑛忙束手低頭作傾聽狀。李攸便道:“你方纔也瞧見了吧?念哥兒回來了,他如今被調進咱們府裡,就在前頭外書房裡做小廝。當然,這只是在外人面前的說法,實際上當然不會委屈他。他回來有些日子了,總念著要見你,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什麼時候能抽空去見他?”
春瑛忙道:“我剛纔請了假,明天早上回家,申時前回來。到時候方便見面嗎?現在……表小姐升了我做二等丫頭,在正屋裡侍候,出門沒以前那麼容易了。”
李攸皺皺眉:“怎麼就升上去了?那可不好辦,二等丫頭回家,行蹤是瞞不了人的。”
春瑛不太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只見他皺眉想了一會,才道:“罷了,我記得你家搬了新院子,位置挺靠近園子的吧?還記得去年念哥搬離竹夢山居後住的屋子麼?”春瑛忙點頭,他便繼續道:“那間小屋旁的角門,通往後街的幾個舊院子。念哥就住在其中一間,那一帶沒別人住了,三清又住在側門的小屋裡充作看門人,不會有人看見的。你算準時間,吃過飯便提早動身,只對人說你要直接從園門進來,趁機去見他一面吧。”
春瑛張張嘴,還是點頭應了。李攸彷彿鬆了口氣似的:“我真不明白念哥爲什麼一定要見你,總之,我是完成他的託付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他重新嚴肅起來,兩眼直盯著春瑛:“你從前沒見過他,也不認識他,如果被人看見你們碰面,絕對不許說出他曾經在府裡住過這件事!連你的父母至親也不能說,知道嗎?!”
春瑛連連點頭。她不是笨蛋,怎麼會犯這個錯呢?
李攸終於滿意了,再看一眼周圍,才一邊嘀咕:“你這丫頭,怎的偏偏就挑這時候升二等……”一邊撣撣袖子,往大陸上走去。
春瑛實在不懂三少爺爲什麼要在她的升職問題上糾結,她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等到三少爺的身影完全消失,又有人影朝老太太院子的方向走來,才離開了樹叢,返回晚香館。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便起牀梳洗好,非常迅速地完成了正屋的三分之一清掃工作,而這時候,表小姐才起牀。等到姑太太與表小姐母女倆都梳洗完,吃完早飯,再叫來軟轎,擡著姑太太慢慢往老太太院子去,她才非常乾淨利落地把剩下的活也幹了。
玉蘭站在門外掂起腳尖往屋裡探看,見狀乾笑道:“我當妹妹爲什麼不在意呢,原來是練就了一雙快手。”
春瑛笑了笑,最後把書案上的文房四寶都收拾整齊,才關好門窗,離開正屋,留下玉蘭一人悻悻地盯著門發呆。霍家帶來的一個婆子拿著針線蘿,往門檻上一坐,便忙活開了,還好整以暇地朝玉蘭咧咧嘴:“姑娘傻站在這裡做什麼?”玉蘭差點被嗆著,只得低頭走了。
春瑛提著包袱一出二門,就明白三少爺昨天那句話的意思了。由於她升了二等,按侯府的規矩,回家是要有一個婆子駕小馬車接送,外加一個小丫頭跟班的,秋玉和曼如回家時也是這個待遇。
二門上的婆子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春瑛,一邊殷勤地要替她拿行李,僅僅是等馬車從車棚駛過來的那點時間,她們也要拿張條凳出來,爭相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後請春瑛坐下歇息,又問她要不要吃茶。
春瑛有些被驚著了,她幾時被人這樣殷勤招待過?活象她是五星級大酒店裡最尊貴的顧客似的。還好,她的驚訝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便淡定下來了,很有氣質地(她自覺如此)拒絕了條凳和茶水,隨便挑了個看上去挺老實的婆子駕車,又任由對方爲自己叫了小丫頭,便上車起程往後街方向揚長而去。
這一段行程其實很短,從奴僕出府所走的側門到后街,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一路上的風景俱是看慣了的,春瑛便坐在車裡閉目養神。陪她回家的小丫頭年紀只有八九歲大,卻是一派天真爛漫,時不時挑起車簾往外瞧,一臉恨不得馬上跳下去的模樣,根本沒法安靜下來。
好不容易到了家,春瑛下得車來,往家門方向走了兩步,察覺到婆子和小丫頭都跟在後頭,眼珠子一轉,便從袖裡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到婆子手裡,笑道:“今日辛苦媽媽了,我想跟家裡人好好說說話,吃頓飯,完了便自己回府,您就先回去吧?”
那婆子臉上一喜,又有些猶豫:“這……好象不合規矩吧?”
“怎麼會呢?”春瑛笑瞇瞇地說,“方纔回來的路上我就在想,這特意繞了個大圈,還要勞動媽媽們爲我備車,實在是罪過。其實我家不遠處就是花園的角門,我索性從那裡走,直接就能回去,省了腳力,又不興師動衆的。媽媽得了空,也能回家去瞧瞧不是?”
那婆子心動了,只假作推拒一番,又囑咐小丫頭好好服侍,便頭也不回地駕車走了。那小丫頭撅起嘴,戀戀不捨地望了望西街口的方向。春瑛立時便發現了,塞了十個銅板過去:“你叫亭兒是不是?我家就在這裡,我要進去了,你想要去看看麼?我這裡用不著人侍候。”
亭兒大喜:“謝謝姐姐!”便樂呵呵地接過銅板,蝴蝶一般往西街口飛了過去。
春瑛把人打發走了,才抱緊了包袱,回身敲響家門。
路媽媽見了女兒,又是意外又是高興,見到大女兒捎回來的財物,就更高興了:“東西來得正是時候!這對鐲子……還有這兩個戒指,我晚上就給十兒她娘送去,你爹這回的差事,還要靠她多說好話呢。”
春瑛正抱著弟弟教他數指頭,聞言一臉訝然:“怎麼跟十兒她娘扯上關係了?這種事不是該找小陳管事麼?”
“小陳管事面子再大,也不能事事說了算。”路媽媽將首飾小心收起,“府裡的總管還是姓王的,我請十兒她娘回本家幫著說項,總有七八成機會。”
春瑛皺皺眉,不太相信十兒的母親對王總管一家的影響力,便問:“爹要爭取的到底是什麼職位?”
院門吱呀一聲又開了,路媽媽顧不上女兒的問題,跑出去迎接:“回來了?春兒今日也回來了呢,中午咱們一起吃飯。”
春瑛忙笑道:“爹,身體怎麼樣?可別把自己累壞了呀!”
路有貴笑呵呵地走過來:“沒事兒!才辦完了一件差事,管事叫我在家歇兩日,我不會累壞自己的。”又從女兒手裡抱過兒子,問小虎今日做了什麼。
春瑛忙倒茶上點心,與父母說了一番近日的經歷,以及升職的過程,便又提出了剛纔那個問題:“姐姐說爹的新差事有眉目了,究竟是做什麼?”
“就是侯爺跟前的長隨!”路媽媽一臉興奮地道,“侯爺身邊的人,就算是洗馬桶的也比別人體面!你沒瞧見那個黑老七,不過是替侯爺趕車,整日囂張得跟個大爺似的!你爹又能幹,又忠心,到了侯爺跟前,一定能出人頭地的!”
春瑛一聽便皺眉頭,近身服侍,在侯府衆人看來,的確是體面活,但也意味著更大的約束和責任。她問:“爹不是一直跟小陳管事辦差的嗎?怎麼會調到侯爺跟前去?”
路有貴正想開口,又被妻子打斷了:“這說來話長了!前些日子,侯爺太太要派幾個人到南邊去,大概是南邊莊子上的人不中用,要換人。這可是肥差!結果這些好差使都被那幾家的人霸佔去了。”她著重突出了“那幾家”這三個字,“不過也幸好他們搶了這些肥差,就把原本的位置空了下來。侯爺身邊有兩個缺,大傢伙都搶瘋了!我勸了你爹好幾日,他才肯對小陳管事開口,若是早一些,只怕已經成了呢!”
“得了,瞧你那得意樣兒!”路有貴白了老婆一眼,纔對女兒道,“這差事我原本是不肯的,在主子身邊雖體面,到底太累了,又不知會不會被派到外地去,就象你二叔從前,一年裡也沒幾個月是在家裡過的。你姐妹倆都在府裡,小虎年紀又小,我哪裡捨得出遠門?”
這話說得路媽媽有些不好意思,拍了他一記,才把抱過兒子,轉身進了耳房。
春瑛帶著幾分猶豫道:“其實……換新差事也好……至少收入會多一點……不過除了這個缺,就沒別的位置了?”不是說派去南邊的有“幾個”人?
路有貴笑道:“當然有,還有一家綢緞莊和一家首飾鋪子,另有兩處田產,都是府裡的產業。我原本想著,如果能爭到兩家店鋪的掌櫃之位,在外頭也算是出人頭地了,至少平日沒人管束,銀子又不少。那家首飾鋪子原本的掌櫃,常與小陳管事一起吃酒,聽口風,他家雖不如盧家體面,銀子卻比盧家掙得多呢。可後來你娘勸我,在外頭執掌一處產業,固然是自在,可要是做生意賠了,我便要倒黴,更何況接手人家管了好幾年的鋪子,虧空什麼就夠煩人的了,萬一有人在主子面前惡言中傷我,我該如何是好?”說到這裡,他目光就有些黯然:“當年你太爺爺……不也是這麼著……”
春瑛默然,過了一會兒,才道:“爹說得有道理,可是……在侯爺面前當差,也不是什麼輕鬆的活。隨時都有可能捱罵捱打不說,對主子的心意揣摸得差些,就有可能挨訓!成天鞠躬哈腰的,難道不氣悶嗎?爹剛纔也說了,這個差事……是體面……”她撇撇嘴,內心並不認同這一說法,“可是隨時都有可能被派外差,身不由已,先前爹去了江南大半年,我又住在二叔家,娘一個人帶著弟弟在家,好不淒涼。”
路有貴嘆道:“那有什麼法子?咱們家生子,難道還能自己做主?哪個差事都是有利有弊的,況且我未必真能搶到手,如果這回沒輪到差事,你爹我仍要繼續打雜呢,只盼著小陳管事別忘了答應我的副管事之位。”
春瑛轉念一想:“難道就沒別的差事了?爹剛纔不是說……有兩家鋪子和兩處田產嗎?”
“兩家鋪子對哦偶有十幾個人搶,田產略差一些,順義那處大田莊,總共有四五十頃地,又離京城近,便有三四個人爭,但河間府那處小些的田莊,不過二三十頃,又都是中下等田地,離京城太遠,就沒人去搶。聽說那裡一年也沒多少出產,村子倒是很大,人多,有市集又有學堂什麼的,不過銀子少了,那些人也不希罕。”
春瑛眼中一亮:“就是這個!”
第四卷 淑女 一百四十九、灰心
路有貴愣了愣:“你說什麼?”
“就是這個小田莊!”春瑛不自覺地身體前傾,語氣裡帶了幾分急切,“沒人搶又離得遠,不是最好不過了嗎?所謂山高皇帝遠,盧叔盧嬸的日子過得這麼滋潤,就是因爲西山莊子離侯府遠,老太太、侯爺和太太都不去管,每年只問出產就算了,其他事都由他們夫妻倆做主。本來順義那個大田莊也很好,可是爹說有好幾個人搶,即使搶到了,也會被人惦記著。倒不如咱們家把那個小田莊抓到手,然後找機會全家搬過去……”
她想過很多脫籍的辦法,但父母不贊同,她又有什麼法子?再熬幾年,等父親熬到了大管事職位,或許會尋求更上一層,脫籍出去,但那時她和姐姐也過了婚配的年紀,天知道上頭那些人會把自己配給哪家的阿貓阿狗?在現階段,她能做的,就只有在規則許可的範圍內,儘可能少受高位者的奴役,不讓他們太過影響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了。如果父親能夠成爲獨當一面的田莊管事,而自己一家又能成功隨他搬到田莊裡生活,那麼除了每年回府報告經營狀況與上報出產外,就不需要在侯府裡執役,她們姐妹的婚姻也可以不受侯府支配。等弟弟再大兩歲,就讓他在那個田莊的學堂裡接受教育,將來再想個法子脫籍……
春瑛咬咬牙,這是她能接受的底線了,贖身比她預想的要困難得多,而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更讓她沮喪。
路有貴眉頭大皺,盯著女兒看:“春兒,你是不是……還在想著脫籍的事?”
春瑛心中一驚,張張口,便閉上了嘴。她不否認這一點,與母親相比,父親也許能更理智地傾聽她的想法。
路有貴明白了,悶頭喝了口茶,另一隻手的食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半響才道:“我就知道你還沒打消這個主意……也不知道你小小年紀,怎會幾年都抱著這個念頭不放的。你是看你盧叔當了田莊管事,就能脫籍,便想叫我也這麼做吧?不去搶順義的莊子,是怕你爹我搶不過人家?”
春瑛稍稍冷靜了些,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我……我也是爲了家裡好……一直爲人奴僕,事事都不由己,哪裡比得上自己當家作主?”
路有貴嘆道:“爲人奴僕又如何?你當出去做平頭百姓,就一定有安樂日子過了?你二叔跟我說過你在外頭這一年的情形。那個姓胡的皇商小少爺,一被趕出家門,就落魄得連我們都不如,你跟他出去賣東西,不是還被官家子弟欺負麼?若不是三少爺偶然遇見了出手幫忙,你要怎麼辦?平頭百姓……哼,平頭百姓一樣做不了自己的主!”
春瑛急急辯道:“那是遇上了不懷好意的人!只是偶然……”
“外頭的壞人多了去了,你怎知道咱們家不會遇上?”
“那……盧嬸家裡脫了籍,不也過得很好……”
“他們那是主子恩典!”路有貴重重將杯子放到桌面上,“說是脫籍,不過是給他家兒子一個前程!其實仍象原來似的,做一樣的事,當一樣的差!你當他們家就能自己做主了?!快給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叫人知道了,必要編排你有背主之心!到時候我們一家子都要被你連累!”
春瑛眼圈一紅,咬著嘴脣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越想越覺得委屈,不一會兒視野就模糊了,幾乎要掉下淚來。
有人掀開簾子走進來,春瑛聽到動靜,知道是父親,便扭頭過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路有貴盯了女兒一會兒,嘆息一聲,放緩了語氣道:“好了,閨女,我知道你心裡是想著讓家裡人過得好些的,你是經過了先前的事,生怕以後會再吃虧,所以想早早脫身出去,是不是?”
春瑛聽到他這麼說,眼淚終於忍不住要掉下來了,扁著嘴抽出手帕一把擦了,淚水卻止不住地不停往外冒。
“你這孩子……”路有貴無奈地道,“你當你爹我心裡就沒想法麼?若不是家生子的身份,當年咱們老路家那樣的富貴,京裡各大商鋪的東家,見了面也要稱你太爺爺一聲老爺子,可一夜之間,就全變了樣,你太爺爺死了,只拿一張破席子捲了草草埋葬,你爺爺更是連祖屋都沒保住,全家人天天被人恥笑欺侮……可這都是命啊!誰叫咱們家祖上就是侯府的家奴呢?!”
他嘆了口氣,回想當年,也有些哽咽,“可是……出了一趟外差,一路上看的世面多了,爹心裡也有幾分慶幸……若不是生爲侯府的奴僕,咱們還要爲一日三餐奔波勞碌,遇上災年,連命都不知能不能保住,你們姐弟三哥沒了依靠,說不定就要流離失所,仍舊是被賣身爲奴的下場!那時候還未必有侯府這樣的好人家願意收留你們呢!”
春瑛一邊聽,一邊慢慢轉過身,看著父親,吸吸鼻子,道:“我們不會那麼慘的……我們可以找一個富庶的地方,做點小生意,爹那麼能幹,咱們不怕賺不到錢,等弟弟大了,考個功名,咱們也能象別人家那樣,過得快快活活的……”
路有貴聞言失笑:“你也太看得起你爹我了,你以爲真是爹能幹麼?別人願意跟爹打交道,不過是看在侯府的面子上,若沒了侯府,爹什麼也不是!”
“不會的!”春瑛忙道,“小飛哥不是侯府的人,背後又沒有靠山,還是一樣能賺到錢,若不是他哥哥從中作梗,他早就開鋪子了!”
“可他沒開成。”路有貴打斷她的話,“就是因爲他沒有靠山,不是麼?他但凡有點依仗,也不會怕他哥哥。胡家算什麼?不過是區區皇商,從前爹在大門上當差的時候,遇見來上門拜訪的客,哪個不能把他家象螞蟻似的掐死?你二叔這兩年不得志,也沒把胡家放在眼裡。可就算胡傢什麼都不是,欺負一個平民百姓還是不在話下的。外頭多的是這種人,你沒有依仗,下場只會更慘!”
“那是因爲他哥哥有心把他趕盡殺絕!”春瑛不服氣地道,“槍打出頭鳥,有錢有勢的人,只會欺負妨礙他們的人,或是有錢無勢的人,咱們安心做小老百姓,有點小錢,自己能過好日子就行,又不求出人頭地,人家爲什麼要對付我們?如果沒有依仗就沒法活下去的話,外頭的平民百姓豈不是通通要撞牆了?!既然人家能過得,我們爲什麼過不得?!”
“你……”路有貴急得直跺腳,“這世上就有人平白無事看你不順眼,要折騰得你全家都過不下去,你又能奈他何?!到時候你就知道後悔了!”見女兒一臉不平,只得無奈地道:“別再胡思亂想了,如今這樣不好麼?爹求個好差事回來,家裡不愁吃不愁穿,遇上天災人禍,自由主子們擋在前頭。咱們啊,還是安安心心過日子吧!”
這場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春瑛有些灰心了。就算她再渴望脫籍,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也是沒用的,難道要丟下他們自己爭取自由身嗎?可是父母還是父母,姐弟還是姐弟,她跟家人是不可分割的。
也許過去落魄時,父親曾有過脫籍的想法,因爲那就代表著能離開原來的環境,爭取更好的未來。可是現在,父親有了好差事,身份地位提高了,手頭的錢多了,家裡換了大房子,日子越過越好,他便開始猶豫,不想放棄這種安定的生活。他畢竟是在侯府後街長大的,家生子的思想觀念根深蒂固,又怎麼能理解春瑛對“自由”的重視?
春瑛悶悶得,在房中發了半天呆,路媽媽催了兩回,她才醒過神來,去廚房幫忙。吃過午飯,按照約定她該回去了,告別時,看著父親,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忍住:“爹……就算不爲了咱們方纔說的那件事,我還是覺得你求個外頭的管事之位更好……留在侯爺身邊當差,說是體面,其實也有很大風險,主子不定什麼時候發火,就會拿你出氣了,吃板子還是小事呢!在外頭當差,主子沒事不會不會想起你來,即便想起了,也不能立刻打你板子……”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句難聽的話,如果府裡出了什麼事,在外面逃起來也容易些……”
路有貴臉色一變,路媽媽便先開口了:“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府裡會出什麼事?!多少人都搶著到侯爺身邊侍候,你卻叫你爹讓賢?!哪有你這麼笨的人?!”
春瑛低頭,摸了摸弟弟的小臉。小虎咧嘴朝她笑笑,伸出三個手指頭來,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三三……得九……”卻是她剛纔教的乘法口訣。
春瑛抓住他的手,轉頭對父母道:“爹,娘,小虎今年三歲了,也該開始學點東西,他連數數都不大會呢。你們都是能寫能算的人,怎麼不教他一教?他這麼大的人了,成天只知道玩布老虎,就算是爲了他的將來,也不能讓他荒廢了時光呀?”
路媽媽沒好氣地抱起兒子,見他袖口黑了一圈,便輕輕拍了他腦門一記,罵道:“又擦哪兒了?!不是叫你不許弄髒嗎?!”接著轉頭對女兒道:“你說得容易,我認的那幾個字早就忘光了,你爹又不得閒。何況數數這種事兒,過幾年不用教就會了,他又不用陪小少爺讀書,認字做什麼?認了幾千字,也考不了秀才!”
春瑛抿抿嘴:“青姨娘說,過兩年就讓弟弟去陪霍家小少爺讀書呢,不管這事能不能成,弟弟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就算是長大了看大門,也要懂得看拜帖呀!”
路媽媽眼中一亮,正要問個清楚,就被路有貴攔住了:“霍家小少爺的事不與我們相干,這事兒以後再說。春兒,你的話爹都聽懂了,你在府裡就好好當差吧,別掛念家裡。新差事……爹心裡有數!”
春瑛看向他的眼睛,他卻移開了視線,拿起一個包袱塞過來:“你娘給你做的幾樣點心,還有你二叔送來的地瓜幹,拿去送其他丫頭吧。”
春瑛有些失望地接過包袱,默默地轉身離開了家。
出了門,向左拐,走大約五六十米路,就是一處比較偏僻的衚衕口。這裡過去是侯府數個家生子家族的居住地,現在這些家族有些被派到了外地,有些已經沒人了,也有些被全家轉賣,或是象過去的路家一樣遷到其他院子裡,衚衕裡幾乎沒有了人煙。春瑛剛從二叔家搬回來時,也曾經來這裡探過險,當時曾懷疑過這裡的角門就是周念與三清暫住的那處小屋旁的園門,深深懊悔沒有早些知道新家離自己如此之近。
春瑛站在衚衕口,兩頭望望,正想邁步過去,便聽到身後有人喚她:“姐姐!路姐姐!”她腳下一頓,回頭看去,居然是陪她一同回家的小丫頭亭兒。
亭兒一手拎著個小包袱,一手拿著一支冰糖葫蘆,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笑道:“姐姐要回去,怎的不跟我說一聲?要是讓趙大娘知道我沒跟姐姐回去,一定要罵我的!”
春瑛眨眨眼,扯出一個笑:“沒事兒,我不是說過你可以自己回去的嗎?”
“可是趙大娘說……”
“別管趙大娘說什麼了,不過兩步路,你要跟就跟來吧。”春瑛拿定了主意,轉身往衚衕裡走,亭兒忙閉上嘴跟上。
春瑛平靜地經過幾扇門,留意到最靠裡的一扇是沒有加鎖的,她摒住了呼吸,繼續不動聲色地往裡走,在角門上輕敲幾下,門便開了。
三清那張臉從門後露了出來,嚇得亭兒尖叫一聲。長時間不見,春瑛也有幾分心驚膽跳,勉強揮手打了聲招呼:“你好……那個……我們要從這裡進去……”她迅速瞥了亭兒一眼,希望三清明白自己的暗示。
三清微微一笑,讓開了路。春瑛反手扯住亭兒,直接往裡走,一直走到湖邊,纔對亭兒道:“你瞧,咱們這不就回府了嗎?你是在哪裡當差的?可要我指路?”
亭兒拍拍胸口,道:“沒事兒,我在二門上呢,我認得路的,先去廚房那頭,然後再繞到前院去!”她左右望望,有幾分心動。
春瑛笑道:“那你去吧,我也要回去了,順便採幾朵花給青姨娘插瓶。”
亭兒乾脆地應了,便呼啦一聲奔向遠處的花海。春瑛瞇瞇笑著,慢慢走向旁邊的樹叢,趁她眼錯不見,躲到了大樹後頭,等到她離得遠了,才返身往回走。
回到角門邊時,三清早已等候多時了:“回來了?”
春瑛笑笑:“你還在這裡住嗎?那念少爺……”
三清咧咧嘴:“少爺說能行,有事會找我。”
春瑛點點頭,從懷中包袱裡抓了一把地瓜幹給他:“請你吃,很甜的。”
三清接過地瓜幹,耳根有些發紅:“謝……”春瑛笑了,打開門往外走。
沒有掛鎖的院門就只有幾步之遙,春瑛一步步走近,心跳忽然加速起來。來到門前,輕輕一推,門便開了,擠身進去,反手關門,院中一片寂靜。
這是一處普通的四合院,格局與路家所居的院子相似,兩側廂房俱老舊不堪,唯有正屋經過整修,烏瓦白牆,十分清雅。庭前種著幾株老桂與一株三四米高的棗樹,風輕輕吹來,枝葉便沙沙作響。
“是春兒來了麼?”屋裡傳來一道男聲,仍舊如記憶中一般溫和、淳厚,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幾分消瘦,與淡淡的微笑,開口嘆道:“總算把你盼來了。”
春瑛忽然覺得鼻子一酸,便蹲下身去,抱膝哽咽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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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五十、安慰
春瑛擦乾臉上的淚痕,小心擡眼看了看周念,見他仍舊一臉微笑地看著自己,耳根便有些發熱,小聲說:“對不起,我失態了……”
周念搖搖頭:“不要緊,坐吧,咱們好好說說話。”然後轉身回到房間中央的書案旁,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春瑛心不在焉地直接往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卻忽然頓住,猶豫著是不是要站起來,重新找個腳踏坐,周念已經先開口了:“自打你被送出了府,我就一直在擔心,不知你在外頭過得如何,不過攸哥兒說當時派了最妥當的一個家人去辦,想來你應該過得還好吧?”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過得好不好,還真是很難說,但春瑛承認在府外的這一年,大半時間裡還算是愉快的,便道:“還行,我起初是在太太孃家名下的一家店鋪裡住,那裡的掌櫃人很好,後來我跟二叔回他家住了大半年,有一個……鄰居,做些脂粉首飾的小生意,偶爾替人牽線做中人,我從旁相助,也掙了些零花錢。”
周念笑道:“聽起來不錯,你打從前開始,就一直很熱衷於攢銀子,想必把全家人贖身的銀子都攢夠了?”
春瑛勉強笑笑:“原本是夠的,現在……就算有銀子,我爹孃不肯點頭,也是沒用。”
周念有些詫異:“你爹孃不肯麼?”他有些了悟:“方纔……你這樣傷心,可是因爲這個緣故?”
春瑛聽了,眼圈又開始發紅:“我爹現在得了重用,覺得留在府裡更好,又怕出去了會遇上許多困難……我知道,脫籍離開,以後就要靠自己家人想辦法謀生了,不象在侯府裡,吃穿都不愁……可是自由民和奴僕,畢竟是不一樣的……”
周念柔聲勸道:“你爹的想法也有道理,他也是想讓家裡人過得安穩些吧?”
“我知道……”春瑛扁扁嘴,“可是出去了,未必就不能謀生呀?以前我們家窮的時候,他偶爾會給人做中人,賺個辛苦費。我出去這一年,幫那個鄰居小飛哥做生意,認識了好些外地客商,他們一年都要來京城販幾回貨的,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來歷和落腳的地方,他們也認得我。就算爹找不到工作,光靠這些客商就足夠餬口了……”石掌櫃那邊的人脈也是可以利用上的,即使父親不如小飛哥口齒伶俐,每年掙得的銀子打個對摺,也有幾十兩,足夠他們全家過上小康生活了。
周念想了想,問:“這些話……你沒告訴你爹麼?”
“提過一點,可是沒用!”春瑛吸吸鼻子,“我爹就認定了,沒有靠山,在外面會被人欺負,日子沒法過下去……我真拿他沒辦法了,總不能丟下全家,一個人想辦法脫籍吧?!”
“爲什麼你定要執著於此事呢?”周念沉吟片刻後,提出了這個問題,春瑛聽了一愣:“因爲……因爲我想要自由,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未來。”
“那也不一定要脫籍啊?”周念道,“高門大戶裡的管事們,與尋常奴僕相比,要多一份體面,有許多事都可以請主人開恩,容他們自住行事。你方纔說,你爹如今得了重用,想必在主人面前說話也有份量了吧?爲什麼你仍舊……仍舊堅持要脫籍離開呢?而且還很急切?”
春瑛怔了怔,冷靜下來細細回想,答道:“因爲我很著急……我爹現在還算是得重用,可是連管事都沒正式升山去,就算當了管事,也只是小管事,離那些大管家還差得遠呢,誰知道主人會不會聽他的話?要等到他有足夠的體面能自住行事,不知要等多少年……我年紀小,還等得起,可是我姐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眼看著就是配婚的年紀,天知道她會被配給什麼人?萬一那是個混蛋,豈不是一輩子都毀了?就算是個好人,也極有可能是府裡的家生子,那將來就算我們家成功贖身出去,姐姐卻還是奴婢,她生的孩子也是奴婢……難道我能拋下她嗎?”
她吸吸鼻子,繼續道:“還有我弟弟……他今年只有三歲,可是姑太太家的青姨娘已經發話,要他兩年後去陪霍家小少爺讀書了。青姨娘也說過要我們全家過去服侍霍家人的話,這叫我怎麼不擔心?霍家待家中奴僕好不好?他們將來會不會放人?我對他們一點都不瞭解!而我自己……我現在不在浣花軒了,在晚香館侍候霍家表小姐,我不知道自己會侍候她多久,是不是要跟著她出嫁?我見過別人一家子都待在侯府,可女兒卻隨小姐出嫁到了別處,青姨娘以前也是侯府的丫環,自打隨姑太太出嫁,十幾年都沒回過家,自己還當了小妾!全家人去世了,她也沒能回來看一眼……我心裡害怕……所有的事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想跟家裡人分開……也不想被別人安排自己的未來……”
她垂首低泣,手中的帕子已經扭成了麻花,心中的恐懼卻越來越大,總覺得這些假設很有可能會成爲現實。
一個陰影罩在她頭上,她擡頭一望,原來是周念,遞過一塊乾淨的布帕,柔聲道:“別哭,你不會遇上這些不幸的事的。”
春瑛接過布帕,小聲說了聲謝謝,咬咬脣,擡頭道:“你怎知道不會遇上?侯府裡到處都有這種事,我們家相熟的鄰居,就有好幾家的男人在外地當差,家的女兒陪靖王妃出嫁了,一年都未必能回一趟家。我爹的上司小陳管事,他親叔叔和堂兄弟就仍在太太孃家爲奴,一家子分在幾個地方,這種事多了去了……”她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家就算贖了身,二叔卻是要跟大少爺走的,也算是骨肉分離了。
周念淡淡一笑:“這些事都是由侯府的主人決定的,不是嗎?攸哥兒就是侯府將來的主人,只要他發話,你還怕什麼呢?”
春瑛心中先是一動,但又很快搖頭:“他現在還是個小孩子呢,事事都要聽侯爺太太的主意,等到他當家作主,不知還要幾年。”
“那我總不是個孩子了吧?”
春瑛愣住:“你?”
“就是我。”
周念笑著端坐回原位,“你忘了當初我答應過你的事了?等我家平了反,攸哥兒便會將你一家送給我,屆時我不但不會干涉你全家的事務,你們想要脫籍,我也會爽快點頭的。”
春瑛心中一陣驚喜,她怎麼就把這件事忘了呢?忙道:“對、對!你答應過我的!”她相信周念不會違約,心中頓時鬆了口氣,但又馬上緊張起來:“那……念少爺,你家裡幾時能平反?我記得你離開侯府前,就已經有好消息了吧?”
周念笑著點頭:“已經有兩位大人得到了平反,他們都是家父生前的知交,想必好消息已經不遠了。侯爺讓我稍安勿躁,靜待時機。”
春瑛面露喜色:“那可太好了!”說罷又有些慚愧:“對不起……我好象一直在說自己的事,卻忘問你過得如何了……”
周念沒有生氣,眼神卻有幾分黯然:“我?也沒什麼,你出府不到一個月,我就離開京城了……先是到了山東邊界……侯爺打通了門路,把替換我的人救出了鹽場,打算在路上換回來……”他頓了頓,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那人……已經被折磨去了半條性命,大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他活著支撐到約定之處……我從沒見過這些消瘦的人!一想到若不是侯爺相救,我今天就是那個模樣,甚至有可能支撐不了這麼多年!而那人……本是無辜稚子,爲了孝道才自願做了我的替身……進鹽場不過三年,他父親便去世了,他卻還要在那裡苦苦掙扎……臨去之時,也只求再見家人一面……”
他眼圈發紅,聲音顫抖,似乎有無盡悲痛埋藏在心中,卻不能發泄出來。春瑛也跟著紅了眼圈,忙把那塊布帕遞過去。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接過了帕子,才繼續道:“可惜他沒來得及,還好侯爺的人帶來了他家人的消息,說他母親嫁了個河間府的木匠,又生了個兒子,日子過得還好,他妹妹在三年前嫁給一個小商人,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他是笑著閉眼的,還向我道謝,可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爲了掩人耳目,他是夜裡下的葬,墳上甚至沒有立碑……我覺得自己真是罪大惡極!爲了我,才害了他一輩子,他受盡苦難,死了也要隱姓埋名,我卻借了他的助力,光明正大地回到了京城……”
春瑛忙道:“不是的,你那時還小呢,哪裡知道這些?整件事都不是你在主導,你不過是服從安排而已!”
周念搖搖頭:“若不是因爲我,侯爺絕不會找上他……他小時候……原跟我有幾分相像……他在鹽場替我受罪,我在侯府吃穿不愁,除了不能隨意出門,偶爾受李敞幾句挖苦,便一直養尊處優,卻還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有什麼臉說這種話?!回想當年,獲罪的人無數,連我的至親都被流放偏遠之地,我一直留在京城裡,得侯爺庇護,真是享了天大的福了!可我除了偶爾想想他們,再感嘆幾聲那替下我的人可憐,還做了什麼?自暴自棄,頹廢度日……該死的應該是我纔對!”
他握拳大力打向胸口,春瑛忙攔住,勸道:“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你們都是冤枉的不是嗎?你當年畢竟還是個孩子,又能做什麼?何必這樣苛責自己?”
“可我沒臉見他們!”周念激動地道,“我過得比他們好一百倍,卻還敢心生怨懟,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哪裡還記得起有人正在替我受罪?我是舒服日子過得久了,連父親教我的做人道理都忘光了,就算日後爲他平了反,又哪裡有臉去見他?!”
春瑛緊緊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再傷害自己:“你現在就算把自己打傷,又有什麼用呢?!”
周念愣住,繼而整個人泄了氣:“是啊……人都死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春瑛盯著他,“替你服役的人死了,可其他人還活著,你應該做的是把他們救出來!還有那個人的家人,你也要盡你所能的去照顧,不是通過侯府,而是靠你自己的力量。你難道不想……爲他做一點事嗎?”
周念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閉上眼,喃喃低語:“春兒……”
(寫到一半重改……唉……對不起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五十一、亮爪
周念擦乾臉上的淚水,微微有些臉紅:“對不住……這回……卻是我失態了。”
春瑛笑著搖搖頭,覺得現在的周念離她更近一些,不再是那個成天高高在上端著溫文架子,似乎從來不會產生負面情緒的古代少爺了,見他有些窘迫地整理著自己的儀容和衣襟,她很有眼色地挪開了視線,裝著打量起房間內的擺設來。
雖是一脈清雅簡單的風格,這間屋子卻實在比過去的竹夢山居還要好些,不但四周牆面都新粉刷過,傢俱裝飾也一應齊全。正中一間是堂屋,充作會客之用,左手邊用一個大書架隔開,可以看到裡頭是書房。右邊則是臥室,寬大的炕上擺著疊得有些凌亂的被鋪,上頭還胡亂搭著幾件長袍,炕邊的地上卻放了一個木盆,春瑛認得那是洗衣盆的規格大小。
她稍稍吃了一驚,收回視線,發現書架與書案都很乾淨,但地面上卻有不少灰塵,屋角的天花板上,甚至還有蜘蛛網。
周念察覺到她打量的目光,似乎更窘迫了:“咳……你別見怪,我……我不太會收拾屋子,這……真是太失禮了……”
春瑛啞然失笑:“念少爺跟我說這種話做什麼?你哪裡是會做這些的人?難道三清住得這麼近,也沒來幫你嗎?”她一邊問,一邊隨手從門後找了掃帚出來,先清理了蜘蛛網,又開始掃地。
周念忙攔住她:“不用不用,三清要幫忙,我也回絕了。他如今肩負守園之責,還要定時清理園裡湖中的殘葉,又住在園裡,進進出出的麻煩得緊,還不如我自己做。”
春瑛奇怪地望向他:“爲什麼?他的小屋就在角門邊上,角門離你這裡不過幾步路,跟以前相比,比沒離得多遠,何況這個門是很少有人走的,這算什麼麻煩呢?”
周念淡淡一笑:“我出一趟遠門,才知自己何其幸哉!明明就被貶成了官奴,卻還牢牢記著自己從前的尊貴身份,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理直氣壯地支使三清……其實他不過是我家從前的佃戶之子,我偶然救了他的性命,他便捨身相護,一直不離不棄。他實實在在是我的良朋!我拿他當奴僕,未免太過分了。如今得你建議,侯爺與攸哥兒爲我爭取到這個光明正大的身份,我也當盡我所能回報纔好。既已成了奴僕,就得做個奴僕的樣子來,別讓人發現異狀,倒害了侯爺一家。”
春瑛想了想,笑道:“這話也有道理。其實這些活真不難,只不過我想象不出你會做而已。看樣子,似乎適應得差強人意?”
周念擡袖掩面:“休要笑話,我從前在竹夢山居住時,也做過些輕省活,只是洗衣打掃卻是頭一回……其實我現今比剛開始已經強多了,至少書架書桌擦得還算乾淨。”
春瑛偷笑,忽而想到:“那你吃飯怎麼辦?我剛纔進院子時,好象沒看到廚房?”
“平時我在外書房當差,跟那裡的小廝一塊兒吃飯,只有晚上會回到這裡來。”周念感到自在一些了,“我特地交待三清不用爲我做什麼,讓我自己試試看,如今我是光明正大回侯府來的,就算是爲了侯爺和攸哥兒的安寧,也要把戲做足了,以免叫人看出破綻。”
他擡頭望向春瑛:“最初我提出這個請求時,不論是侯爺、攸哥兒還是三清,都大加反對,只是拗不過我,才勉強應了。可是在外書房,侯爺還是指了一個小廝給我打下手,攸哥兒更是時不時找藉口讓我多吃些補身的食物,我不在家時,三清便會悄悄上門來替我做活。方纔把話告訴你,我還擔心你也會反對,如今總算鬆了口氣。”
春瑛笑道:“又不是什麼重活,年少爺偶爾運動運動,對身體也有好處。我看他們是太習慣護著你了,生怕你受委屈。不過……”她轉頭望望四周:“你也不必太過死心眼了,打水洗衣服這種活,就算是侯府的小廝也不是人人都自己做的,你能學會自己打掃房間,照顧自己,也就夠了,總不能連做飯縫衣服都學會吧?這院裡似乎沒有井,要用水還得從別處打,這些還是交給三清吧,念少爺的力氣應當花在給家人平反的正事上,而不是費力地老遠去提水。”
“你這丫頭……”周念聽了哭笑不得,嘆氣道:“罷了罷了,我可不敢吃自己做的飯菜,穿自己縫的衣裳……你的話也有道理,那就請三清替我提水吧。水井在巷口的第一個院子裡,雖然不遠,我提一桶回來,卻只有不到半桶可用,三清還要一路跟著,臉拉得老長。”
春瑛想象到那個場景,也覺得好笑:“反正他都跟了一路,索性就叫他去吧,省下功夫做別的事。對了,念少爺,你在這裡住,又在外書房當差,那你是每天來回嗎?走哪裡?!”
“自然是從二門出來。”周念微笑道,“我這次是光明正大地走,想熱鬧些,便從前頭大門繞街上過來,想清靜些,便走後街。我一向是早起進府,天黑後纔回來的,今日原是聽攸哥兒說你會來,才特地請了假侯在家裡。”
春瑛隱隱有些擔心:“那……樑太師的人不會爲難你嗎?”說是后街,其實外人還是可以進來的,這裡離其他有人住的院子相當遠,萬一有事,可是沒處躲去。
周念道:“不怕,三清就在左近,有任何動靜都瞞不了他的。況且區區一個周念,樑大人還不會放在心上,他顧忌的只有侯爺”他朝門外望了望天色:“時候不早了,我聽說你申時前就得回去?恐怕已過了未時了。”
春瑛一看果然是,忙忙拾起包袱,道:“那我先走了,有空一定來看你!念少爺……”她頓了頓,“你要多保重,一日三餐一定不要忘,晚上也要早點睡。萬事都看開些吧,要記得,平反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不是嗎?”
周念回了她一個微笑。
這個微笑讓春瑛的心情變得很好,連從父母親那裡碰釘子帶來的鬱悶也消散了大半,她很安分守己地繼續在晚香館做活,跟玲瓏學霍家的規矩,閒時與十兒、桑兒和南棋一起做針線,偶爾巴結一下青姨娘,又想了兩道湯品建議給姑太太試喝,自然又得了幾回賞賜,只覺得日子過得還算舒心,連玉蘭也沒再來糾纏了。
只是姑太太的病卻時好時壞,本來已有了些起色,進了五月後,因院中玫瑰開放,她陪著老太太賞了一回,當晚便開始發燒,吃了藥,燒退了,又開始睡不好,吃不好,只能靠每天半碗粥油、半碗蔘湯支撐著。
霍小姐哭紅了眼,青姨娘的脾氣也變得急躁起來,有個小丫頭衝撞了她,她竟然一怒之下,把院裡的樹都踢折了。霍小姐不好說她什麼,爲了避免殘樹有礙觀瞻,只得命人將那兩株晚香玉都砍了,待前往老太太處請安時,才向外祖母賠罪,自然是小事化無。
興許是新換的大夫醫術了得,姑太太漸漸地又好了起來,臉上有了血色,每頓也能吃下一碗稀粥,清醒的時間漸漸增多,甚至可以陪著母親說笑幾句了。侯府閤家歡慶,老太太更是高興得連聲說要獎賞晚香館衆人。霍漪趁機向外祖母請求,想回霍家老宅處理一下家務,再看一看多日不見的弟弟。
老太太自然是一口應了,只是提醒她不要耽擱太久。倒是安氏神色有些異狀,晚上探望過生病的小姑,便來到外甥女的房間,看著地上的衣箱,笑著勸道:“喲,瞧這架勢,難道是要回去久住?不是舅母多事,你母親如今還病著呢,見不到你,只怕心裡會不好受。”
霍漪將手中的書冊放回櫃中,躬身下拜,待安氏開口免禮,才淡淡地道:“只是幾樣用不著的物件,放在這裡也是佔地方,漪兒便想著,送回舊宅去也好。這次回家,是爲了探望弟弟,料理家務,用不了幾天功夫。母親若想見我,隨時都可差人去將我喚回來。”
安氏嘆了口氣,坐下道:“難爲你小小年紀,又要照顧母親幼弟,又要料理家務,實在是辛苦。我記得去年辦完你父親的喪事後,你也病了一場?後來又要侍疾,又要趕路,進了京,也沒見你閒過,身體不要緊麼?你年紀還小,千萬不要熬壞了身體,將來就不好辦了。”
霍漪心中猶疑,實在不明白這位舅母的用意,只得順著她的話福了一福:“謝舅母垂憐,漪兒無事。”
安氏一臉憐惜地攙她起身,又輕輕帶到牀邊坐下,親近地撫了撫她的髮鬢,柔聲道:“漪兒,舅母知道,你從前就在南京長大,從沒見過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一家,但兩家年年來往的信也不少了,你當知道咱們是骨肉至親,有什麼爲難處,儘可以告訴我們,舅舅和舅母一定會給你辦妥的,你可不要跟我們客氣呀!”
霍漪心中一動,低了低頭:“漪兒知道了。”
安氏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繼續溫柔地勸她:“你小小的年紀,又失了父親,母親還病著,你每日侍奉母親湯藥,我們這些大人在旁邊看了,都覺得心疼。這一回你母親病重,你連著幾日陪在你孃的病牀邊,已經很累了,明日還要趕回舊宅去,料理了家務再急急趕回來,身體哪裡吃得消?索性把那些家務都丟開手,叫管家自料理去,你就專心留在這裡服侍你母親吧,要是不放心,就讓你舅舅派個可靠的人去看著。若霍家的下人有哪個不聽話,奴大欺主的,儘管告訴舅舅舅母,舅舅舅母一定會替你做主,把那些混賬奴才都趕走,另換上好的!”
霍漪頭垂得更低了:“多謝舅母好意,只是……這次回舊宅,不過是爲了探望弟弟,並向嬸孃請安。再者,便是看管家把舊宅整修得如何了,家下人等又是否各司其職。只是求個心裡有數罷了,並不是什麼累人的事。漪兒年紀小,母親又不能太勞累了,因此只是勉強學著管家,日後若有不懂的地方,還要向舅舅、舅母請教呢。”
安氏聞言,雖然不算十分滿意,卻也還算過得去,只是霍漪先前的態度略嫌強硬,讓她有些不安。再寒暄幾句,又囑咐了許多關心的話,她起身離開,在門外停步想了一會兒,便拿定了主意。
霍漪回舊宅,春瑛正在隨行人員大名單上,在侯府派來的丫環中是獨一個,因此要忙著收拾行李,預備在霍家住宿。十兒在旁一邊幫忙或添亂,一邊不停地囑咐春瑛回來後要把見到的事都告訴她。
十兒說得興起,連桑兒都聽得心動,湊上一份,讓春瑛頭痛不已,就在她猶豫要不要想個理由堵上十兒的嘴時,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大叫,接著便是一陣喧譁聲。
春瑛三人忙探頭去看是怎麼回事,卻望見玲瓏坐在正屋的臺階下,扶著腳踝,滿面痛楚之色。青姨娘正指揮小丫頭去扶她起來,又急向聞聲趕來的霍小姐解釋:“小姐,玲瓏拐了腳了!”
第四卷 淑女 一百五十二、換人
霍漪一聽便吃了一驚:“傷得重麼?快把她扶進屋裡!”又回頭叫人:“春兒去拿藥,桑兒去請大夫!要快!”
春瑛忙丟下手中的行李,跑到正屋的暖閣裡翻出藥匣子來。不知是不是因爲姑太太體弱多病,霍小姐與青姨娘的身體也不算很好的緣故,霍家人長年都備有藥匣,裡面裝的是一般疾病傷痛能用得上的成藥,也有幾個家傳的方子,是預備隨時能去藥鋪揀來熬煮的。春瑛天天打掃房間,又得玲瓏提點,自然知道該用拿一種。
當下便翻出一盒藥膏與一包白布帶,趕回正堂。
青姨娘趕走了一干閒雜人等,親自替玲瓏脫了鞋襪,只見她的腳踝幾乎大了一倍,又紅又紫的,傷得實在不輕。玲瓏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咬緊了牙關,勉強忍住呻吟聲。青姨娘忙接過春瑛遞的藥膏,塗了一層在傷處,輕輕揉著,玲瓏一時沒忍住,輕哼一聲,眼淚就下來了。
春瑛急道:“這樣不行吧?就怕關節錯位了,還是讓大夫來看過,正了骨再敷藥的好。”
青姨娘沒辦法了,丟開藥膏,有幾分埋怨地道:“只好等了,玲瓏也是,怎的這般不小心?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明兒小姐就要出門,你卻來添亂!”
玲瓏有些委屈地咬咬脣:“我原是想去查看各處燭火的,才下臺階,也沒看清地上有什麼東西,一踩上去就扭了腳。說不定是哪個丫頭婆子偷懶沒打掃乾淨,等我回頭問出來,定要扒了她們的皮!”
霍漪皺皺眉,親自走到門外,就著廊下燈籠的光來來回回地看,春瑛見光線不夠,忙從櫃上拿了一個燭臺去照著。霍漪查看清楚後,便回來道:“臺階下什麼東西都沒有。”
玲瓏十分意外:“怎麼會呢?我方纔分明摸到腳下有東西在滾動,彷彿是隻小酒杯,不過……”她想了想,“好像不只一隻!我手邊也碰到一個呢!記得另一隻腳好像也踢開了一個。”
青姨娘皺眉道:“咱們院裡的人都不喝酒,哪裡來的酒杯?休要胡說。”玲瓏正欲辯解,霍漪卻攔住她道:“罷了,就算有,方纔人多忙亂,多半是被人揀了去。你傷得這樣重,明兒是出不了門了,且好好養著,青姨娘再替我選個丫頭吧。”
玲瓏雖不甘心,也只得應了,不一會兒,桑兒便請了大夫來,霍漪命人約束院中丫環,不讓她們出房間亂闖,又帶著春瑛等人避到裡間,由青姨娘領著一個霍家的婆子出面招待。
那大夫年紀有六七十歲了,是侯府用慣了的,知道規矩,也不敢四處亂瞄,隻眼觀鼻,鼻觀心,跟著婆子一直進了正堂,頭也不擡,聽青姨娘說完緣由,便迅速朝玲瓏的腳上看了一眼,結結巴巴地解釋了一番,纔開始動手正骨,青姨娘示意婆子往玲瓏的腳上鋪了一塊絲帕,那老大夫見了,越發不敢輕率,是以磨蹭了半日,都不敢下狠手,痛得玲瓏咬著帕子掉了半天淚,才完了事。青姨娘與那婆子的眼睛都快紅了,那老大夫也知道自己理虧,畏畏縮縮地寫了方子,才退了出去。
青姨娘氣道:“哪裡來的老不死,這般不中用!是誰請他來的?!”
門外桑兒害怕極了,又怕青姨娘怪到她頭上,忙道:“這是府裡平日慣請的大夫,府中下人,不論誰得了跌打損傷,都是請他治的,從來沒出過差錯。”
青姨娘火了:“這叫沒出過差錯?!就算是侯府的丫頭,也都嬌貴得緊,哪裡受得了這個苦楚?!”
“好了,姨娘。”霍漪從裡間走出來,“興許是這位大夫不習慣咱們家的規矩,不敢下手吧?快給玲瓏上了藥,再擡回房間去,時間不早了,明兒還有正事呢。”
青姨娘只得消了氣,將藥房交給婆子,命她明天一早就出去抓藥,又叫春瑛替玲瓏塗霍家的藥膏。
春瑛儘可能放輕了力道,玲瓏卻還是不停地吸冷氣,好不容易上完藥包紮好,在媳婦子們要找擔架的空隙裡,玲瓏忽然抓住春瑛,小聲說:“我不能跟小姐出門,你可要給我打醒十二分精神,這一路上都不許出差錯!”
春瑛被她抓得生疼,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侍候得小姐好好的,你別擔心,明天還有很多人跟著去呢,表小姐不會有事的。”
玲瓏死盯了她兩眼,方纔鬆開手,任由其他人將她擡上擔架。
少了一個玲瓏,霍小姐出門時,身邊就只有一個春瑛了,青姨娘把院中年紀大些的丫環都叫過來,仔細問了話,在十兒、玉蘭與南棋之間猶豫了半天,最終選擇了神情冷淡的南棋代替玲瓏。
南棋本是二少爺李敞院裡的一等大丫頭,雖沒侍候過小姐,一切事務規矩卻是熟知的,當下便迅速收拾好行李,又向玲瓏請教了出行安排。春瑛陪在一旁,覺得她做事挺利落,雖然面上冷淡,卻不會故意擺架子,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可是到了第二日出發時,事情卻有了變故。霍小姐已經向姑太太、老太太、太太辭行過,人也準備上轎了,婆子清點隨行人數時,卻發現少了南棋,問到春瑛頭上,春瑛只記得離開老太太的院子時還看到她的身影,但出了二門後就沒見過了。
安氏聽了回話便說:“哪裡有讓小姐等丫頭的道理?這個南棋,做事是越來越不靠譜了!既這麼著,沒的爲她一個耽誤了漪兒的行程,老太太,還是媳婦另派一個好的丫頭去侍候吧?”老太太應了。
安氏派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玉蘭。霍漪在轎裡聽到回報,什麼話也沒說,只吩咐出發。
春瑛與玉蘭及另兩位霍家的婆子各乘一擡青布小轎,跟在霍漪的轎子後頭。春瑛還是頭一回坐上轎子,起初一顛一顛地還覺得挺有趣,時間長了,卻頭昏眼花暈得慌,只覺得早飯都快顛出來了。好不容易忍了大半個時辰,其間又歇過一回腳,纔到達了霍家老宅。
霍家舊宅位於中城偏西的地區,遠遠的還能看到皇城的高牆。這座宅院的門面不大,門上的紅漆也已剝落了,檐下掛著一對白燈籠,顯得有幾分落魄。進了大門,很快便到了二門,春瑛照著婆子的指示,下轎扶霍小姐。
霍家的管家與幾個丫環早早就在二門上等候了,見了霍小姐,都急急上來行禮。
春瑛猜度她們都是霍小姐的婢女,一問之下,才知其中幾個叫東兒、籬兒、菊兒、蕊兒的,纔是霍小姐身邊的二等丫頭,另外那幾個分別叫雪蟬、藍蜻、青蝶和離蛛的,卻是侍候姑太太的。
東兒爲人最是健談,知道春瑛與玉蘭是侯府派來侍候她家小姐的,便笑著上來打招呼。春瑛與她攀談幾句,發現她是個熱心人,便跟她親近起來。倒是玉蘭有些心不在焉的,眼睛只盯著霍漪與管家那邊。
二門上的寒暄並未持續太久,霍漪很快便進了正院。嗣子與張氏早在庭前相侯,錦繡也在旁站著。兩廂彼此見了禮,霍漪便親切地拉起弟弟的手走進廳中落座,向嬸母詢問起近況,又細細問弟弟最近的功課。錦繡一一替霍榮回答了。
霍榮的小臉上似乎帶著不安,結結巴巴地背了一篇課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位大姐姐並沒有責怪他,反而道:“弟弟年紀還小呢,只要每日不忘功課,便足夠了,倒不必逼得太過,男兒家最重要的是正直明理。”
張氏微笑著,心裡雖有些不太贊同,但也覺得侄女兒的話有道理,便沒說什麼,只是從袖中取出幾張紙,放在桌面上,輕聲道:“這是我相公命我還給侄女兒的。他是朝廷命官,一應俸祿都有法度,侄女兒的好意,我們夫婦心領了,但這幾張契書,還是請侄女兒收回去吧。”
霍漪怔了怔,迅速掃了玉蘭和春瑛一眼,方纔笑著將契書推了回去,道:“叔叔與嬸孃多心了,想是送信的人沒說清楚?這原是漪兒遵照父親臨終前的囑咐,特地命管家在京中置辦的二十頃祭田,原是爲了霍家子孫大業考慮,並非是哪一傢俬有,將來也是要由弟弟掌管的。只是漪兒與弟弟都年紀尚小,又有母親要服侍,無法照看這份產業,只好託付給叔叔。還請叔叔嬸孃不吝辛苦,幫弟弟一把。”
“這……”張氏猶豫片刻,只得收起其中一張,“那這一房家人……”
霍漪仍舊微笑著:“這房家人也是家生子,是漪兒派去照看田地的。想來叔叔是讀書人,也不耐煩這些俗務,只管將瑣事都交與他家,只每季派人去問一聲便好。”
張氏心中一動,便都收好了:“我會轉告相公的,請侄女兒放心,這份產業,我們夫妻一定會好好照管,等榮哥兒長大了,便分文不少地交回給他。”
她這麼一說,廳中衆人神色各異,錦繡小聲在霍漪耳邊說了幾句話,後者的神色便黯淡下來:“叔叔嬸嬸何必這樣見外?不說榮哥兒是你們的親骨肉,漪兒也是叔叔的親侄女。漪兒知道外頭有人傳閒話,叔叔是正派人,必不能忍,只是漪兒年幼失怙,母親又病弱,外祖母與舅舅雖好,到底是外姓之親,還望叔叔垂憐,不要因爲別人的幾句閒話,便疏遠了漪兒與弟弟。”
張氏神情間似有所動,忙安慰了霍漪幾句,因她近來離家數日,有些放不下家中的丈夫與長子,便打算回去一趟。霍漪命人給她準備了一份禮物,包括親手抄的幾本書和一些補身藥材,便親自帶著霍榮一路送她出了二門。
春瑛跟著東兒,在錦繡的指揮下與婆子們一起把帶回來的行李送到小姐的院子裡,後者又問起了兩位女主人在侯府的起居,尤其是前些日子姑太太的病情。春瑛一一回答了,才發現玉蘭居然沒跟過來。正疑惑間,菊兒走了進來,對錦繡道:“小姐叫姐姐去了,象是有事要商量。”
錦繡忙吩咐東兒帶春瑛去房間安頓,便匆匆走了。春瑛到了新房間,發現雖然屋子舊了,一應傢俱用品卻都是新置辦的,不但質量很好,而且樣樣精緻,比她在侯府用的還要好一些。
東兒笑道:“小姐待我們一向極好的,從不小氣,你若想要什麼,只管告訴她。只要我們服侍得好,想要什麼,小姐無有不依的。”
春瑛心中微動,但很快又醒過神來,她已經有了周念那條出路,用不著再想別的。不過表小姐如果真的那麼好說話,自家爹孃弟弟過來了,倒不失爲一個好去處。
她猶自在那出神,東兒回頭見了,便笑著推了她一把:“發什麼呆呢?還不快收拾好了,小姐那裡還要人服侍呢。你快收拾好了,到外頭茶水房看看,就是進來時見到的,門前有一株老桂的那間,若有熱水,便打一盆來,侍候小姐洗臉,我去尋手巾。”
春瑛忙胡亂將包袱裡的衣服塞進櫃中,整了整頭伏衣服,依言到茶水房去了,打了半盆熱水,又摻了冷水進去,試得溫度適中,便捧著往小姐的房間去。
才轉過彎,冷不防迎面跑來一個人,直直撞了上來,春瑛嚇得跳開兩步,盆中的溫水一晃,濺溼了她半隻袖子。她擡頭髮現撞過來的居然是玉蘭,便沒好氣地說:“跑什麼呢?!沒看到有人嗎?!”
玉蘭臉色有些發白,目光閃爍,吱唔兩聲,便什麼話都沒說就跑了。春瑛只有自認倒黴,見水還夠洗臉,也不回頭另打了,徑直送到房中去。
還未進門,她便看到錦繡站在檐下,面無表情地看過來,心中不由得惶惶的:“怎……怎麼了?”
錦繡淡淡地道:“沒事——你從那邊來,可有見到人影?”
春瑛皺皺眉頭:“有啊,蕊兒帶著幾個婆子在搬東西呢,還有玉蘭方纔跑過來,幾乎把我撞到。”
“哦?”錦繡放緩了神色,淡淡一笑:“原來如此……”
她笑得溫煦,春瑛卻有些不好的感覺。難道是玉蘭做了什麼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