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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爲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看到何梅了,卻不料時隔六年她再次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初秋的深夜,時間剛過十二點,我如往常一樣,拉下面館的卷閘門準備打洋,當閘門拉到一半時我的雙手僵在了空中,在馬路對面那橘黃的路燈下,一名裹著紅色棉衣的女子正靜默的看著我,她那幽深的眼神瞪得我不禁渾身一顫,雙手本能一鬆,整個卷閘門便嘩啦啦的全跑了回去。
我以爲我早已模糊了何梅的模樣,但是當她出現在我面前時,哪怕是深夜,我卻仍然清楚無比的認出了她。
何梅緩緩走到了我面前,我屏住呼吸,以爲她會歇斯底里的衝我大吼大罵抑或大哭一場,然而她沒有,她只是淡淡的說:“老闆,來碗打滷麪!”
她沒有叫我袁生,而是叫我老闆,她並沒控訴我的罪行,而是要了一碗麪。等我反應過來時她已經選好位置坐下了。
我把面端到何梅面前,她並沒有和我進一步交談的意思,只是靜靜的吃麪,我遠遠的站在一邊,心卻猶如那隻麪碗一樣,正一點點的被她吃空。
何梅是個孤兒,六年前餓暈在異鄉的大街邊,是我救了她,我將她揹回租住處給她煮了一碗打滷麪。六年前,我也只是個剛到城頭的打工伃,我四處攬活,憋了勁想賺到一萬塊錢,然而可悲的是,每月下來我賺的錢除去開銷外所剩無幾。或許是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我給了她安全感,又或許是在那陌生的城市中我是她唯一的依靠,何梅愛上了我,瘋狂地愛著,而對於她的愛,我也沒有拒絕,在一個深夜,我和她發生了該發生的一切,事後,看著牀單上的那片落紅,何梅緊摟著我說,袁生,你要待我好一輩子!迎著她期望的眼神,我卻心虛的側過了頭去。
在何梅最需要幫助時,她遇上了我,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我遇到了何梅,這是我的幸運,卻是她的不幸。我把何梅賣給了人販子,騙她說替她找了份工作,何梅信以爲真,興高采烈的跟著別人走了,從此我的房間又空了下來,但我的銀行存款卻終於突破了一萬,我用這些錢回村娶了我現在的妻子吳娜。
“多少錢?”何梅突然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五元。”我低著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等我再度擡起頭時發現店內已空無一人,一張五元鈔票靜靜的壓在麪碗下。看著那隻空碗,我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我知道她今天來絕不是爲了吃這碗麪的,她一定會報復我!
回家時,吳娜已經睡了,我心事忡忡的和衣躺下,一個側身卻發現吳娜正怔怔地看著我。
“醫院今天打來電話,說是有個白血病患者和你的骨髓型號相匹配,希望能得到你的捐助。”吳娜說完便側過身睡過去了,我躺在牀上靜靜的燃起一根菸,這些年來我一直希望通過多做些善舉來減輕曾輕的罪孽,成爲骨髓志願者只是其中之一,然而該還的債還是得還,再次出現的何梅就猶如黑白無常一樣,隨時可以將我帶入地獄,她可以向警局舉報我的罪行,也可以告訴我家人我曾經做過的那筆骯髒交易,隨便哪樣都能給我造成致命打擊,然而這些還不是我最擔心的,我最害怕的是她會對我的家人下手,誰能保證她不會對我現在的妻子和女兒因妒生恨呢?
我決定暫不進行骨髓捐助,因爲我要時刻陪在家人身邊保護他們。
第二天吳娜提出去麪館幫我打點生意,我想推辭卻終究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我只是在心裡祈禱何梅今天不要出現,慶幸的是第二天的生意做得很順利,直到深夜何梅都沒有出現,這讓我竊喜不已,十二點剛過我催促吳娜收拾東西回家。
“哎,小姐,你吃麪嗎?裡邊坐!”吳娜突然的招呼聲將我驚得一跳,下意識的回頭一看我頓覺手腳冰涼,一道紅色身影靜靜佇立在麪館門口,正是何梅。
何梅慢步走到我和吳娜面前,這個過程中她始終面帶微笑的看著我,我的心跳驟然加速,我不知道她要講出什麼話來,只是祈禱她能假裝不認識我。
“袁生。”何梅開口了,竟然直呼我的名字,吳娜迅速扭頭看向我。
“哎,你,來啦!”我方寸全無,隨口應付著。
“你們認識?”吳娜的目光在我和何梅兩人身上來回切換著。
“是的,我和袁生是……”何梅搶故意把話拖得很長,我的心也隨之高高提起。
“我們是老鄉!今晚剛好路過,進來吃碗麪!”何梅禮貌的衝吳娜微笑著,我的心也隨之落地。
“喔,老鄉啊,那你還不請人家坐下!”吳娜埋汰地斜了我一眼,我也擠出一絲笑容跟何梅打招呼。
何梅仍然要了一碗打滷麪,吳娜將我趕到廚房做面,而自己則陪著何梅在外面嘮家長,這是我做得最不專心的一碗麪,我總是擔心在我做面的時候何梅會將我秘密告訴給吳娜,這種擔心直到我端著面走進大廳看著吳娜那滿臉笑容時才消失,顯然,何梅並沒有將我打入地獄,至少,今晚沒這樣想。
何梅離開時吳娜拒絕收她錢,吳娜說你一個人在外打拼也挺不容易的,既然是老鄉就應該相互幫助,何梅只是微笑著點頭。在送何梅出門時,吳娜突然大聲喊出了一句令我萬分恐慌的話,“妹子,以後有空常來玩!”。
“好,我會常來看你的!”何梅微笑著回答,說這話時她的眼神輕飄飄的掠過了吳娜徑直投到我身上。
令我倍加恐慌的是,從此以後何梅
竟真的經常到我家拜訪。她以我老鄉的名義一步一步浸入到我生活之中,她教吳娜打毛衣,陪我女兒蓉蓉做遊戲,儼然成了我們家庭的一份子。她就像只蜘蛛,先緩慢的吐絲織網將我困住,然後在她飢餓時張口將我吃掉。
原來,死並不是最恐怖的事情,真正可怕的是等死的過程。
我不想再膽戰心驚的生活,於是我找到何梅打算正式跟她談一次,在一家咖啡廳裡,我很誠懇的向何梅道歉,並承諾給她一筆錢作爲賠償。
“你開個價吧,想要多少,只要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我絕不還價,但是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何梅突然肆無忌憚的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她就流出了眼淚,她突然挽起衣袖,拉下衣領,拔開頭髮,將她手臂上,脖子上,腦門上一處處觸目驚心的傷疤展示給我看,那些醜陋的傷疤就像一張張會說話的嘴巴衝我哭訴著這六年中她所遭受的非人待遇。
“賠錢,你覺得應該賠多少,就算一處傷口賠一百都夠你賠得傾家蕩產!”何梅的眼神充滿幽怨,語氣中充滿嘲諷。
我一臉歉意的看著何梅,侷促不安的問:“那,那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如果我說我並不打算報復你,你信不信?”何梅用手攪拌著咖啡。
我劇烈顫抖的身體出給了答案,尤其是在看到了那一道道傷疤後。
“我不信,如果你真不打算報復我,就請離我家人遠點!”我懇求道。
“你……真的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何梅臉上終於有了哀慼之色。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然後,我看見何梅摸索著站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顯然,這一次談論沒有取得任何效果,我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但我預感到將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傍晚,我輕輕的推開女兒的臥室門卻發現房中空無一人。
“別找了,何梅帶蓉蓉去遊樂園玩去了!”吳娜窩在沙發上織著毛衣,頭也不擡。吳娜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撩起了我心中莫名的恐慌,我慌慌張張地衝出門直奔向遊樂園,我穿俊在遊樂園擁擠的人羣中,一邊擠一邊呼喊著蓉蓉的名字,終於,在“旋轉大硾”的入口處我發現了蓉蓉的影子,何梅顯然是聽到了我的呼喊聲,她回頭衝我意味深長的一笑,然後牽著蓉蓉坐到了機位上,並替她扣上了安全栓。
“蓉蓉,這遊戲太危險了,快下來!”我衝著蓉蓉大聲的吼道,然而此時機器已經開動,轟鳴的聲響令蓉蓉根本聽不到我的吶喊,她只是天真的衝我擺手微笑。
機器很快將蓉蓉帶到了最高點停住,然後如掄大硾一般,迅猛的俯衝下來,呼嘯的風聲中,我聽見蓉蓉拼命的尖叫。
當機器回到最低點時,我看到何梅仍然是一臉怪笑的看著我,我內心的不安愈發加劇,我幾乎是哭喊著央求旁邊的工作人員停止本輪遊戲,但工作人員對我的請求並不理會,我只得眼睜睜看著蓉蓉再次被帶到最高點,而當機器再次向下俯衝的時候,我一直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蓉蓉的安全栓突然鬆開,她慘叫著從空中跌落下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鮮血淋淋地摔在我的面前。
“啊!不要!”我驚叫著一坐而起,卻發現是場噩夢。
吳娜詫異地盯著我:“親愛的,又做噩夢啦?”
“沒,沒事!”我擦拭著額上的冷汗,大口喘著氣,謝天謝地這只是一場夢。
“我聽見你一直在呼喚蓉蓉的名字,是不是夢到她生病了?”吳娜追問。
聽到蓉蓉二字我心中仍有些後怕,顧不上理會妻子我赤著腳跳下牀直奔向蓉蓉的房間,我知道只有看到她安睡在牀我今晚才能安心入睡,輕輕的推開蓉蓉的臥室門,迫切的瞄向裡面,我頓覺頭皮一炸,天,蓉蓉的牀上空空如也,蓉蓉真的不見了。
我知道是誰綁架了蓉蓉,除了何梅不會有第二個人。
何梅的咄咄逼人讓我明白到,當你身邊藏匿著一顆定時炸彈時,最好的辦法不是躲避,而是拆除。
令我意外的是,當我揣著刀氣勢洶洶的出現在何梅面前時,她一點也不意外。
“我知道蓉蓉失蹤了,也知道你肯定會懷疑我!”何梅很鎮定。
“除了你,沒有第二人個人會傷害蓉蓉,你恨我當初辜負你,你嫉妒我們一家現有的幸福生活,所以你想破壞我的家庭!”我將刀幾乎指到了何梅的鼻尖上,她卻一點也不驚恐,她反而大笑起來,她的笑聲令我莫名的恐慌。
“你的家庭真的很圓滿?”何梅突然收住笑聲,一臉嘲諷的看著我。
我一時語塞,甚至有一種被人窺破僞裝的窘迫,說實話,雖然我瘋狂的愛著吳娜,但她對我的態度卻始終不冷不熱,我想要不是我當初破天荒地湊齊了那一萬的禮金,她肯定嫁給了那個叫盧輝的相好。
“如果你今天殺了我,那她們就贏了!”何梅輕輕的撥開我的刀。
“她們?”
“對,吳娜和盧輝!”何梅的這句話不啻于晴天霹靂。
“你,你胡說!”我本能地搖頭,但我知道何梅能說出盧輝的名字就已經讓明她絕非信口開河。
“我沒有胡說,這些年來吳娜一直和盧輝在暗中來往,要知道,盧輝纔是她真正所愛的,他們早想除掉你然後侵吞你的家產遠走高飛,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後背一寒,回想我開
店這幾年,吳娜和盧輝仍是偶爾來往,吳娜聲稱兩人只是普通朋友間的正常交往,我也不好太過計較,看來是我糊塗了,要知道我天天在店裡忙活他們要私會機會多的是。
“知道我爲何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
我當然猜不出,何梅冷哼一聲自顧著解釋道:“哼,這六年來你常做噩夢是吧,其實從你的夢話中吳娜早就知道當年那件事了,所以她和盧輝設法找到我並替我贖身,他們要求我起訴你但我並沒答應,見說服不了我她們最後放棄了,只是要求我不斷出現在你們生活之中,一開始我並不明白她們此舉的目的,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一招比直接起訴你更能折磨你,這樣一來要麼逼你去自首,要麼逼你殺掉我,但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是他們所樂意看到的!”
何梅的話令我如墜冰窖,心理防線也在瞬間崩潰。
“可是,我憑什麼相信你?”我還在爲最後一絲希望做掙扎。
“你想想,蓉蓉怎麼會在她的看護下從臥室內不翼而飛,難道我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穿牆入室?她肯定是自己將蓉蓉藏起來了陷害我,目的就是想徹底激怒你!”
哐啷一聲,我手中的刀摔落在地。
回到家中,吳娜仍在嗚嗚的哭著,儘管她那幅悲愴的表情很難讓我跟演戲聯繫在一起,但我仍然對她充滿敵意。我耐心地尋找著她的破綻,我將刀緊緊地裹在衣服中,想著一旦她露出馬腳我就跟她反目。
24小時過去了,吳娜第一時間報了警,這令我倍感詫異,因爲如果她真是罪犯她絕不會自己報警,而當警方告訴我說,我們的防盜門有被人撬動過的痕跡之後我對吳娜的懷疑則徹底消散,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後怕。
很明顯,吳娜絕不可能是綁架蓉蓉的元兇,那同樣很明顯,是何梅在誣陷她。
我狠命地拍打自己的腦袋大罵自己犯傻,當時被何梅一激徹底失去了理智,其實靜下心來想想她的做法本身就存在著諸多疑點,例如無緣無故,她怎麼會突發善心不起訴我?好端端的又爲何要聽從吳娜二人?
我越想越罵自己糊塗,何梅這是在給我打心理戰,她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拆散我的家庭,這樣的報復纔是最可怕的。
我再次氣勢洶洶的找到了何梅,面對我的質問,她全無了當初的鎮定,半晌後她神色黯然地說:“沒錯,我是騙了你,其實這事與吳娜無關,只是盧輝搞的鬼!”
我已經不再相信她的鬼話,冷笑道:“你繼續編吧,那我問你,好端端的你爲何要聽盧輝的話?”
我一針見血的提問令她無話可說,她吞吐了半天卻只是央求我相信她。
“要我相信你,可以,除非你能證明你所說的事千真萬確,你能嗎?”我嘲弄般的逼問。
沒想到的是,她沉吟片刻後竟然用力地點了點頭,咬牙說“能!”
我沒想到何梅會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何梅死了,車禍身亡。
撞她的人正是盧輝,盧輝當時喝了很多酒屬於醉架,儘管在法庭上盧輝一再辯稱是何梅主動撞上去的,但他仍然被判處鉅額的賠償,此外我向警方舉報盧輝很可能是綁架蓉蓉的嫌疑犯,在威嚴的逼問下,盧輝很快便承認了綁架蓉蓉的事實,很快,蓉蓉被平安的解救回家,而盧輝則因醉架致死和綁架罪遭到重罰,這令我和吳娜喜極而泣。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何梅寄來的,拆開信封的同時我也拆開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一切都是盧輝搞的鬼,他對吳娜念念不忘,婚後仍然不時聯絡吳娜希望與她再續前緣,但吳娜卻並不想做出傷害家庭的事,只視他爲普通朋友。盧輝假意尊重吳娜的決定心中卻一直不甘。
因爲我的夢話,吳娜的確得知了我的卑鄙往事,她爲此很傷心,一次和盧輝吃飯,吳娜醉酒後將這事講出,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盧輝覺得機會來了,於是他費盡周折找到了何梅,希望她出面控訴我的罪行,但是何梅卻突然反悔,無奈,他假意退步讓何梅不時出現在我的家庭之中。
蓉蓉是被盧輝抱走的,他練習過如何開鎖,此舉就是想激怒我向何梅尋仇。
“你一直逼問我爲何會聽從於盧輝,現在我告訴你,因爲我的孩子患了白血病必須要一大筆錢才能醫治,盧輝許諾支付這筆藥費,爲了孩子我答應了他,但到醫院後我才發現你的骨髓竟然與孩子的相匹配,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你纔是他的爸爸,呵,生活總是這麼諷刺!”
“我不願起訴你,是因爲我不想讓孩子知道他爸爸是個罪犯,我想奪回你是想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所以,請原諒我最初對吳娜的誣陷,我那樣做只是想讓你回到我們身邊,但現在我才明白那樣做毫無意義,吳娜是一名好妻子,我沒權剝奪她的幸福。
你要我證明我所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想了很久,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方法了,我和盧輝本就是這世上多餘的人,盧輝補償給我的錢請用於孩子醫療費,就算他當初欠我的,我沒別的要求,只希望你能全力配合醫院,救治好我們的孩子並勇敢的告訴他,你,是他的爸爸!”
合上信紙,我的胸中充滿了悲愴,我想流淚,卻終究不曾流出一滴。
吳娜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我的身後,她從後面輕輕的抱住我,靠在我的肩頭哽咽道:“親愛的,把孩子接回家吧,讓我做他的第二個媽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