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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七章

看到皇后苦求, 看到太子示弱,皇帝終於心滿意足,這天下掌握在誰手中, 他們的性命由誰主宰, 太子與皇后想必已有了清楚的認(rèn)識。

他冷哼一聲, 拂袖而去。

殿中靜得可怕, 落針可聞。人的恨意, 有時是可以重塑人心的。

夏侯沛緩緩直起腰,她猩紅的眼中充了血一般,含著淚, 含著恨。

“阿孃……”她轉(zhuǎn)身,欲扶皇后起來。皇后的額頭上一片血紅, 粘稠的血腥, 令夏侯沛恨意更甚, 心中如住了一頭暴虐的獸,滿是無處發(fā)泄的狂躁與憤怒。

皇后握住她的手, 輕輕拍了拍,柔情注視夏侯沛的眼中滿是心疼:“不妨事的。”

她這一說,夏侯沛幾乎情緒奔潰,她咬緊了脣,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zhuǎn), 沉重、悲憤, 難表萬一。

皇帝, 不該動皇后。

他怎麼對她, 她都認(rèn)了, 也都能忍,可他不該動皇后!

心中的獸狂躁嘶吼。夏侯沛低下頭, 她扶住皇后,聲音低沉:“阿孃,額頭上,需上藥。”

皇后察覺夏侯沛情緒不對,擔(dān)心她鑽進(jìn)牛角尖裡去,正要勸說,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猝不及防地襲來,意識逐漸模糊,她只看到夏侯沛瞬間驚恐無比的眼神,她看到她的害怕,她的心痛,她的無助,看到她張口呼喚,可她什麼都聽不到了。

待皇后再度醒來,是在榻上。頭疼得要裂開,喉間甚是噁心。皇后睜開眼,稍稍一動,便暈眩難忍。

“阿孃,你醒了?”

聽到聲音,皇后才知夏侯沛就坐在榻邊。

夏侯沛騰地站起身,彎身伏到牀榻前,輕聲問道:“阿孃,你好些了嗎?”

皇后虛弱地點了下頭。夏侯沛看了看她,忙起身,去倒了杯茶來。茶是溫?zé)岬模腔屎笱巯滤枰摹?

夏侯沛扶著皇后坐起,自己坐到她的身後,讓皇后靠著她身上,能舒服些。

一杯茶下去,人也清醒不少。皇后靠在夏侯沛的懷裡,她也什麼力氣去掙扎。

傷口已處理過了,額頭上了藥,那裡紅腫得厲害。皇后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令人心疼又擔(dān)心。夏侯沛抱著她,她道:“這幾日阿孃便好好在宮中養(yǎng)傷,外面的事不要去聽,不要去看。”說到這裡,話意停頓,“也省得見了心煩。”

皇后立即就覺得夏侯沛話中有話,她扭頭看向夏侯沛,只見她看似已恢復(fù)平靜,可她那雙漆黑的眸子中,涌動著恨意,涌動著殺虐。

夏侯沛平日也會使手段,也會用陰謀,她上過戰(zhàn)場,真刀真槍的與人拼殺過,刀下死的人,不知凡幾,可縱如此,也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就是沒有猩紅的鮮血,都能聞到她身上暴戾的血腥氣。

皇后氣息微凝,她自是知道夏侯沛身上這種刻骨的恨意是從哪裡來的,可她不願她這樣:“重華,你聽我說,今日之事,怪不得你,你不要自責(zé),聖人昏聵,不辨是非,是他不對,你不要因此壞了心境。沒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你不要著急,亦不可自亂陣腳。”

只要重華無恙,再多的委屈羞辱,她都能忍下,她唯獨不願見的是夏侯沛沉浸於恨意與愧疚,她的心夠沉重了,再添上這兩樣,往後的漫長歲月,她如何展露歡顏。

夏侯沛斂目:“你放心,我不會胡來。”她只是想讓皇帝去死一死罷了。

皇后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沒有聽進(jìn)去,她現(xiàn)在,什麼都聽不進(jìn)去,她的心已被恨意佔據(jù)了大半。

“重華,你不聽我的話,亦不在乎我是否會因此傷心了嗎?”

“我在乎!”夏侯沛道,她看著皇后,“因此,今日之事,再不會有下次!”

她不會給皇帝再來□□她們的機(jī)會!

今日皇帝怒氣騰騰的來,他怒氣不消,便什麼都做的出來,皇后爲(wèi)她,如此忍辱,去填了皇帝的怒火,這比殺了她,還要痛苦。

她怎麼會罷休,怎麼會讓羞辱過阿孃的人,好端端地活著!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合目,躺下。

夜深,夏侯沛離去。

皇后睜開了眼,看到眼睛通紅的阿祁。她坐起來。

阿祁忙上前欲扶她。皇后止住了她的忙碌,問:“當(dāng)初安插進(jìn)魏貴人處的宮人,可還在?”

阿祁點頭:“都在的。”

“那就好。”皇后自語道,她示意阿祁附耳過來,在她耳旁,低語幾句。

只短短幾句,阿祁的臉色瞬間煞白,她睜大了眼睛,緩緩扭頭,望著皇后,艱難道:“殿下……”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已無路可走。”皇后平靜地道。

阿祁面顯急色,她跪了下來,勸道:“聖人今日所爲(wèi),已寒了十二郎的心,她不會坐以待斃的,定會……”

“逼宮?”皇后淡笑,一種無以言喻的悲傷瀰漫在她的眼中,“誰都可以逼宮,唯獨她不行,阿祁,我不能眼睜睜看她背上弒父的罪名。”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牆,重華的身份也瞞不了一輩子,總有暴露的一日,她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點。皇帝要死,卻不能死在她的手上。

阿祁聞言,只覺心酸難忍,她顫聲道:“十二郎背不得這罪名,殿下就背得了嗎?將來十二郎得知殿下先害其母,再弒其父,就是知道今日殿下是出於善意,也必會恨殿下入骨……”到時,殿下就會與一手養(yǎng)大的孩子對峙,她會朝十二郎出手嗎?她不會,一旦十二郎翻臉無情,她就只有一個死字,只怕連半點還手都沒有,命亡心死。

皇后心頭如被刺了一刀,她垂下眼眸,哀婉一笑,那笑中有無奈,有釋然:“我不怕她恨我。”有些事,其實是早就想好的,命中註定,避無可避,“只要她安好無恙,我縱不得善終,也只有含笑瞑目的。”

其實,她寧可夏侯沛恨她,恨雖沉重,卻比愛輕了太多。恨總會有散去的那日,可愛呢?

長秋宮中發(fā)生的事,終究沒有瞞住。

朝臣得知,大多閉口不言。

此事說起來,著實是太子冤枉,不說那御史究竟是不是他安排,那上頭所列晉王不法事卻是屬實,有人行不法,揭露出來有何不可?哪怕是兄長,那也是大義滅親。

衆(zhòng)人心知肚明。

夏侯沛之後也沒在這事上解釋,只是沒過幾日,那名御史與蘇充私下見面被漢王意外撞見。漢王出於忠心,將此事說與皇帝,不知怎麼,就傳出去了,因晉王與蘇充關(guān)係親密,晉王自污嫁禍太子的險惡用心,暴露人前。

皇帝又氣又惱,這一驚轉(zhuǎn),豈不是說明他冤枉了太子?冤枉太子也就罷了,偏生弄得人盡皆知。

晉王更是可惡,竟然敢矇蔽與他。

皇帝這一氣,剛好點的風(fēng)寒,又加重,不得不多在牀上躺了幾日。

因太子無辜受斥,皇帝明面上倒是對她軟和了不少,以示彌補(bǔ),夏侯沛看起來受寵若驚,事父愈加恭順,而私底下,她正緊鑼密鼓的籌備逼宮。

皇帝對禁宮掌控極爲(wèi)嚴(yán)格,然自他體弱之後,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便只將太極殿治理得如鐵桶一般,外面駐守禁軍比以往多了一倍,皆只聽從皇帝一人號令。

夏侯沛籌劃著,一切都完備,並將起事時間定在最近的立夏日。這一天,百官休假,皇帝會賜冰與文武大臣,白日必會異常忙碌,既有忙碌,自會生亂,在下午禁軍換防之時動手,正好!

立夏,迎夏之首,末春之垂。明媚的春光漸行漸遠(yuǎn),熱烈的夏日逐漸走近。

這日,天氣極好,是連日來最爲(wèi)溫暖的一日,夏侯沛一早起身,著硃色冠服,佩硃色玉佩,她坐在東宮的書房,一件件回憶諸事安排如何。

她有必勝的把握。

這日一早,皇后坐與長秋宮,她容色言語與往常無異。每當(dāng)節(jié)氣,妃嬪們皆會往長秋宮拜見皇后,以示皇后地位尊榮,無人可撼。皇后與她們言語,間或有笑意,十分從容淡定。

及近午,嬪妃散去。午膳豐盛,膳食大多清涼可口,皇后用了半碗米飯。

午時末,太極殿來了一名宦官,宦官笑道:“今日立夏,聖人在前朝賜冰,殿下可在後宮也賜冰,如此可顯兩宮琴瑟相諧。”

皇后一笑,一面令宮人往各宮賜冰,一面令人取出廚下溫著的蔘湯,往太極殿去。

到太極殿外,只見密密麻麻站立的禁軍,他們皆衣甲冑,手持利刃,那精鋼所制兵械,在陽光下反射出鋒利森寒的光芒。皇后視而不見。

趙九康從殿中出來,一見皇后,便拜見道:“臣拜見殿下。”

皇后道:“免禮。”

趙九康直起身,笑著道:“殿下稍候,臣爲(wèi)殿下通稟。”

皇后頷首。

趙九康快步往殿中走。皇后站在殿外,禁軍肅穆,站得十分靠近牆,一旦殿中有異響,禁軍便可立即聽到。

不多時,趙九康便出來了,躬身請皇后進(jìn)去。

皇帝斜靠在榻上,氣色並不怎麼好,他擡眼看了看皇后,目光落在她的額頭上,那裡已消腫結(jié)痂,等血痂落了,便能好了。

皇后俯身下拜:“拜見聖人。”

皇帝淡淡瞥她一眼:“免禮。”

皇后站直了身,上前兩步,關(guān)切問道:“聖人可覺得好些了?”

“好了不少。”皇帝淡淡答道。

殿中諸多宮人侍立,卻能一絲聲響都無,連呼吸都彷彿被隱了起來。

皇后在榻旁坐下,溫聲問道:“聖人可用過午膳了?”

“用過了。”皇帝答道。見皇后雖坐著,似有什麼話要說的模樣,便道:“你今日來此,可是有什麼要事?”皇后極少主動來這太極殿,但凡來,多是有事相商。

皇后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眉間略顯憂色,她頷首:“臣妾有些話,欲私下說與聖人。”

殿中站了這許多宮人,自稱不上私下。皇帝猶豫片刻,便看到窗上禁軍的影子。登時,心下便放心起來,遣退了宮人,道:“有什麼事,說罷。”

皇后沉默片刻,方道:“我爲(wèi)十二郎之事而來。”

皇帝挑了下眉:“十二郎怎麼了?”

“這幾日,十二郎總坐立難安,多次言及事父不孝,心中愧疚。”

皇帝笑了笑,有點冷漠,有點自得,他聽出來了,是太子擔(dān)心觸怒了他,危及父子之情,危及她東宮儲位,欲討好他,只是不敢說,便讓皇后來說和。

皇帝真是通體舒暢。太子有軍功又如何,得羣臣擁立又如何,這天下,還是得他來做主。

皇后柔聲道:“臣妾燉了蔘湯,聖人可要嚐嚐?”

皇帝正高興,皇后做什麼都像是在討好他,加上她額上那血痂,更是滿足了皇帝在病中日益扭曲的暴虐,他點頭:“呈上來吧。”說罷,正要喚試吃的內(nèi)宦,便見宮人都遣了下去。

皇后端著蔘湯過來,皇帝看了一眼,便道:“你替朕試試燙否。”

皇后未言語,神色平靜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徐徐飲下,她淡然笑道:“冷熱正好。臣妾侍奉聖人可好?”

皇帝看著她的神情,見並無異色,不知怎麼突然有種舒了口氣的釋然,他道:“也好。”

皇后低首,仔細(xì)的舀起一勺,喂到皇帝脣邊,皇帝喝下,皺了下眉頭道:“怎的苦了點。”

皇后又餵了一口到皇帝脣邊,口中說道:“老參,自然味重。”

皇帝一想也是,便也放心喝下去了。這蔘湯是皇后當(dāng)著他的面嘗過的,並沒有什麼不能放心的地方。

慢慢地喝下大半碗。

皇帝推開皇后的手,道:“夠了。”

皇后並未堅持,她收回手,看著玉碗中剩下的一點蔘湯,悲哀漸漸染上她的面容。

“你退……”皇帝覺得乏了,預(yù)備午歇,正要遣退皇后,便見她神色不對,他打住了話頭,心中的怪異越發(fā)重起來。

正在這時,腹中突然傳來一陣絞痛,皇帝神色頓變,他立刻明白了什麼,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后。

皇后靜靜地看著他,方纔那一瞬間的悲哀,早已消失無蹤,只餘下永恆不變的平靜、淡漠。

皇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皇后寧可搭上自己,也要置他死地。他張口,欲呼侍衛(wèi),喉嚨如被封住,怎麼也喊不出來。

腹中的痛意越來越難以忍耐,如被絞成了千萬碎片,痛得他面如金紙,冷汗淋漓。生命在抽離,皇帝痛苦嘶喊,只能喑喑啞啞地逼出極低的破碎之聲,全然傳不出這間大殿。

他痛得面容扭曲,皇后的神色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沒有難過,亦沒有得意,她只是靜靜看著,就如置身事外。

皇帝在榻上掙扎,他憤恨地瞪著她,從喉嚨中逼出聲音咒罵她。

皇后聽到了,他在罵她毒婦,可她仍舊沒有半點動容。

皇帝漸漸掙扎不動,漸漸不能動彈,一切都?xì)w於平靜,他就在那躺著,雙目圓睜,似是不甘,似是痛恨,只是,他永遠(yuǎn)開不了口,也在不能傷害重華。

皇后慢慢地走過去,看著他的臉,那張臉,其實是如此的陌生,這個她侍奉了近二十年的夫君,他是如此的遙遠(yuǎn)。

蒼涼、破碎,這灰暗得毫無色彩的夫妻之情終於走到了盡頭。有一滴淚,自皇后眼中落下,她擡手擦去,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輕輕合上皇帝的眼皮,皇后轉(zhuǎn)身,走出這座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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