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發冷了,風霜刮在人臉上,刀割一樣的疼。柱子背上的傷已是結了痂,雖沒有好全,但是行動已是無礙了。他如今已經回到了馬房裡當差,天一日冷過一日,馬房裡的事也多了起來。他暫不能出門,就留在馬廝裡打一些下手活。
這一日他掃了馬廝,餵了馬料。劉土根突然進來了,四下看看無人,就將一包硬貨塞了過來,低聲匆忙說道:“趕緊收好了,莫要過了人眼。”柱子隔著毛氈布摸到那一把冰冷堅硬東西,心裡一驚,就知道是那日定的東西到了貨。
他趕緊將那東西揣進懷裡,待劉土根走後,四下看一通,轉身就進了屋裡。打開毛氈布一看,裡面是一把新出的砍柴刀,約莫七八寸長。這東西從前是尋常的,自打北狄來了後,就挨家挨戶收了去,只許幾家公用一把。他是許府馬房的夥計,馬房裡的鐵器都是有數的,出入都得要過管事的眼。像他這樣新進夥計使這東西時,旁邊都是有人盯著的。等閒也摸不到手裡。
現下漠北是一年不如一年,北狄將人不當人看,有了這樣的東西,柱子覺得自己的底氣都壯了起來。柱子將那砍柴刀抓手裡,仔細看了看。他已是有三四年沒有摸這東西,如今抓到手裡,生疏了不少。
屋外有人聲過來了,柱子連忙收起桌上東西,塞到了自己常睡那處的牀板下面,又仔細看了看,覺得無甚異常後,這纔開了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出了門去。外頭的人卻是往許府的後園子裡奔跑去的,皆是慌慌張張的。
柱子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攔了一人問道:“大河,怎麼了?”
那夥計指了與他們一牆之隔的許府後園子。說道:“那邊荷花池裡撈了一個死人出來?!敝訃樍艘惶?,許府的後園子佔地大,裡面有一個偌大荷花池子。許府的女眷都住這園子裡。等閒外院裡當差的小廝們是不讓進的。他也只是被趙管事領進去一回。
那夥計說完話之後,繼續往進園子的小門跑去。柱子擔心在秀玉院裡當差的翠玉。當下也就跟在衆人身後,也往小門那裡跑去。
小門開著,看門的婆子們都聚到池子旁邊看熱鬧去了。柱子進了小門之後,擡頭就看見不遠處荷花池旁邊聚了不少人,正指著池子裡兩個起浮不定的人頭,有的在喊:“拿網子來!”有的在喊:“往這邊來!往這邊來!”
柱子快步過去時候,荷花池子裡的兩個人已經被衆人拉上岸了。一衆丫頭婆子頓時一陣驚慌尖叫,還有人駭得厥了過去。下河撈屍那小廝一上了岸來,就翻身在地上,在一邊狂吐不已。柱子扒開人羣進去一看。
那死人雙手呈環抱著,被泡得像個圓球一樣,昔日嬌俏顏面浮腫不成樣子,只依稀辨得出是許府的五姨娘。
柱子腿腳只打哆嗦,連忙四下看。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翠玉。就這時候,許府大總管過來,臉色陰沉。吆喝喊道:“你們幾個是哪一處當差的?這後園子豈是你們能進的?還不滾出去?”外院裡當差的夥計們紛紛從那小門跑出去。
柱子驚魂未定,被大河等人推拉出去。
等到了天黑了,翠玉總算是過來了。柱子丟下飯碗,將翠玉拉到一邊。翠玉還沒有說話,眼淚就嘩嘩直往下落。柱子手忙腳亂取了自己汗巾給她擦眼淚,一連聲安慰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五姨娘怎地就投了水?”
翠玉低聲抽泣,哽咽說道:“昨日夜裡,大老爺來了,初先五姨娘還好好的。後來不知怎地就鬧了起來,我們幾個都在外面,也聽不真切,只聽著五姨娘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哀求大老爺。大老爺發了很大火,直罵五姨娘不知道好歹。不識時務,說什麼這事由不得她,不去也得去。大老爺摔門走後,五姨娘又哭了半宿,怎麼也勸不住,到了後半夜才停了下來。今日一早,值夜的環珠就找不五姨娘了。咱們幾個不敢讓大老爺知道,怕五姨娘又要受罵,便想著在大老爺發現之前趕緊將人找到,誰知道,誰知道,她竟抱了大石頭投了荷花池?!?
翠玉臉上的眼淚線一樣往下落,柱子想起剛纔看到五姨娘那樣子,嘆了一口氣,將翠玉環著懷裡,低聲安慰說道:“好了,好了,五姨娘抱石沉河,想來是存了必死之心的,她是不想讓那些北狄狗髒了身子。翠玉,你別哭了,仔細別哭傷了眼?!?
誰知道翠玉卻是越哭越傷心,靠著柱子,邊哭邊說道:“柱子哥,你說,大老爺怎地這麼狠心?前腳將五姨娘寵上了天,後腳就要將她送人。一件東西用久了,尚還有些捨不得,可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他說送人,就送人。難道咱們女人連一件東西都不如嗎?”
柱子低聲咬牙切齒說道:“他就是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哪裡配稱人?”
翠玉哭著說道:“柱子哥,我,我心裡真怕,這府裡不是人待得地方?!敝拥吐暟参空f道:“翠玉,我今晚上就去求趙管事,讓他幫個忙,到大總管那裡說個話,將你挪出秀玉院。”翠玉哭著點了點頭。
翠玉走後,柱子將劉土根拉到一邊,跟他說了這事,問他借了一些銀錢,湊了個不小數目,揣懷裡,尋到馬房趙管事那裡。趙管事捏了捏袋子裡東西,眉眼一展笑開,說道:“行,這事包在我身上,保證翠玉能離了秀玉院。到時候你倆的事要成了,莫要忘了請我一杯喜酒?!?
柱子賠笑說道:“我們忘了誰,也不會漏了趙爺您的,就怕到時候請不動您大駕。”
趙管事笑瞇瞇說道:“呵呵,怎麼會?到時候一定光臨?!?
柱子千恩萬謝出去。劉土根等在一邊牆角根下,見他笑瞇瞇出來,就壓低聲音問道:“許了?”柱子點了點頭,低聲說道:“許了?!眲⑼粮┝艘谎圳w管事屋裡燈火,哧一聲冷笑,低聲說道:“他收了咱們兩個一整月的月錢,這會一準在燈下數了!呸!”
柱子連忙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土根哥,小聲些。我跟翠玉的事還指著他呢。”
劉土根嘆了一口氣,搖頭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這日子怎樣才能到頭?”柱子詫異看著他,說道:“土根哥,你這話聽起來倒是新鮮?!眲⑼粮嗣^,打著哈哈笑著說道:“這是我今兒從說書先生那裡聽得一句話,其實我也不太懂這意思,哈哈?!?
柱子等了兩日,許府五姨娘都下了葬,翠玉還是沒有從秀玉院裡出來,他去找趙管事問了問,趙管事笑呵呵說道:“這事我既是打了包票,那自然是能成的,你且等著就是了。”可是這夜到天黑,馬房當差夥計正吃飯時候,趙管事突然領了幾個護院闖了進來,指著柱子喝道:“就是他,趕緊將人拿下了!”
柱子渾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下子被人扭了按在冰冷地上。劉土根是個人精,立時上前套近乎,陪著笑說道:“趙爺,趙爺,這小子犯了啥事?”
趙管事冷冷瞟了劉土根一眼,走到了大通鋪前,一揮手,說道:“將這牀板掀了!”幾個大力護院過來,一起齊心掀開了牀板,拿出一包東西來。劉土根心裡咯噔一下,一下子心也砰砰直跳起來。轉頭看柱子,柱子的臉也變得慘白。
趙管事在燈下舉著那把砍柴刀,有意無意瞟過劉土根,說道:“都看清楚了沒有?這小子私藏刀器,圖謀不軌,罪當該誅!還不將人捆下去!”
趙管事將柱子捆下去後,馬房一衆夥計竊竊私語。劉土根狠狠一跺腳,也出了門去,瞅了無人時候,翻了院牆過去,尋到秀玉院裡,可是裡面空蕩蕩的,他找了半天,別說翠玉了,連個人影都沒有見到。他心裡隱約覺得這事不僅僅是柱子藏刀這麼簡單。
北狄人雖是刀器管制十分嚴格,但是言語不通,漠北人又常抱夥成團,私底下藏刀劍得多得去了,就他所知道的,馬房就至少有三把刀,這趙管事爲避免受連坐之罪,對這事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回卻偏偏拿柱子開刀。若說這事沒有古怪,他是不會相信的。
秀玉院五姨娘投河後,大老爺像個無事人似的,只匆忙將五姨娘下了葬,對外只說五姨娘天黑路滑無意落水的,滿府的人雖是都覺得五姨娘死得蹊蹺,可是知道實情也就是大老爺身邊的人和秀玉院的幾個小丫頭,他還是從柱子那裡聽到的。
劉土根不死心,將秀玉院翻了個遍,總算是在小偏門旁邊撞到了一個看門婆子。劉土根進許府早,算是這府邸老人,媳婦又是許府洗衣房的,這府邸大多數人都是認識的。見那何婆子也是說過話的。當下就從樹林裡跳出來,攔住那何婆子,低聲喊道:“何媽媽。”