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看見謝映秋,當即整理了一下衣襟,朝著那玄袍身影抱拳躬身:“學生沈天,見過謝學正。”
謝映秋聞聲腳步一滯,轉過身看向沈天。
她那張清麗絕倫的面容上彷彿覆著一層寒冰,眼神也複雜難辨,就像是在打量一件厭惡之極,又不得不面對的事物,還藏著濃郁的陰鬱與憋悶。
沈天這次通過御器師複覈,固然讓她暫時保住了學正的職位,可也正因如此,讓她徹底惡了青州鎮守太監魏無咎,使得她謀劃已久的晉升之路徹底斷絕。
更讓謝映秋憋屈的是,因她先前對沈家的巴結,現在東廠的石千戶也將她視作眼中釘,日後她在官場上怕是步履維艱。
謝映秋看著沈天,心裡的後悔,不甘,怒恨,煩躁與憋屈就如毒蛇般噬咬著她的心臟。
她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哼,看沈天的目光冷冽如刀,似恨不得將他剁成無數碎片。
“爲何這兩日不見你來貢生院上課?”謝映秋毫不客氣地劈頭質問,聲音清冷如劍擊寒冰:“崔御史舉薦你爲貢生,這是多大的恩典?你纔剛拿到貢生資格,就敢曠課?按院規,無故曠課一日,當扣罰學分一分,今日再缺,照扣不誤!若是再敢懈怠缺勤,則每日皆罰!”
她心裡一聲冷笑,這傢伙若不想被開革貢生資格,那就得乖乖的來御器司上學!
沈天聞言則是一愣,心想這女人今天瘋啦?怎麼一見面就是劈頭蓋臉的斥責。
他正欲說話,謝映秋卻已冷冷地一拂袍袖,對著身旁侍立的弟子趙無塵低喝一聲:“我們走!”
她竟不再看沈天一眼,徑直轉身就走,步履帶風,官袍袖角在晨光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發出啪的一聲響。
趙無塵對著沈天略一頷首,快步跟上自家師尊的腳步,只留下沈天一人站在原地。
沈天看著謝映秋的背影一頭霧水,他轉身瞥見不遠處有個上舍生正探頭探腦地張望,便隨手將他扯了過來。
那上舍生被扯住衣襟,臉色瞬時煞白。
雖然傳聞中沈天的靠山沈八達已然倒臺,這位泰天府小霸天已經威風不起來了。
可他對沈天還是忌憚畏懼之極,他吞了吞口水,眼神躲閃道:“沈、沈少,不知您有何吩咐?”
“謝學正這是怎麼了?”沈天扯著他領子,語聲柔和地問,“突然管得這麼嚴?”
上舍生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道:“小的也不太清楚具體情況。不過——不過謝學正兩天前剛接掌貢生院,許是想嚴格管教學生吧?”
沈天聞言‘嘖’了一聲,心裡明白了七八分。
謝映秋哪裡是想嚴格管教學生?以前謝映秋管上舍院的時候,他大半年沒去上舍院,也不見謝映秋管過,多半是她自己仕途受阻,心裡憋著氣,又見沈八達失勢,她自覺再無顧忌,便遷怒到了他頭上。
嗯,也有他們家的原因——
此時在另一側,趙無塵快步跟上謝映秋,忍不住低聲勸道:“師尊,您方纔對沈天……似乎有些過了?”
他心中頗覺不妥,師尊仕途受阻,根子雖在沈八達身上,可之前那幾日,師尊爲幫助沈天通過複覈,連續幾天帶著沈天深入九罹神獄苦修,分文未取。
雖然師尊是教唆沈天學《血魔十三煉》和《血妄斬》這等半魔道功法,可沈天修煉後也沒什麼問題嘛!不但魔息戾氣留存極少,且根基紮實,連崔大人都讚歎有加,可見師尊確實是用了心的,不是糊弄,雙方好歹也算結下了一些情誼。
可師尊這般行事,豈不是把這份情誼扯斷了?沒必要啊。
謝映秋其實也知道自己方纔失態,言辭也有些不妥,卻不願在弟子面前表現出來。
她腳步不停,語聲冷厲:“你管那麼多做什麼?沈八達已經倒臺,此子前路昏暗,我懶得再搭理他。”
趙無塵看著師尊冷硬的背影,心中暗暗嘆了一聲,不以爲然。
沈八達是卸了御用監監督太監的實權差事不假,可那身三品修爲卻是實打實的!
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沈家他們能不得罪還是儘量不得罪的好。
看看泰天府的那些世家大族,先前也有不少人與沈家結怨,可如今也沒誰敢真的對沈天怎麼樣。
而此時在新建的功曹值房,空氣中檀香嫋嫋,夾雜著濃郁的油漆味。
在那位御器司七品功曹的案前,沈御師沈天將一疊厚厚的銀票遞上後,功曹驗看無誤,又仔細覈對了沈蒼的身份文書與沈天的御器師憑證。
片刻後,他神色隨意地將一張墨跡未乾、加蓋著御器司硃紅大印的許可文書遞了過來。
管家沈蒼強壓著胸腔裡幾乎要溢出來的激動與狂喜,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從沈天手中接過那張承載著他畢生夢想的文書。
他眼神喜不自勝地掃過上面清晰的字跡。
御器司準照,茲有泰天府籍御器師沈天,依律繳足銀五萬兩整,申請增錄輔御師一名,經查覈無誤,特此許可。
準增輔御師:沈蒼
天德九十七年七月廿四日
下面還有他們的告身文字,還有大虞御器司泰天府分司的印章。
後面的沈修羅也墊著腳,探頭探腦地看,眼神無比豔羨。
此時功曹又從案下取出一張質地特殊,隱有靈光流轉的淡金色紙張,遞給沈天:“沈御師,這是給你們的主僕靈契,一式兩份,你與沈蒼各自滴入精血簽名畫押後,此人就是你的第一位輔御師了。”
功曹看著沈天正色道:“我們御器師的法規,你應該都懂,不過按規矩我還是要與你說明白,你手中此契一成,便受御器司及朝廷律法認可,也受天道約束,輔御師若行背主之事,御器師可憑此契引動契力,焚燬其融煉入體的根基法器本源,重創其道基;但需謹記,御器師也要爲輔御師的行爲擔保負責,若輔御師用法器犯了重罪,御器師也要連坐。
還有,每個御器師只有兩個輔御師名額,你現在還剩一個,若想再多,要麼擔任朝廷七品以上官位,要麼有爵位在身才行。”
“多謝大人提點。”沈天笑著接過靈契,仔細看了看條款。
他以前雖然貴爲天下第一邪修,卻還是第一次看這玩意,蠻稀奇的。
沈天隨即手腕一翻,又從袖中掏出三張百兩銀票遞了上去,臉上含著懇請之色:“大人,學生還有一事相求!實不相瞞,學生前些時日受傷未愈,元氣有虧,加之家中田莊秋收正忙,瑣事纏身,恐需告假兩月,無法至貢生院聽講,不知可否煩請大人幫我通融一下,爲我批兩個月的假?”
功曹聞言當即皺起眉頭:“考勤請假乃貢生院督學及學正職責所在,不是本官該管之事,況且謝學正纔剛接掌貢生院,此事不甚方便。”
沈天臉上笑容不變,又添了兩張百兩銀票呈遞過去:“大人是御器司老前輩,德高望重,門路也廣,學生在這司裡也就只認得您這位熱心腸的長者了,些許心意,權當請大人喝茶潤喉,萬望大人幫忙周旋一二,學生感激不盡!”
功曹看著桌上的銀票,臉上的爲難之色瞬時化開,他無奈地笑了笑:“罷了,沈御師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夫就舍下這張老臉,試著跟督學說說吧。”
一旁的沈蒼與沈修羅看得微微發愣,他原以爲沈天被謝學正那般訓斥後,只能乖乖去貢生院上課,沒料到他們少主竟還有這法子。
沈蒼脣角不自禁的一抽,心想謝學正剛在衆目睽睽之下厲聲訓斥少主,讓他去貢生院上課,可少主轉眼就用銀錢請下兩月長假,這般行徑,簡直就是當著衆人的面在謝學正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是對她權威的公然挑釁與輕蔑,那位謝學正如得知此事,不知會是什麼想法?
沈修羅也是暗暗嘆了口氣,這些日子少主日夜苦修,武道精進,連崔御史都贊其天賦,他甚至還肯下田幹活,再沒去花天酒地過。
沈修羅原以爲少主已經變了,結果這位骨子裡還是那個揮金如土、任性妄爲的泰天小霸天,行事隨心所欲,不肯被規矩束縛。
※※※※
與此同時,在大虞仙朝的帝京皇宮深處,紫宸殿前。
身著明黃龍袍的天德皇帝緩步踏入這座巍峨壯麗的殿堂。
他面容清俊,眉如墨畫斜飛入鬢,鼻樑高挺,薄脣緊抿,一雙深邃的眼眸彷彿蘊含著星海沉浮,雖已過上壽之年,卻不見半分老態,唯有眼角細紋沉澱著久居上位的威嚴。
他周身雖未刻意釋放氣勢,可每一步踏在金磚上,都似有無形的威壓瀰漫。
——這是九十七年九五至尊沉澱出的帝王氣度,和他深不可測的修爲與龍氣交融,自然而然生出超然於衆生之上的威儀氣勢,彷彿整個乾坤的重量都凝聚在他肩頭。
行走間,隨行的宮人太監屏聲靜氣,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殿內侍立的宮人也屏息垂首,不敢直視天顏。
天德皇帝剛踏入殿內,腳步便微微一頓。
他深邃的目光掃過殿角那尊鎏金蟠龍薰爐,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嗯?”一聲輕哼從天德皇帝喉間溢出,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侍立在皇帝身側,身著蟒袍玉帶的都知監掌印太監曹謹聞聲心頭一凜,立刻躬身詢問:“陛下?”
天德皇帝並未看他,目光依舊落在薰爐嫋嫋升起的青煙上,聲音低沉:“這殿裡用的香氣味不對,不是朕慣用的‘九霄凝瑞’,倒像是——‘雲崖素心’?”
這兩種‘仙薰’氣味較爲相似,但品質與價格天差地別。
九霄凝瑞乃南海奇楠所制,清雅醇厚,凝神養性,強大元神;雲崖素心雖也清幽,卻失之寡淡,溫養元神的效果更只有九霄凝瑞的三分之一,所以價格低廉。
都知監掌印太監曹謹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他遲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躬身回稟:“陛下聖明,洞察秋毫,奴婢猜度,許是御用監近來用度吃緊,不得不換了香。”
“用度吃緊?”
天德皇帝倏地轉過身,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芒直刺曹謹,殿內溫度彷彿驟降,“爲何吃緊?朕記得前日淑妃也向皇后抱怨,說供給她調養用的‘玉髓丹’和‘雪蓮玉容膏’被削減了份例,品質大不如前。
對了,前日慈寧宮那邊,皇太后身邊的嬤嬤也提過一句,說撥給冷宮用的絹布竟是次等的松江棉布,而非貢品雲錦!這才幾天?新上任的御用監監督太監,手就伸得這麼長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敲在曹謹心上。
天德皇帝此時又想到今早御馬監的掌印太監,在他面前拐彎抹角地訴苦,說騰驤四衛這個月領到的‘虎魄壯血丹’只有常例的九成。
還有,兩日前內承運庫那邊也報上來,說今夏各宮各殿的‘玄冰炭’供應量也削減了三成,以致許多宮殿暑氣難消。
天德皇帝思量著這些看似細微卻處處透著蹊蹺的變化,眉宇間的冷厲之色愈發深重。
曹謹背上已冷汗涔涔,他深深低下頭,苦著臉道:“回陛下,據奴婢所知,新任的御用監監督太監張公公算是個勤勉用事的忠厚人,御用監那邊應是府庫空虛,錢不夠用。”
曹謹語聲一頓,偷眼覷了一下皇帝的臉色,見皇帝那深邃的目光正緊緊盯著自己,彷彿能穿透他的一切。
曹謹心中一橫,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道:“奴婢不敢隱瞞,自前任監督太監沈八達調任直殿監後,這宮裡頭各種御用物資的採購價,就——就隨之大漲了!譬如往年一匹上等雲錦五兩紋銀,如今竟漲到八兩;宮裡常用的凝神丹,藥材成本也漲了近五成。”
天德皇帝眉頭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採購價大漲?這是何緣由?御用監不一直是由掌印太監李善常在總掌嗎?他就這麼看著不做處置?”
話音未落,天德皇帝心中卻猛地一動。
他忽然想起,自前任監督太監上任這五年來,宮裡的御用之物,從吃穿用度到丹藥符籙,確實在持續地、不引人注目地改善著。
比起五年前,不但後宮妃嬪的用度明顯寬裕了不少,就連他自己日常所用的薰香筆墨,也更爲精緻合意。
此人的名字,似乎是沈八達?
曹謹小心翼翼地應道:“回陛下,李公公在沈八達調任後,就請旨出宮督辦玄宮,去查驗您的‘萬年吉地’了。”
天德皇帝不再說話,只是冷冷地盯著曹謹,那目光沉凝如山嶽,帶著洞悉一切的壓力,讓這位都知監掌印太監幾乎喘不過氣來,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他卻連擦拭都不敢。
半晌,天德皇帝才移開目光,聲音聽不出喜怒:“去,把沈八達在御用監任上最後一年的賬本,還有他調任直殿監後的賬本,都取來。”
“是,陛下!”曹謹如蒙大赦,連忙躬身退下安排。
片刻之後,幾冊厚厚的賬本被恭敬地呈送到御案前。
天德皇帝隨手翻開,目光如電,他看得極快,一行行數字在他眼中飛速掠過。
約一刻時間後,他翻閱的動作停了下來,指尖在一頁記載著直殿監日常清掃用度開銷的條目上輕輕一點,隨即又翻看了幾處細節。
他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瞭然,隨即竟幾不可察地微揚了揚眉梢。
“不錯!”
天德皇帝合上賬本,目光掃過殿內那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
這紫宸殿內竟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連龍椅扶手上的雕花縫隙都不見半分塵埃。
“條理分明,支用有度,連這直殿監灑掃庭除的瑣碎開支,都算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筆糊塗賬。更難得的是,此人任上最後一年,御用監在供應大增的情況下,結餘竟還比往年多了半成——沒想到這深宮之內還藏著這麼一個人才。”
侍立一旁的曹謹聞言目光一凝,他只從皇帝的話語動作,就知陛下對這個沈八達印象極佳,起了愛才之意。
曹謹腦海裡掠過那位東廠廠公的面孔,眼中精光一閃,笑著躬身:“陛下明鑑!沈八達此人,奴婢也略知一二,辦事確實忠謹勤勉,心思縝密,在御用監任上頗有些建樹。
只是最近他處境甚是艱難,這宮裡頭向來是捧高踩低的多,沈公公自調任直殿監後,據說頗受些小人刁難折辱。”
天德皇帝聞言面色微凝。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緩緩起身,負手踱步到巨大的雕花窗前,望著殿外層層疊疊的宮闕飛檐,陷入了沉吟。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更漏滴答,氣氛凝重的令人窒息。
半晌,天德皇帝才轉過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清晰地迴盪於這空曠的大殿中:
“此等幹才,豈容小人折辱?明珠亦不可久蒙塵,御馬監提督太監一職不是正出缺嗎?傳旨,調沈八達過去,即日上任!”
曹謹眉梢一揚,心想這個沈八達,真是好緣法!
這御馬監提督太監一職,本是東廠廠公某位得寵義子的掌中之物,卻被沈八達硬生生搶了過去。
御馬監號稱內廷樞府,權柄極大,不但統領總鎮所有禁軍京營,還轄制京畿周圍近十萬邊防軍,權勢極盛時還能自建西廠,與東廠分庭抗禮。
而御馬監的提督太監,負責的是各種馬匹與仙獸的飼養,還有整個御馬監的財務,管理皇莊,皇店與各地礦稅,在御馬監的權柄僅次於掌印太監。
曹謹估計天子想看看沈八達的理財之能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