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突變
當曹操從睡夢中驚醒時,發覺屋裡很亮,原來院子已經燈火通明,光芒照了進來。莫非起火了?他披上衣服趕緊奔出門外。只見闔府的家奴院公齊刷刷站立已畢,手中燈籠火把照如白晝。
他還不知出了什麼事,就見秦宜祿舉著火把跑到他身邊:“大爺,出事兒了。您仔細聽!”
曹操擡起頭仔細聆聽,深夜寂靜,只覺自西北方向傳來悠揚的鐘聲:“朝廷出亂子了……這是玉堂殿的大鐘。”
自光武中興以來,漢都由長安遷至洛陽。
光武皇帝劉秀重造皇宮殿宇,在南宮朝會的玉堂殿外鑄造兩口大鐘,皆有一丈有餘,每逢緊急朝會或遭遇變故就要鳴鐘示警,凡俸祿千石以上的官員必須馬上入宮,片刻不能耽擱。
就在這時,樓異捧著燈、引著一身朝服冠戴的曹嵩走了過來。老頭見兒子還傻站著,催促道:“速速更衣,咱們一同入朝?!?
“什麼?”曹操一愣,斷沒有六百石議郎也聞鐘上殿的先例。
“叫你換你就換,朝廷已經派人通告,凡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員一律入宮議事?!辈茚哉f罷轉身而去,“我先去吩咐車馬,你快點兒吧?!?
曹操趕緊回屋,由著秦宜祿替他梳頭、更衣,忐忐忑忑都不清楚穿的哪套衣服了。此時他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皇帝駕崩了。
當今天子劉宏雖然才二十九歲,但自中興三代以來天子盡皆早亡。先帝劉志算是最長壽的,也只有三十六歲。孝安帝終年三十二、孝章帝終年三十一、孝順帝三十歲駕崩,孝和帝二十七,孝質皇帝八歲被樑冀毒死,孝衝帝僅僅三歲而亡,孝殤帝兩歲就完了……
曹操越想越覺得是皇帝死了,進而又意識到皇長子劉辯才十二歲,將來的朝局該何去何從呢?正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只聽父親一聲斷喝:“你磨蹭什麼!還不快走?!?
“是是是!”曹操緩過神來,趕緊隨在父親身後穿院出府。
等他們邁出府門才發覺,事態絕非皇帝駕崩這麼簡單。只見永福巷裡人來人往,各府都燈火燦燦,此乃達官雲集之地,所有府門前都有兵丁持戟而立,也包括自己家。莫非朝會的命令已經下達到每一家了?曹操依稀記得自己十三歲那年先帝劉志駕崩時的情景,雖然也是深夜突變,亂過一兩天,但絕沒有兵丁把門,也沒有連夜就把滿朝文武都召入宮內。
他們出來得有些晚了,遠遠近近的京官差不多都已經離開家門。本來挺寬敞的街道,無奈官車實在太多了,被塞得水泄不通。不少官員帶著家人在後面喊嚷催促,鬧得人聲鼎沸。曹嵩回頭看了眼兒子,提高嗓門道:“這可不行,爲父身在列卿必須早到。此番陣仗一定宮裡有大亂子,到這會兒不必管什麼規矩,咱爺倆步行!”
曹操連連點頭,心道:“畢竟薑是老的辣,爹爹閱歷豐富、處亂若定,別看自己快三十了,還得跟老爺子學呀?!?
滿街都是舉著火把身挎利刃的兵卒,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光線強得刺眼,也用不著家人取燈籠引路了。爺倆在諸馬車間穿來穿去,不多時就擠出了永福巷。哪知到了通往皇宮的平陽大街,眼前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一隊一隊的兵士刀槍林立,另有兵丁把住城內各家住戶,平民一律不得邁出家門半步??捶?,洛陽北軍射聲、步兵、屯騎、越騎、長水五營兵丁盡皆出動彈壓地面,執金吾①調動指揮如臨大敵一般。實在是太擁擠了,各條街巷堵著的官員都下了車,推推搡搡間,也不知有多少人丟了牙簡。接著又聽到鐘鼓齊鳴,也辨不清方向了,洛陽城四周城門樓都在鳴鐘,響聲連綿不斷,這是催促官員速行。
曹操攙著父親也融入到洪流之中,越往北走人越多,再見不到一輛車了。這會兒也分不出什麼品級高低了,所有人倒都冠戴整齊不失朝儀,無奈心中慌亂步履倉促。皆是同朝爲官熟識不少,大家邊走邊交頭接耳議論:
“怎麼了?怎麼了?”
“北軍造反了嗎?”
“不會是皇上他老人家……”
“有賊人圍城嗎?”
“宦官作亂!一定是張讓那廝……”
“皇上究竟在哪裡?不會還在西園吧?”
說話的人太多,嗡嗡的,後來也聽不出什麼了,加之連綿不斷的鐘聲,敲得人心慌。雖說還是二月春寒之夜,這麼多人在一起,卻也覺不出冷來了。
眼看至皇宮大門,奔走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有兵丁嚴格盤查。曹操大老遠就見黃門蹇碩親自帶著兵卒,在前面挨個搜身,連獲準帶劍上殿之人這次都被禁止了,更有幾個老臣的柺杖也被收了去。今夜是寸鐵不得入宮。
進了皇宮就得守規矩,頃刻間所有人都不出聲了,漸漸地連鐘聲也停了。青黑的服色一眼望不到邊,彷彿一大羣奔向巢穴的烏鴉。入儀門,穿過高牆相夾的複道,萬籟俱寂間木屐踏著青磚都能聽見回聲,更增添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出了複道豁然開朗,只見玉堂殿前開闊之地,黑壓壓的羽林軍弓箭在手。五官中郎將、左中郎將、右中郎將、虎賁中郎將、羽林中郎將、羽林左監、羽林右監,這光祿勳七署將官和衛尉部屬個個鎧甲鮮明,閃出一條衚衕,殿上燈火輝煌宛如蜃樓。
百官已在行走間依照品級爵位漸漸分出先後位置,潮水般的人流蹬階上殿。這會兒曹操才瞅見陳溫、鮑鴻鮑信兄弟等人皆在其中,都是憂心忡忡低頭瞧著路。這邊崔鈞扶著父親崔烈上玉階,還有楊彪、楊琦架著年邁蒼蒼的老楊賜一步一歇,那旁卻是袁基左攙右扶袁逢、袁隗倆老頭。早春的夜裡,玉階打了一層露水,對於年逾古稀之人實在困難。
曹嵩掙脫兒子的手,指指袁基小聲耳語道:“我腿腳靈便,你去幫幫他們爺們。”曹操趕忙過去,拉過袁隗的衣袖,架著老人家往上走。袁基點頭以示感激,畢竟這裡不是說閒話的地方。
官員朝會是有等級制度的,雖然玉堂殿容納二百人有餘,但今天來得太多太全了,等公卿、列侯、侍中衆官入內,就擠得差不多了。大夫以下官員就只有站在殿外了,再往身後看,佐丞、令史、掾屬、謁者、冗從等小官擠擠插插,有的排在玉階上,只能抻著脖子往裡看,還有的纔剛出複道就擠不動了。曹操本想與鮑信兄弟湊到一處,但根本擠不過去,就挨著袁基擠在了殿門口最前面的位置。
這深夜朝會與往常大不相同,參拜之禮一概免去,本來尚書令、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南列一排,號爲“三獨坐”,今夜也全撤去了,好讓外面的人也看清楚。另外內廷的官員也在場聽朝。
只見皇帝劉宏早就坐於龍位之上,冠冕堂皇卻是倉促間披著衣裳沒有繫好,臉色也顯得十分蒼白。在他身後不遠處,張讓、趙忠、段珪等十二常侍都是垂首而立,還有呂強、郭勝等大小黃門也密密麻麻擠在殿角,連身歷五朝九十多歲的老閹人程璜都被攙來了,宮燈之後昏昏暗暗也瞧不清楚還有什麼人。
過了良久,窸窸窣窣整理衣冠的聲音總算是停了。只見蹇碩箭步如飛奔上殿來:“回萬歲,在京四百石以上官員絕大部分已經入宮。未到者皆由兵士拘禁在府,已不得出戶?!?
劉宏沒說話,擡了擡手。
蹇碩會意,轉身對著殿外高呼:“關閉宮門!”
“關閉宮門……關閉宮門……關閉宮門……”宦官將聖命一層一層地傳出去。百官面面相覷:關門做什麼?
“衆位卿家!”劉宏站了起來,“此番不是朝會,是有駭人之事發生。今夜有人竟赴省中密報,太平道招兵買馬聚衆不下百萬,將於下月五日造反?!贝搜砸怀霰M皆譁然。
“肅靜!都肅靜!”蹇碩扯著嗓門高喊。
“想那張角狼子野心,託邪術於正道,朕必將其明正典刑!可更駭人的是,反賊已有一支人馬深入河南之地,就在洛陽眼皮子底下。此賊名喚馬元義,乃太平道賊首張角之心腹,他派弟子唐周入宮收買宦官行刺寡人!”大家都能從皇上眼睛裡看出恐懼,“幸好那唐周臨事而懼,赴省中出首伏法,已將太平道賊勢上報?!?
說著他從御案上抓起一卷竹簡擲於大殿之上,“此事若積薪於宅,不可不除!今夜必須將馬元義一夥反賊剿滅。朕已經傳詔,洛陽十一門同時戒備,京畿八關之地緊守禦敵?!?
所謂八關,即函谷關、太谷關、廣成關、伊闕關、轅關、旋門關、孟津、小平津,乃京畿河南的守備要塞,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八關一旦緊閉,河南之地便與外界隔絕,這夥反賊的勢力再大,要想突出京畿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
“將作大將何進!”劉宏高呼國舅出列。
曹操看得分明,何進雖然是九卿之貴,名義上掌管宮院修築的將作大匠,但恐怕這還是第一遭當衆被皇帝喚出朝班。他趨著身子哆哆嗦嗦從位子上爬了出來:“臣在……”那聲音顫顫巍巍的。
“寡人命你立刻就任河南尹,接管京畿治安,並有權監管洛陽五軍七署所有兵馬,起兵捉拿馬元義,剿滅反賊!”
何進把大圓腦袋緊緊貼著地面,磕磕巴巴道:“臣、臣……臣實在是才力不及,恐、恐不能勝任?!?
百官聽他這樣說,無不側目:這是個什麼國舅呀!到這個時候還要推辭,真是一點兒爲官之術都不通。五軍七署中這麼多精幹的校尉司馬,豈能真用你出謀劃策衝鋒作戰?明擺著是軍權太大,交給別人不放心,才特意給你這個皇親國戚的。這點兒意思都不懂,還當什麼官呀!
劉宏也瞭解他這位舅爺是什麼材料,但事到如今除了他也沒什麼人可以完全信賴了,便繞過御案親自扶起何進:“何愛卿切莫推辭,五軍校尉司馬衆多,定能輔佐你馬到成功。”
“這……好吧!”何進感覺皇上死死掐著他的腕子,料此事不可推脫,這才唯唯諾諾答應下來。
劉宏也鬆了口氣兒,迴歸龍位一拍御案:“把宮中內奸帶上來!”
隨著這一聲喊,早有蹇碩領著羽林軍押上兩個五花大綁的宦官。大夥抻著脖子一看,不少人還真認的,乃是太官令封諝與中黃門徐奉。曹操倒吸一口涼氣:太官令主管皇帝飲食,要是在御膳中下毒,刺王殺駕不過舉手之勞呀!
“唐周密報之書已然言道你二人收受反賊賄賂,今天就殺你們祭旗,以正軍威!”
“冤枉啊……奴才貪些小財,絕無串通姦邪之舉……皇上……”兩個人還要分辯,卻被拖死狗一樣拉了出去。隨著淒厲的喊叫漸遠,大殿內一時寂靜。何進還直愣愣站在中間,都不曉得自己該幹什麼。監督五營的北軍中侯鄒靖見狀,趕緊從殿口擠進去跪倒:“啓稟陛下,軍旅之事十萬火急,不可再拖延,吾等當效死命。臣請即刻發兵!”
“嗯,速速領兵前往?!眲⒑陻[擺手。
鄒靖起身見何進還站著不動,朝他努了努嘴;何進看倒是看見了,無奈不明就裡,也朝他努嘴。鄒靖真有心豁出性命大罵他一頓,可國難當頭,只得強耐著性子道:“國舅呀!您是主帥,趕緊去典兵呀!”
何進這才明白過味兒來,匆匆忙忙往外跑,到了殿門口又想起還未辭朝,回頭躬身道:“臣辭別聖駕?!鞭D身沒注意門檻,絆了一下,險些當衆摔個大馬趴。曹操就擠在殿門口,看得清清楚楚,想笑又不敢笑,咬牙矜持。再看門裡門外的百官,也個個金魚望天,兀自忍著笑。這與緊張的氣氛太不協調了。
劉宏也有些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色道:“今夜京師有變,所有官員不得出宮,就由羽林軍護衛,在宮中休息,待北軍抓獲賊首才準回府?!闭f是護衛實際上是監管起來,既然宦官中有內奸,百官中就更難免了,萬一有人替反賊送信或者趁機在城中作亂,便一發不可收拾。這樣把所有官員軟禁在宮,羽林軍就張弓於四周,天大的本事也興不起浪來了。
此時已近丑時①,大家都鬆懈了下來。劉宏受了這半宿的驚也疲乏了,歪了歪身子道:“諸位卿家,關於鎮壓反賊之事還有什麼要說的,今夜不論身居何職,但言無妨。”
此語一落,卻見從殿角之處閃出一箇中年宦官來:“臣呂強有要事啓奏,請陛下恩準。”
劉宏也頗感意外,揶揄道:“你有什麼話可以回後宮再說?!?
呂強低著腦袋:“臣此番奏對思慮已久,懇請陛下趁此機會與百官定奪。”
“那就說吧。”劉宏也懶得與他費話。
“請陛下速速赦免黨錮之人。”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子,裡裡外外無數雙眼睛都懇切地看著皇帝。黨錮解禁,多少士人的願望??!但是一次次的打擊接踵而至,都已經不敢奢望了。沒想到今天卻從一個宦官嘴裡說出來,這是誰都預想不到的事情。
劉宏瞥了呂強一眼,低下頭無奈地嘆了口氣。他雖是九五之尊,此刻也不敢面對百官的直視。
呂強也曉得這是犯忌諱的事,始終低著腦袋:“黨錮積年已久,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爲變滋大,悔之無救。此時此刻,皇上當開君恩,赦免黨人,解除禁錮,示恩德於天下。若不赦免,恐怕資衆與敵,更增張角之氣焰。萬歲!您千萬要……”
“別說了!朕明白,”劉宏點點頭,自己各方面的敵人都可能結成同盟,這道理他還是懂得的,“自今日起黨錮之人全部赦免,其中孝廉、明經之士仍可徵辟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