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奧德的情況比阿爾文預想中的要好。
他原本以爲自己會看見崩塌的秩序或更爲糟糕的東西,但他錯了。
通常情況下來講,他都很難容忍‘出錯’這件事,無論原因爲何,又是在哪一方面。唯獨此刻,他慶幸自己錯了,而且甚至希望自己能夠一錯再錯。
然而,望著那人潮涌動的繁華街頭,這短暫的喜悅終究還是被按了下去。
誰知道這裡面有多少個非人之物?
是那個正懷抱著孩子在噴泉旁暫歇的母親,還是正大步經過她們的那個高個男子?鴉衛漆黑的眼睛逐一掃過這些平凡的普通的面孔,他看見快樂與幸福,或是平靜日常中的小小煩惱——與人講價的商販,和父母生悶氣的孩子
這些事物是他的故鄉永遠都不可能再得到的寶物,夜曲星之子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才爲他們換來這樣珍貴的平靜。
但是很快,恐怕一切就將不復存在。
意識到這件事讓他非常憤怒。
他繼續向上,在作爲市政中心存在的這棟高樓表面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
沒人發現他的存在,強化玻璃與窗戶後正在忙碌的那些眼睛沒有一個注意到他,彷彿外面一切如常,沒有一個高大的身穿黑白甲冑的巨人正攀附在外,猩紅的目鏡中甚至能倒映出他們自己的臉。
他一路爬到頂端——一百二十米,不算高,但放在夜曲星已經算是罕見的高樓。
庇護城裡的市民們自詡爲脫下了野蠻部落外衣的文明進步之民,卻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拒絕讓建築物佔據天空的習慣正是來源於自己的祖先。
他們試圖與部落民們劃清關係,甚至會去嘲笑乃至歧視後者,但是,歸根結底,這二者之間其實又有何區別?
在阿爾文看來,這麼做實在很愚蠢。可他不過只是個三十年期限一到就要轉去另一個戰團的過客而已,並無任何資格爲此說些什麼。
他悄無聲息地越過大樓頂端的安保裝置,佈滿了外牆的警戒激光都對他視若無睹,這些依靠程序行動的自動炮塔就更不可能檢測到他們了。
他來到通往大樓內裡的三扇安全門之一,通過神經連接將抵達的消息發送到了一個臨時創建的出保密等級的通訊頻道之內。
不過數秒後,他面前的這扇極爲厚重的大門便傳出了一聲輕響,以電力下線的情況轉到了手動開關模式。
阿爾文伸手輕輕一推,門後的世界明亮而寬敞,僅是一段樓梯就用了非常奢侈的石料。
他輕輕地關上門,踏入陰影之中,向下走去。警衛、監視器與無處不在的身份識別激光再次忽略了他,沒有人意識到,一個致命的殺手正帶著致命的意圖潛入此地。
他在數分鐘後抵達了他的目的地——一間位於第二十二層的會議室,在那兩扇棕黑色的木門背後,兩名駐紮赫西奧德的火蜥蜴正在向被聚集起來的部落首領與市民領袖們講述不久前那道火柱的真相。
雖然是修改過後的真相,但也的確傳遞出了某些危險的信號。
阿爾文站在一名衛兵身邊,安靜地聆聽著,同時幾乎算得上是本能一般地數著衛兵們的心跳。
五分鐘過後,門內的講述暫時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堪稱雜亂無章的討論聲,此起彼伏,高哥特語和夜曲星粗獷的方言共處一室,各抒胸臆。有的驚恐,有的鎮定,還有些人聽上去彷彿要死了,聲音微弱無比
這種討論一直持續了快一個小時,當離阿爾文最近的那個衛兵忍不住想要換條腿站立之時,門被打開了,一個臉漲得通紅的老人率先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標準的部落民長袍,手裡甚至還拿著一根木製的長杖,看上去年齡比他還大。他憤怒地對一個跟在他身後的年輕人低聲抱怨著,同時加快腳步離開了。
在他們之後走出來的夜曲星的大人物們卻沒有一個看上去是情緒尚算平靜的,不是怒氣衝衝,就是臉色慘白,稍好一些的也不過是強作無事。
阿爾文一一記住他們的臉。
目鏡之內,每個人的名字與身份都在他們的臉孔旁浮現,以及可被打開查閱的資料,甚至是最近的行蹤
赫西奧德有別於其他庇護城的高科技水平讓他們一年內每天的出行記錄都被嚴肅地記入了檔案之中。這原本只是機械教們設計的這一套系統中附帶的一個小小功能,火蜥蜴們從沒想過正式地使用它,更別說像現在這樣調取出來發給一個殺手。
但是,事與願違是難以避免之事。
阿爾文轉身離去。
他已經鎖定了幾個有嫌疑的人,他們都有一段時間離開過赫西奧德,而且是長時間的離開。但這就是唯一的線索了,除此以外,他們都沒什麼可疑的,有一位甚至算得上模範市民。
她名爲科塔蘭娜,六十七歲,長壽且富有智慧。出生於赫西奧德內的一個富庶的商人之家,成年後選擇從政,多年來一直在呼籲各大庇護城中的市民放棄心中的成見,致力於消除歧視,並大力支持部落民們將古代的文化帶回到市民們之中。
在這些事情之外,她本人也頗受好評,哪怕是最不喜歡她的人也會在咒罵之後不情願地補上幾句好話,因爲她的確做了許多管理與規劃方面的實事,還發展了商業,實打實地讓經濟水平上升了許多。
近些年來,她已經接近退休,但威望反而越來越高.
她就是第一個目標了。
夜幕降臨之後,他跟著她的車抵達了一間普普通通的房屋前,司機——一個同樣也不年輕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將科塔蘭娜從車內攙扶了出來。
老婦人已不復年輕時的美麗,笑瞇瞇的模樣卻仍然讓人感到愉快。她一邊和鄰居打招呼,一邊告訴司機趕快下班回家吃飯,自己則慢慢悠悠地走向了家門,渾然不知阿爾文就緊跟在她身後。
她進了門,他也進了門。她脫下外套,走向廚房爲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步入二樓,找到了書房,翻閱了一下桌面上的信件;她坐在沙發上,戴上眼鏡開始讀書;他去往地下室,檢視了一番雜物.
讓這一切結束的是一陣門鈴聲,科塔蘭娜嘆息著站起身,走去打開了門。她鄰居的聲音隨後傳來,尊敬又熱情。
短暫的寒暄過後,鄰居說,我看你開會到這麼晚,大概也還餓著,所以給你送了點東西過來.
唉,阿德亞,我都已經說過你不必老這麼關心我
那可不行
站在客廳的陰影中,阿爾文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見老婦人邀請鄰居進了門,說自己有些東西要給她,隨後便上了樓。她的鄰居,那還穿著圍裙的年輕女人看了看屋內,然後走到餐廳,將手中飯盒放在了餐桌上並打開。
燉菜的香味隨後傳來,穿過薄窗簾灑落進來的明黃色路燈之光將女人的側臉照亮了,上面滿是剋制的開心。 樓梯在幾秒後傳來響動,一個緩慢的腳步聲輕輕地傳來。科塔蘭娜手握一塊胸針,微笑著走來,想將它作爲禮物贈送給女人。
阿爾文不知道她們之間具體是什麼關係,但想來大概不是簡單的鄰居,應該算得上是朋友。年輕的那位時常費心照顧獨居的老人,老人則給她一些人生經驗上的幫助,大抵如此
但轉過身來的女人,已經不再是科塔蘭娜所熟識的那個朋友了。
她的臉正在涌動,這讓它變得彷彿一張因大力撕扯而過度鬆軟的面具,皮與肉輕快地垮了下來,緊接著裂開,露出內裡的一片漆黑,某種古怪的、像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開始在餐廳內迴盪。
數秒後,一個肢體細長而扭曲的漆黑人形站在了已經呆住的老人面前。
它發出一陣輕柔的咕嚕聲,像是貓叫。它向老人伸出手去,指尖處的黑暗像是活物一般激動地顫慄。
阿爾文用刀把它切斷。
他的出現是那麼突然,那麼的毫無徵兆,且快如閃電。單分子刀將那隻細長到令人不安的手徹底斬斷,它落在地板上,顫抖著再次開始變換。
翻轉、翻轉、翻轉.血與肉在轉瞬之間便回來了,斷口處的肌肉焦急地蠕動著,尋找著原本與自己相連接的身體部位。
老人終於尖叫起來。
那怪物咆哮著向鴉衛揮出一拳,被自然而然地躲過,然後便被自腰部一分爲二——這次的轉變來得要更快,纔剛剛落地,就變回了那女人的臉。
她迷茫又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十分不解地問道:“發生了什麼,科塔蘭娜?”
老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跌跌撞撞地後退,把更多的慘叫咽回喉嚨裡。
“我怎麼了?”女人竭盡全力地轉動眼睛,看向四周。“這是怎麼回事?”
還不死嗎?
阿爾文想起諾恩所描述的有關火焰的事。
咔噠一聲,他拔下武裝帶卡扣上的小型火焰噴射器,用腳將那半截軀體踢倒在地,按下了噴火的按鈕。熊熊烈焰反射在他漆黑的面甲上,猩紅的目鏡冷酷得令人吃驚。
但在火中傳來的並非是怪物的嚎叫,而是那女人貨真價實的慘叫。
她因劇痛而叫,崩潰地問科塔蘭娜爲什麼要這樣做,然後是哭泣與絕望的窒息,喉嚨內傳來古怪的氣聲
火焰瘋狂地燃燒,很快便將餐廳吞噬,阿爾文轉身看向老婦人,卻發現後者手中已經多出了一把便攜式的光槍。她顫抖地站在那裡,槍口低垂,並沒有指向他。
“那是什麼?”她牙齒打顫地問。
阿爾文沒有回答,只是忽然轉頭看向門口。在那裡,一父一子正焦急地跑來,子尚年輕,只是擔心母親,還不知道那尖叫聲意味著什麼。而父親大概明白,他的臉上滿是不敢置信與深切的恐懼。
阿爾文對科塔蘭娜做了個手勢,她便夢遊似的跟上了他。他提著刀與火焰噴射器朝大門走去,兩下劈砍斬碎木門,大步而出。父與子因他的出現而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當然,還有更多人——那些原本平靜生活著的人——正從家門裡走出,試圖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因此,阿爾文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必須要快。
可是,要如何才能快得起來?他下手殺那女人是因爲她在他面前展露了完整的轉變過程,但這兩個人呢?
誠然,他們與怪物同處一個屋檐之下,絕無可能逃脫被轉變的命運,可假如他錯了呢?
就目前而言,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麼,就連直面過它們並生還下來的諾恩·科貝恩自己都講不清楚。
他權衡著,沉默地站在熱風與火焰之前。它們從那扇被他所毀滅的門後涌出,幾乎像是來自地獄。
一秒鐘後,阿爾文握緊他的戰鬥短刀,向前走去。
阿斯塔特的行走對凡人而言仍然是無法看清具體動作的快和無法理解的高效,他只花了兩步就來到了那對父與子面前,他們的震驚傷亡完全轉化成畏懼。
然後他揮刀。
他賭對了。
兒子的頭顱落在地上,鮮血飛濺的同時,他的軀體也開始轉變。父親的頭顱在草地上尖叫、打滾,因妻子與兒子的死而徹底崩潰。他憤恨地看著始作俑者,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正發出一陣爆炸般的聲響。
阿爾文平靜地回望,然後舉起左手,有著灰燼之錘印記的火焰噴射器槍口處再次亮起堪稱血紅的光。熊熊熱浪噴涌而出,將他們吞沒
他沒法善後與隱蔽,這是一個遺憾,也與軍團時期他們的作風和信條大相徑庭,但戰團時代的科拉克斯之子們現已不講求太多。他轉過身去,想帶走那位老人,帶她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
然後他便看見後者在絕望與痛苦中進行轉變,滿臉的不可置信,彷彿在問:我也是其中一員?
與此同時,在火焰的燃燒聲和那種怪異的嘎吱作響聲中,他聽見了忽然間變得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呼吸聲與心跳聲。
——他們都是嗎?
暗鴉守衛平靜又堅決地插回刀,拔出他的爆彈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