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老爺的身體,眼看著就要瘦成院子裡新栽上的臘梅樹桿子一樣,羸弱不堪。
給斷老爺開藥的郎中一個比一個的高深莫測,藥方子上寫的藥材一天比一天的少,最後只剩下了人蔘等補藥,其餘治病的全都省去了。
這明擺著,斷老爺是要不行了。
離年關還有五天,小鎮上下了幾天的連綿小雪停了下來,放了晴。
街角做壽衣的王掌櫃還沒有睡醒,就被外門的敲門聲驚醒。斷府的管家紅著眼,拿著沉甸甸的銀子出現在門口。
王掌櫃早就聽說這斷老爺身子不太好,沒想到竟是在這年跟前。一時間心裡有些不好受。
要說這鎮上沒受過斷老爺恩惠的百姓,少之又少。誰不是明裡暗裡得到過斷老爺的照拂。就這壽衣店,還是當時斷老爺幫襯了一些銀錢纔開起來的。雖然賺了錢立馬還了銀子,可是這患難時候的恩情,卻一直記在心間。
王掌櫃立馬拿了皮尺,帶上布料的樣子,匆匆收拾了一下,就關上了房門,掛上一塊“今日休息”的小牌子在門口,就跟著王管家往斷府跑。
地上的雪沒有融化乾淨,走在上面只覺得腳底打滑。王掌櫃長的有些胖,碩大的肚子擋住了看腳底的視線,這不足千米的路上,愣是摔了兩個跟頭。只不過摔倒的時候,還把那些個布料樣子護在胸口,保命一樣的緊張著。
斷府的管家被王掌櫃的舉動弄得有些感動,不住的說道,“老爺知道您這麼上心,一定會很高興的,他這些年的善事沒有白做,沒有白做啊!”
王掌櫃的拍拍屁股上的水漬,哽咽道,“我更希望斷老爺永遠都用不到我。”
說話間,斷府的門口已經在跟前。門口站著的,正是斷家的少爺斷九墨。
斷九墨那日穿了一身白色長袍。領口的裘毛很柔軟,在下巴處輕輕的晃動,看得人只想伸手去抓一把下來。胸口處的那朵淡藍色圖騰,像是一隻盤著的鳥,又像是一朵花,看的不明白。但是在這衣服上卻顯得出高貴的味道。
看著跑來的兩個人,斷九墨忙下了臺階,一把攙住又要倒下去的王掌櫃,“掌櫃的有勞了,我爹的身體不太好,還是要儘快準備出來纔好,價錢我們可以多加一倍。”
一聽這話,掌櫃的有些激動,轉手抓住了斷九墨的衣袖,“少爺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斷老爺對我們這些人怎麼樣,我們心裡有數。我們都不是那白眼狼,雖然沒讀過幾天書,知恩圖報的道理還是懂的。別說是多加錢,我老王今兒就給你拍胸脯保證,一定在最快的時間把物件準備好,一個子兒都不要。斷老爺對我的恩惠,又豈是一件兩件衣裳可以抵消的了的。”
斷九墨一抱拳,恭敬的鞠了一躬,“那就有勞了。”
王掌櫃跟著斷九墨再小院子裡東拐西出的,無限的感慨。這斷府的院子,雖然算不上鎮上最奢華的,倒也算得上最清新的。滿庭滿園的花草,一年四季趕著勁的開花結果,沒有什麼時間讓這院子裡空落下來過。可是現在,被這雪花一蓋,白茫茫的一片,和外面的街道也沒有什麼區別。這真是老天爺也在替斷老爺的命薄垂淚傷感吧。
小門一開,屋子裡的暖風霎時涌出來,王掌櫃還在打哆嗦的手一下子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吸住了一樣,伸進了那屋子裡。
只是站在離牀榻幾步外的屋子中央,都感覺到溫暖如春,何況躺在被窩裡面的老人。
斷老爺紅暈的臉上,還掛著慈祥的笑容。看到進來的王掌櫃,深陷下去的眼睛亮了亮,掙扎著要坐起身來。
王掌櫃立馬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過去,一手扶住斷老爺的手,“老爺你身子不好,別起來。我早就該來看望您的,想到自己是個這麼個活計,怕來了您忌諱,一直沒有上門。老爺您別見怪啊。”
斷老爺虛弱的搖了搖手,“看你說的,什麼忌諱不忌諱的,這不是還要麻煩你跑一趟。九墨,你出去吧,我和王掌櫃說說話,好久沒有見他了,怪想念的。”
斷九墨把偏廳裡的小方凳搬到牀邊,讓王掌櫃坐下,又倒了一壺熱茶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才退了出去。
門外的豔陽天,照在身上是暖的,可是終究也暖不到心裡。
斷九墨攥緊了拳頭,盯著四方的天空,陷入沉思。
人,爲什麼要有生老病死?既然不能永世團圓,爲何又要短暫的相遇。這世道,究竟是誰說了算?是天,還是天上的那些仙人?
斷九墨努力回想自己腦海裡那點殘留的印記,紙傘輕旋,傘下的人雖然脣邊帶笑,卻給人一種深入冰窖的感覺。他,應該知道答案。
裹了裹身上的長袍,斷九墨擡腳就要出府。被跑來稟報的小廝打斷了腳步。
“少爺,齊府的老爺派人傳話,想要您過府一敘。”
齊府也算是個大門大戶,做買賣已經做到了全國各地。店面不大,但是名氣很高。沒辦法,提到那皇帝跟前紅的發紫的一品大員,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齊府的老爺和斷老爺差不多大,保養得宜,看上去才四十歲左右。齊夫人更是年輕漂亮,和自己家的女兒走在一起,活脫脫就是姐妹花。這也難怪齊三小姐也出落的這麼水靈。本就胚子長的好,又有這麼會保養的爹孃教育,保管她是蘿蔔也能變成人蔘。
斷九墨沒有空這手,從櫃上取了兩支新做好的步搖,又打包了一匹新收進來的布匹,包的喜慶萬分的讓小廝扛著。
斷家的生意做得很雜,什麼都佔一些,尤其是這些女子用得著的東西,都略微多關注一些。
步搖是從京城請了工匠畫的圖樣子做得,全天下就這麼一對。布匹是從江南新進的,就五匹。估計這整個天下,也就不出十匹的數量。聽說剩下的五匹,已經送進了皇帝的宮裡。
斷九墨走的不急不慢,時不時和身邊的小廝說上幾句,“這布匹沉吧?”
“少爺,別說一匹布,就是十匹八匹,只要能討齊家老爺夫人的歡心,小的也扛得動。”
“鬼扯,別說沒有十匹八匹,有的話,也不能讓你這麼扛著,豈不是讓人看我們斷府虐待你似的。咱斷府還是有馬車的,還沒淪落到把你當馬使的地步。”斷九墨笑著從小廝的懷裡掏出那錦緞包著的步搖盒子,夾在自己胳膊下。
“少爺,小的說笑呢。不過恕小的多嘴,我們兩家既然已經定了親,少爺你幹嘛還要下這麼重的禮?是不是有些浪費?”小廝認爲,既然是一家人,這些虛頭巴腦的禮節,能省則省,畢竟花的是自己家的錢,留著幹什麼不行啊。
斷九墨道,“浪費?不嫌禮輕就不錯了。”
小廝忙插嘴,“怎麼可能?齊老爺又不是不知道,咱們斷府待他們家一向不薄,怎麼會嫌棄禮輕?”
又走了一會,這齊府可算是到了。
路程倒是不遠,只是這路上的積雪甚多,兩人走得都有些舉步維艱。
下雪的時候,都沒有這般的謹慎過。太陽一出,也沒把幾天的積雪曬化多少,相反的,倒是照的路上的冰面剔亮剔亮的。
兩旁的屋檐上,掛著長長尖尖的冰棱子,針尖朝下的吊在那邊緣上,等待哪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刻,砸在某些人的腦袋上。
斷九墨再齊府門口跺了跺腳上的積雪,敲了敲緊閉的大門。
呼哈著熱氣的門童開了門,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吆,這不是三姑爺嗎?快請進,老爺在大廳等候多時了。”
斷九墨領著小廝從半開的門中走了進來,有些震驚。
不知道什麼原因,幾個小婢女正撩了褲腿,赤著小腿跪在院子裡的冰面上,臉色發白,嘴角發紫,顯然是凍了好一會了。
扛布匹的小廝扯了扯斷九墨的衣袖,示意他看過去。
開門的門童開了口解釋,“三姑爺別見怪。這是常有的事情,丫鬟不懂事,惹得小姐夫人不高興,總要懲治一下的,不然怎麼樹立府上的規矩,您說是不是?”
斷九墨一點頭,沒有接話。身後的小廝嚥了口吐沫,縮了縮脖子,暗自慶幸自己跟對了主子。
大廳上的齊老爺,面色紅潤的和身邊的牡丹花似的。
這大冬天的,能在屋裡養出開花的牡丹,還能開的這麼紅豔,可見這背後得下了多少的功夫。
斷九墨行了禮,客套完,把禮物呈給齊老爺過了目,交給齊府的管家,才找了最偏遠的一張凳子坐下。
齊老爺玩弄著手指上的扳指,對著那邊低頭的斷九墨說,“我說賢婿啊,聽說你爹的身子不行了?”
斷九墨點了點頭。
“你爹對著門親事還滿意吧?”
斷九墨繼續點頭。
“那賢婿啊,你看我們什麼忙時候張羅一下你們的婚事?我昨夜看了看黃曆,下個月初十不錯的日子,諸事皆宜。不如就早早的辦了吧,也能趁早了了你爹的心願。”齊老爺話語中透露著不可抗拒的威嚴,雖是商量的口氣,卻是帶了決定的意味。
斷九墨也沒多想,離開座位一作禮,“但憑岳父做主。”
出了府,外面的太陽還掛在天上,沒有因爲自己內心的陰暗有絲毫的偏差。
又走到了那天醉酒的牆邊,斷九墨打發走了小廝,一個人在哪裡徘徊。
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麼,或許是個人,或許是個答案。
樹上的積雪簌簌的落下來,雪沫子飛了漫天,斷九墨瞇了眼,看著那太陽雪裡出來一個自己記憶中的影子。
“你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